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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子牽著青鬣馬邁開了最初的兩步。這兩步，只是把套在馬身上那些復(fù)雜的絆索繃緊了。麻子又領(lǐng)著三匹馬邁出了小小的一步。這回，馬車的車輪緩緩地轉(zhuǎn)動了一點。但是,當(dāng)麻子停下了步子，輪子又轉(zhuǎn)回到了原來的地方。

“走啊，麻子!”人們著急了。

麻子笑了，細(xì)眼里放出銳利的亮光,他連著走了幾步。輪子就轉(zhuǎn)了大半圈。輪箍和輪軸互相摩擦，發(fā)出了旋轉(zhuǎn)著的輪子必然會發(fā)出的聲音：

馬也像一只鳥有點膽怯又有點興奮地要初試啼聲，剛叫出半聲就停住了。

馬也豎起了耳朵，諦聽身后那陌生的聲音。

他又引領(lǐng)著馬邁開了步子。

三匹馬，青鬃馬居中，兩匹黑馬分行兩邊，牽引著馬車?yán)^續(xù)向前。轉(zhuǎn)動的車輪終于發(fā)出了完整的聲音：

嘰——吭！

前半聲小心翼翼，后半聲理直氣壯。

那聲音如此令人振奮，三匹馬不再要馭手引領(lǐng)，就伸長脖頸，聳起肩胛，奮力前行了。輪子連貫地轉(zhuǎn)動，那聲音也就響成了一串：

嘰——吭！

嘰——吭！嘰——吭！嘰——吭！

麻子從車頭前閃開，在車側(cè)緊跑幾步，騰身而起，安坐在了馭手座上，取過豎在車轅上的鞭子，凌空一抽，馬車就躥出了廣場，向著村外的大道飛馳起來。

從此，一直蝸行于機村的時間也像給裝上了飛快旋轉(zhuǎn)的車輪，轉(zhuǎn)眼之間就快得像是射出的箭矢一樣了。

這不，馬車開動那一天的情景好像還在眼前，那些年里，麻子一臉坑洼里得意的紅光還在閃爍，馬車又要成為淘汰的事物了。因為拖拉機出現(xiàn)了。拖拉機不但比馬車多出了四只輪子，更重要的是，一臺機器代替了馬匹。拖拉機手得意地拍拍機器,對圍觀的人說:“四十匹馬力。什么意思，就是相當(dāng)于四十匹馬�！�

人群里發(fā)出一聲贊嘆。

拖拉機手還說:“你們?nèi)�問問麻子，他能不能把四十匹馬一起套在馬車前面?”

其實，拖拉機手早就看見麻子勒在手里的韁繩，騎在他心愛的青鬃馬上，呆在人圈外面，那情形，頗像是第一次給馬車套馬時的情形。但他故意要把這話讓麻子聽見。麻子也不得不承認(rèn)，拖拉機手確實夠格在自己面前威風(fēng)。不要說那機器里憋著四十匹馬的勁頭，光看那紅光閃閃的奪目油漆,看那比馬車輪大上兩三倍的輪子,他心里就有些可憐自己那矮小的馬車了。

拖拉機油門一開，機器的確就像憋著很大勁頭一樣怒吼起來。它高豎在車身前的煙筒里突突地噴射一股股濃煙，那得意勁就像這些年里麻子坐在行駛的馬車上，手搖著鞭子,嘴里叼著煙頭噴著一口口青煙時的樣子�？粗�力大無窮的拖拉機發(fā)動起來，麻子知道馬車這個新事物在機村還沒有運行十年，就已經(jīng)是被淘汰的舊物了。

麻子轉(zhuǎn)過身細(xì)心地套好了他的馬車。他要駕著馬車讓所有想坐他馬車的孩子們都坐上來，在路上去跑上一趟。過去，可不是隨便哪個人都能坐上他的馬車。他是一個不太喜歡孩子與女人的家伙。加上那時能坐馬車也是一種身份的象征，所以很多人特別是很多孩子都沒有坐過他的馬車。但他駕著馬車在村里轉(zhuǎn)了兩三圈，馬車上還是空空蕩蕩的。那些平常只能爬到停著的馬車上蹭蹭屁股的孩子們，這會兒都一溜煙地跟著拖拉機跑了。拖拉機正在人們面前盡情地展示它巨大的能耐。村外的田野里，拖拉機手指揮著人們摘掉了掛在車頭后面的車廂，從車廂里卸下一掛有六只鐵鏵的犁頭。熄了一會兒火的拖拉機又突突地噴出了煙圈，拖著那幅犁頭在地里開了幾個來回，就干下了兩頭牛拉一套犁要一天才能干完的活路了。村里人跟在拖拉機后面，發(fā)出了陣陣驚嘆。只有麻子坐在村中空蕩蕩的廣場上，點燃了他的煙斗。

過去，他是太看重、太愛惜他的馬車了。要早知道這馬車并不會使用百年千年，就要“退出歷史舞臺”那他真的就用不著這么珍重了。明白了一點時世進(jìn)步道理的他，鐵了心要讓孩子們坐坐他的馬車。第一天拖拉機從外面開回來時，天已經(jīng)黑了。第二天一早，他就把馬套上了。人們還是圍在拖拉機旁熱熱鬧鬧。他勒著上了套的馬，一動不動地端坐在馬車之上。人們一直圍著拖拉機轉(zhuǎn)了兩三個鐘頭，才有人意識到他和馬車就在旁邊。

“看，麻子還套著馬車呢!”

“嗨，麻子，你不曉得馬車再也沒有用處了嗎?”

“麻子，你沒看見拖拉機嗎?”

麻子也不搭腔，他坐在車轅上，點燃了煙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