-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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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天我正在院里舞刀,忽然見到一個白衣女子被親兵領(lǐng)進來。我忙收住刀,穩(wěn)住步子打量她。這女子長得極為秀麗,望著她不免令人心動?此南嗝菜圃嘧R卻又不知究竟在哪里見過。
她見我只是望著她并不說話,沖我笑笑,然后走近幾步開口說:“將軍不記得奴家了?”
“姑娘是……”我抬起手裝作擦汗,實則在掩飾自己的尷尬。
笑容凝結(jié)在她的臉上。她剛想說話,我突然想起那天酒醉時在神仙閣的經(jīng)歷來:“原來是莧爾姑娘。”
此時的莧爾一襲白色長裙襯出修長身材,一根淺藍發(fā)帶束住飄逸長發(fā),神情顧盼可人,舉止溫文爾雅,和那天晚上見到的那個舞姬莧爾迥然相異。
況且,第一次見到莧爾的時候已經(jīng)醉酒,難怪剛才覺得眼熟卻一時沒有認出來。
莧爾臉色轉(zhuǎn)喜,說:“將軍果然沒有忘記莧爾。此番冒昧而來,不知是否耽擱了將軍的正事!
“不妨事,不妨事!蔽铱诶镎f著不妨事,眼睛卻往院外瞟了一眼。此時雖然不在軍營里,但軍務(wù)在身,仍要遵守軍中的規(guī)矩,家眷女性無故不得入軍中。
“似才見到將軍舞刀,真乃英雄之姿!鼻{爾笑起來,臉上有一灣淺淺的酒窩,很是迷人。如此面對面地單獨和她說話,我覺得自己的臉開始熱起來。聽到她的夸獎,我不免自謙幾句:
“軍旅之人,操練乃是軍務(wù)之一。英雄之姿可談不上。”
“方今天下,英雄如鳳毛麟角一般。如將軍這般英才,恐怕難覓幾人!
“不敢當,不敢當。我僅是劉牢之將軍帳下一員偏將,何敢當姑娘如此贊譽!
“將軍在吳郡城外獨戰(zhàn)數(shù)千妖賊之事,早已傳遍全城。奴家豈能不知?上次神仙閣一見,將軍果然風姿不凡。但那日酒菜橫陳,非說話之處。今日特來面見,請恕冒昧!彼f完,往前走了一步,沖我行了個禮。
她沒說“拜見”,也不說“會見”,卻說了個“面見”,這頗有些費思量。見她往前走了一步,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但很快躬身還了個禮,然后調(diào)轉(zhuǎn)腳步,手一揚,做了個“請進”的姿勢。畢竟一男一女這么站在院里說話也不方便。
她從我身邊經(jīng)過,入了房門。
我見她進了屋,偷眼往院外又瞟了一瞟。除了幾個親兵之外,再沒旁人。不過我倒仍舊有一些內(nèi)心發(fā)虛。在門外也不便久立,我只好跟了進去。
請她坐下之后,我親自倒了杯熱水,呈上說:“此處未備得好茶,且用熱水招待姑娘。”
莧爾沖我莞爾一笑,說:“一杯清水好過茶!
“姑娘此來,是否有事?”
“來會友!
“會友?”我心里不由得有些警惕:這位姑娘本是風月場中人。那天見她與將士們混在一處,全無女子矜持之色。今天無端地上門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嗯!
“這個友,想是指在下了?”
“正是。劉將軍不愿交奴家這個紅顏之友嗎?”
“不是,不是。幸會之至!只是我與姑娘僅那日曲樓一會,尚未深交!边@話一出,我不由得連連暗罵自己。我自己都覺得這話會讓人誤解。
果然,她“撲哧”一笑,說:“深交,可不是一日兩日之事……”見我臉露尷尬之色,下面的話她就打住沒再說了。
她轉(zhuǎn)了話題,說:“此來,還有一事想向?qū)④娪懡。?
“哦?何事?”
“奴家的親生父母本出自將門之家。我雖跟嬤嬤一同生活,但是畢竟身體里流的仍是將門之血。只恨為女兒身,不能入軍中效命。但以前家藏的兵書卻有幾本不離身,所以私下里也讀過幾卷!
“哦?姑娘也讀兵書?”
“嗯。將軍見笑了。在莧爾看來,最令我仰慕的,并非孫武、吳起等人,而是霸王項羽那般既有勇也有謀的真英雄。霸王舉鼎之事,我是不能為了!彼α诵φf,“然而兵者詭道之事,倒是略知一二。此番來,便是與將軍探討這兵法之事!
我初聽莧爾說的那幾句,心想:你這么景仰項羽,倒是和劉牢之很相得。
后來聽她要和我探討兵法,不禁有些吃驚。眼神中有一股豪情,身材卻是文文弱弱的女子,竟然要與我討論兵法。不過,我既對兵法感興趣,也對一個女子要和軍人探討兵法更感興趣,于是我就鼓勵她說出她的想法來。
“將軍且聽小女子胡言!鼻{爾“撲哧”笑了一聲,謙虛地說了句開場白。
“過謙了,莧爾姑娘請講!
“當今時局,想將軍當了然于胸。北方胡虜肆虐,南方卻整日鶯歌燕舞。朝廷要員除了爭權(quán)便是斂財,如將軍這般的人才,當今恐怕不過十數(shù)人。憑十數(shù)人之力,如何對抗異族?”
莧爾說到這里,看了我一眼。我想聽她的觀點,所以也不再自謙,只好說:“姑娘請往下講。”
“將軍于戰(zhàn)事,比我了解得多;于歷史,也比我清楚。請問將軍是否知道春秋時期的吳國是如何興盛的?”她說到這里,不再自稱“奴家”,而是像我們男人一般自稱“我”。
我對于這段歷史原本就有些了解,最近又駐軍于當年吳國的首都,所以又多了一些知識。于是說:“吳國乃是因闔閭雄才大志,引入中原人才進行改革,才使得國力大增。在此基礎(chǔ)之上,又得伍子胥輔佐、孫武治軍,才最終強盛而雄霸天下!
“將軍說得有道理。但將軍說的,只是其表,并非其里!
“其里是什么?”
“將軍可知吳國先祖乃何人?”
“吳國先祖是吳太伯,是周文王之兄,周武王之伯父!
“正是。吳太伯,乃周王至親。最后分封至蠻荒之地。圣人不以至親為親,實令人景仰。此且不表,單說吳越之地原不似當代,自古是蠻族聚居之地,雖有勇力,但卻遠不能與中原爭霸。吳國之盛,并不在闔閭與伍子胥,而在于晉國相助。將軍可知古往今來天下利劍均產(chǎn)自吳國,可將軍是否又知誰將鑄劍術(shù)教與吳人的?”
“這個實在不知。我只知道干將、鏌铘均是吳國人!
莧爾一改上一次在曲樓中的行為舉止,跟我說話始終文縐縐的,我也不免跟著她文縐縐起來。我本就不是一個文人,又在軍隊里這么些年,以這樣的方式說話著實有些不自在。
2
莧爾笑笑說:“吳人本不懂鑄劍,正是與楚國爭霸的晉國為了牽制楚國,而在其臥榻之側(cè)培植了吳國。不僅將鑄劍術(shù)教給吳人,也將兵法傳授給吳人,令國力衰微的吳國在短短十數(shù)年間變?yōu)檐娛聫妵_@兵法,如同良將一般,便是抵御強敵的利器。”
晉國人教吳國人鑄劍術(shù)我倒是知道的。我問:“這便是姑娘今日來與某討論兵法的緣由嗎?”
莧爾又笑了笑,道:“想是我說得太遠了。”
“不妨事。只是不知道姑娘講到春秋的晉、楚、吳是何用意?”
“我國號是為晉。”
“正是。”
“此晉雖非春秋之晉,但誰知不可行春秋晉國之事!
“如此聽來,姑娘講的是國事,非兵事!
“國事兵事本乃一體。北方本是我大晉之北方,中原本是我大晉之中原。北伐中原、統(tǒng)一中國,乃是晉國上至君臣、下至國民的夙愿。北方諸強林立,統(tǒng)一何其難?然而,各國之中,有強有弱。既然國家屢屢受制于諸國,何不于諸國之側(cè)尋一‘吳國’,令北方諸國自亂而應(yīng)接不暇?”
“確實!
“此所謂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也!
“姑娘看來果然是熟讀兵書。不過,此處的不戰(zhàn),并非真的不戰(zhàn),而只是己方不戰(zhàn)而已。與孫武子兵法中的‘不戰(zhàn)’,卻非同一件事。”
“呵呵,”莧爾掩嘴笑了笑,說,“恕我直言,將軍并非讀書人,卻見你常死守著書中之道,不思變通!
“啊!這個……”被她當面這么一說,我頓覺臉有些發(fā)燒。這姑娘說話的語氣雖然溫軟動聽,但是話卻說得很直爽,上次在曲樓中已有所領(lǐng)教。
莧爾接著說:“孫子兵法之主旨是講何為變通、如何變通。所以所謂‘不戰(zhàn)’者,指的即是己方不戰(zhàn),至于別國戰(zhàn)與不戰(zhàn),對我何礙?”
“確實!蔽艺f道。
年輕時的我確實話不多,但現(xiàn)在的我并不算是訥于言之人。今天跟莧爾這樣幾乎是促膝似的交談,使我完全沒有了尋常那種善于思考與論述之氣,訥于言而不敏于思。對于她說的這些話,我似乎只能用一部分注意力去專注,而另一部分注意力,則專注于她的一顧一顰一笑。
“我晉國未曾扶植吳國于楚國之側(cè),然而晉國內(nèi)部卻自然生出了一個吳國,即是孫恩之流。如今之形勢,乃是北有強大敵國,西有強大諸侯,東南又有強大流寇。國家四面皆危,不能不說乃國家之不幸!
“確實!
說完第三個“確實”之后,我自己也覺得再不能這樣“確實”下去,總得說些什么。于是想了一下,接著說:“眼下,國家抽調(diào)北府軍全力剿滅孫恩,便是平定東南之亂。南方乃國家之根本所在,南方亂,國家便失穩(wěn)。南方平定之后,可以采取綏靖之策籠絡(luò)西方,而后休養(yǎng)生息,以圖強國。不過,這些也只不過是士人、百姓所期望的,至于朝廷大臣們?nèi)绾嗡伎,便不得而知了。?
“確實。”
這第四聲“確實”倒不是我說的,而是莧爾說的。她剛說完,“撲哧”笑了一下,說:“我也學會將軍說話了!蔽乙残α诵Α
等彼此笑完,我說:“想不到姑娘對于時局也有如此見地!苯裉毂凰洫劻税胩欤乙舱页鲆粋夸獎她的理由來,順理成章地夸了她一下。
“我所認識的許多女子均對時局有所關(guān)注,不止我一個。畢竟國家之事關(guān)系到每一個人,無論男女老幼。只不過你等男子并不明白女子的見識罷了。”
聽她這樣一說,我倒是非常認同。我的夫人在學識方面的見地就高我一籌。這也是為什么我近些年來常常讀書的緣故。我自幼讀書本來就少,長大了再不讀一些,恐怕也難以有所作為。事本人為,只要是人所為,數(shù)千年都難有變化?纯垂湃说乃剂俊⒀孕,也有助于學會處世之道。
“兵事如國事。當初吳郡被困時,幾位將軍便是使用妙計解圍。具體到兵法上,我有些粗陋之見,不知是否正確!
“請說!睂τ趧⒗沃⒅x琰擊敗孫恩,解吳郡之圍,我最近分析得較多。也曾與劉牢之及其帳下將佐有過探討。這姑娘說她有不同的看法,豈止是令我好奇,更是令我驚異。剛才的一番見解就完全不像出自一位女子之口,現(xiàn)在又對兵法有所剖析,怎能不令人刮目相看?
自從她一進門跟我談那些話以來,就使我對她的印象驟變。之前一直將她視為尋常的煙花女子,擅長于在男人之中周旋。無非知道些音律、脂粉而已。對于男人而言,即便不是一個玩物,也并不比玩物強太多。而現(xiàn)在,我卻油然生出許多敬重之情來。而這種敬重,也使我由最初對于“煙花女子”的愛慕變?yōu)榱藢τ凇芭印钡膼勰,“煙花”二字則蕩然無存。
于是接下來的一個時辰,莧爾把吳郡之戰(zhàn)與古代兵法串在一起講述了一遍。同時也講了諸多吳郡之戰(zhàn)的得失。其中雖然大多數(shù)都是我們所知曉的,但也不乏她個人的精辟之見。
這一番談?wù)摚钗覍@個兼具美貌、學識的女子大為動心。由傾談而傾心之事,并不少見,但我對于一個女子懷有如此情結(jié),倒是平生的頭一遭。莧爾的學識,連夫人臧愛親也遠遠不及。
直到她起身告辭,我才意識到日頭已經(jīng)偏西。
我忙起身要留飯,莧爾拒絕了。她說:“本是冒昧來向?qū)④娬埥绦┦虑,沒想到竟然耽擱了這么久,實在是有愧得很!
我忙客套一番。見她執(zhí)意要走,我也不便再留,就送她出了門。并吩咐一個親兵護送她回去。
這一夜竟弄得我輾轉(zhuǎn)反側(cè)。
先是想到莧爾對于吳郡之戰(zhàn)以及兵法的見解,之后想到莧爾屢屢提到的北伐及統(tǒng)一中原。想不到一個尋常女子,竟有如此憂國憂民之懷。
記得當她提到自己是從長安來到吳郡的時候,我心中不由一動:那天在“神仙閣”仰望天上的月亮時,恍惚間似乎就神游過長安。竟會在那里神魂飄忽千里之外,莫非與莧爾在冥冥中有某種不俗的機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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