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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節(jié) 梁思成去世

下面講講中國偉大的古建筑學(xué)家,也是中國建筑教育的奠基人——梁思成先生,他是1972年的1月9日去世的。說到梁先生,我有萬千感慨。我的外公外婆,和梁先生、林(徽因)先生當(dāng)年同在清華做教授,而且兩家是門對門,住在清華勝因院,一個12號,一個14號。我們兩家是一張圖紙蓋的,就是房子都一模一樣,二樓兩間,樓下四間,就是這樣門對門住著。我的母親就是梁先生的學(xué)生,也是清華建筑系畢業(yè)的。

從小我就聽家里人講梁先生美好的事跡、美好的情懷,有關(guān)梁先生各種各樣的貢獻,我就不多說了。只說兩點。建筑在這之前,差不多和音樂是一樣的地位,都是匠人干的事情,中國自古都是詩詞、文學(xué)最高,大家做官也不考科學(xué)、建筑、音樂。所以做建筑的都是什么樣式雷這些匠人,從來沒有把建筑當(dāng)成一門科學(xué)。

把建筑當(dāng)成科學(xué)在中國實際上就是從梁思成先生、林徽因先生留學(xué)歸來開始的。兩位都是名校生,梁先生賓大哈佛,林先生耶魯。梁先生從美國留學(xué)歸來,最先在東北大學(xué),由張學(xué)良出資,建立了中國第一個建筑系。清華大學(xué)建筑系也是梁先生和林先生創(chuàng)辦的,梁先生做系主任。建筑開始成為一門科學(xué),開始系統(tǒng)地研究這件事,尤其是保護古建筑,這件事情就是從梁先生開始的。

一個偉大的民族保護什么,當(dāng)然很重要啊,音樂可以失傳,但是建筑是一個民族最重要最重要的遺產(chǎn)。從梁先生開始,保護古建筑被當(dāng)成一個最重要的事業(yè)得以開展,所以梁先生對我們這個民族的貢獻是偉大的,更重要的是我想說梁先生是君子。大家在書上看君子啊,《論語》里說君子應(yīng)該什么樣,“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等。今天大家在生活中,包括我自己,幾乎沒有見到過君子是什么樣子的。

君子長什么樣子,君子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即使在大師輩出、君子輩出的時代——民國時代,梁先生也是君子中的君子。梁先生的一生,就是君子的一生,當(dāng)然他的愛情故事首先已經(jīng)很君子了,梁先生和林先生的愛情故事是始終都被傳誦的。大家知道金岳霖先生,因為摯愛林徽因先生,所以金先生終身未娶,一直跟著梁家生活。梁家在抗戰(zhàn)前富有的時候,住在大院子里的時候,金先生就住在跨院里。

梁家最慘的時候,就是日本人來了,所有的北京知識分子集體逃難。梁先生說了,我們也做不了什么,不能上前線,但我們至少可以為國家盡忠守節(jié),所以當(dāng)時的逃難,其實沒有什么目的,就是為了盡忠。

到了李莊,因為那時候,梁先生創(chuàng)辦的營造學(xué)社并不是政府看重的事情,其他的什么清華北大啊,南開啊,都還有預(yù)算,還是有工資的。但營造學(xué)社是一個民間組織,在一分錢也沒有的情況下,就那樣逃難。最后已經(jīng)逃到長沙,任何東西都帶不了的情況下,梁先生林先生決定,把所有古建筑的資料帶著,衣服都不要了,最后到了李莊。

在李莊六年,在連電都沒有的情況下,他們親自做坯、燒磚,親自蓋房。我估計那是兩位大建筑師這輩子蓋的最難看的房,一間小房。金先生依然趕來,在旁邊搭了一間耳房,全家只有一塊大木板和一塊小木板,大木板是梁先生林先生用來寫《中國建筑史》的。

中國的歷史以前從來不寫文化歷史,中國只寫帝王將相,怎么當(dāng)官,怎么謀國,這最重要。所以民國的一代大師們,他們修了中國整個兩千年的文化史,包括鄭振鐸先生修撰的《中國俗文化史》,林梁兩位先生修的建筑史,魯迅先生修了一個歷史最短的小說史,因為小說從明清才開始。金先生在小木板上寫《知識論》,他的哲學(xué)著作;林梁兩位在大木板上寫《中國建筑史》。

最后回到北京以后,金先生也在清華里面做教授。我媽說每天下午,只要看到金先生夾著詩集路過我們家,就準是下午四點。金先生每天下午四點準時到對門梁先生家里去。梁先生是一個胸懷非常廣闊的人,梁先生讓自己的孩子們管金先生叫金爸。金先生到臥室里去,那時候林徽因先生長期臥病在床,去給林先生讀詩,然后梁先生在外邊給大家開會。

之前對徐志摩的態(tài)度也是,林徽因先生很喜歡跟徐志摩先生在一起排練話劇,然后梁先生就做幕后,毫無怨言,也不吃醋。他們排話劇,梁先生負責(zé)買盒飯、當(dāng)司機等等。徐志摩為了親臨林徽因先生的講座,冒險坐了一架郵政飛機,從南京起飛,然后飛機失事,在濟南逝世了。

這個消息傳到北京,第一個出發(fā)去找徐志摩先生,去現(xiàn)場的就是梁先生。梁先生開著車,帶著金先生,其實是兩位情敵,去濟南找徐志摩。沈從文先生在青島教書是第一個到的,當(dāng)時梁先生在現(xiàn)場,還撿了一塊飛機失事的飛機皮,回到北京以后送給了林徽因,因為這是林先生的初戀,那塊飛機皮一直掛在林先生臥室的墻上。

梁先生是一個胸懷非常廣闊的人,廣闊到什么程度?當(dāng)時二戰(zhàn)末期,美軍有好幾個作戰(zhàn)方案,其中一個作戰(zhàn)方案是從中國大陸開始反攻,從中國大陸開始起飛,因為當(dāng)時在西南建了好多機場,在貴州四川湖南,然后在那兒起飛B29飛機轟炸中國日占區(qū)的軍事目標(biāo),就找到了梁思成先生。

那個時候因為沒有經(jīng)費,梁先生已經(jīng)在這個李莊憋了很久,每天干嗎呢?梁先生是君子,想法你是想不到的,他每天帶著營造學(xué)社的助手爬竿,說現(xiàn)在雖然不能考察古建筑,在未來還是要考察古建筑的。考察古建筑,爬是重要的一個技能,梁先生每次考察古建筑的時候都親自爬,有時候林先生也一起爬,爬河北的塔,爬五臺山唐代的廟啊等。所以那幾年梁先生每天都在那兒爬竿,是為了以后還能去考察古建筑。

我看過一個特別感人的記載,就是劍橋大學(xué)的教授李約瑟,后來寫了《中國科學(xué)技術(shù)史》,他對中國文化很了解,抗戰(zhàn)時期他也來過中國,他就想去尋找中國的知識分子。他最后找到李莊,有很多機構(gòu)都在李莊,包括當(dāng)時的中華研究院,當(dāng)時的同濟大學(xué)分校等。李約瑟先生寫的回憶錄特別感人,說到了一個窮鄉(xiāng)僻壤,沒有電,什么現(xiàn)代化設(shè)施也沒有,一個原始的地方。突然來了一大堆老朋友,一大堆衣衫襤褸胡子拉碴,但是人人都說著非常標(biāo)準的英文的中國知識分子,就在那個地方,在為國盡忠守節(jié)。

所以美軍在李莊找到了梁思成先生,說你去把中國日占區(qū)的那些古建筑都標(biāo)出來,讓我們轟炸的時候,保護中國古建筑。梁先生以大君子大名士、大知識分子的高風(fēng)亮節(jié),不但標(biāo)了中國的古建筑,還標(biāo)了日本京都和奈良的古建筑,并且對美軍說,建筑是人類的遺產(chǎn),是人類的文化,不能因為一次戰(zhàn)爭,你是壞人、我是好人等這些事情,摧毀掉人類文化。

日本當(dāng)時被美軍地毯式轟炸,許多城市被夷為平地。最后由于梁先生的標(biāo)注,以及梁先生的力勸,美軍在轟炸日本時,保護了京都跟奈良的古建筑。梁先生是以那種謙謙君子非常博大的情懷在做每一件事情。

幸虧他在那個年代,民國當(dāng)時有很多很多君子,那還是人們互相信任、民風(fēng)非常純良的一個社會。梁先生戰(zhàn)前曾給全國每一個縣的郵政局長匯去兩塊大洋。雖然梁先生林先生做教授收入還是很高的,但給每一個郵政局寄去兩塊錢,那也是一大筆錢。他也不知道人家叫什么,只寫郵政局長收,然后每個都寫一封信說,我們在考察保護中國古建筑,希望你收到兩塊大洋以后,能把你們縣境內(nèi)的古建筑拍照片寄回來。因為梁先生兩條腿有限,收集一下資料,心里有個底,他做的是前人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業(yè)。

讓梁先生特別感動的是,全國所有的縣,每一個縣的郵政局長,都拍了那個縣的古建筑照片,給他寄回來,所以我有時候看到這些的時候,我就想民國那個時候是一個多么美好的時代,人和人之間的信任,人們那種自古傳下來的、中華民族的那種忠孝禮義都還有。

我媽回憶梁先生也都是特別感動,梁先生因為年輕的時候騎摩托出過一次車禍,脊椎有很大問題,所以他一生一直穿著一個鐵背心,才能直起腰來。每次逗我媽玩兒,說梁叔叔給你演大蝦米,就把那個鐵背心一脫,一下頭就夠到腳那兒了,梁先生這腰一輩子都有很大的問題。梁先生最后勸我媽,你別聽你爸的學(xué)外語,外語誰不會?外國人都說外語,你跟我學(xué),所以我媽最后考了清華建筑系,師從梁先生。

但是梁先生的結(jié)局比較讓人難過啊。大家知道梁先生保護古建筑已經(jīng)到了癡迷的程度,新中國成立以后拆北京城墻,梁先生就非常地傷心,拆東單、西單牌樓時梁先生最后抱著柱子哭!拔母铩本筒挥谜f了,梁先生被打倒以后,家里人跟我講,梁先生最痛苦的是,他堅持認為黨是對的,自己是錯的,自己那套美式的建筑教育是不對的,蘇式的教育是對的,他堅信自己是錯的,可是他從科學(xué)家的角度,又想不出為什么他是錯的。

那一代知識分子最大的一個痛苦,就是起初懷著對黨的信任,后來經(jīng)歷了許多磨難。梁先生林先生留下來,是由于對黨有非常大的好感。因為1948年北平馬上要解放的時候,那時候還不能肯定要和平解放,共產(chǎn)黨就派了兩個人來找林先生梁先生,說請把北京城的古建筑標(biāo)出來,如果不能和平解放,我軍如果攻城,哪怕犧牲多少人,也要保護古建筑。就這一句話,讓梁先生林先生特別感動,他們不但連夜標(biāo)了古建筑,而且留在了北平,堅定地留在了學(xué)校里。

清華的老校長梅貽琦非常器重梁先生,也是梅校長把林梁兩位請到清華辦建筑系的。走的時候,梅校長是跟梁先生林先生專門說的,一起走吧。梁先生林先生堅決不走,當(dāng)時清華的教授們,理工科教授都懷著對建設(shè)國家的巨大熱情,包括我的外公外婆。他們不但沒有走,而且還組織了護校隊,就是保護這個學(xué)校,要和平地完整地交給新的政府,懷著這樣的信心,迎來了新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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