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0節(jié) 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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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校長,高慶春老師走了。”推開校長室的門,劉正義老師氣喘吁吁地說。
“劉正義,你說什么?”猶如一聲悶雷從頭上滾過,秦校長一時回不過神來。
“高老師已經(jīng)走了好幾天了,就在那天中午老師們一起喝酒的時候,他一個人拾掇了一下自己的東西,騎著車子回家去了。”劉正義補充說。
“那他現(xiàn)在在哪兒?”秦校長問。
“聽說他在縣城當了一名環(huán)衛(wèi)工人,說白了就是掃大街的。”劉正義說。
“高老師是一名好老師,他為我們學校爭得了不少榮譽。真是可惜了!真是可惜了!”秦校長不住地唉聲嘆氣。
秦校長正和劉正義說著高慶春的事,就聽到一陣敲門聲。
“請進!”秦校長喊。
劉正義拉開門,一看來人,吃驚地喊了一聲:“于老師,不,應(yīng)該是于老板,你怎么有空來看看我們這些窮哥們?”
“正義,你就別挖苦我了。秦校長,幾年不見,你還是老樣子,越活越年輕了。”于顏民走上前去,緊緊地握住了秦校長的手。
“歲月不饒人啊,不知不覺,我來高山中學已經(jīng)30多年了。你還說我越活越年輕,不行了,老嘍。再有一年多我就退休了。”秦校長用手摸了摸很稀疏的頭發(fā)。
“秦校長,忙忙碌碌了大半輩子,你也該享享清福了。”于顏民說。
“于老板,這幾年生意不錯,掙了不少錢,你也該發(fā)發(fā)善心,救助救助我們吧。”劉正義說。
“要說生意,還行。這幾年國家鼓勵扶持個體企業(yè),出臺了不少優(yōu)惠政策。我們當過教師的人心地就是善良,翻身不忘黨和政府。去年縣里號召企業(yè)向希望工程捐款,我捐款一萬元,顏德良捐款五千元?赡切┯泄潭ㄙY產(chǎn)幾百萬、上千萬的大老板,也只是象征性地捐了一萬元。我和顏德良可都是小門小戶啊。”于顏民說。
“那你今天來是……”劉正義看了看于顏民,欲言又止。
“我畢竟當過教師,對教師這個職業(yè)還是很有感情的,對我們的學校也念念不忘,夢中經(jīng)常浮現(xiàn)那些溫暖的往事。這不快到教師節(jié)了嘛,我拿出了一點錢,給老師們買了暖壺、雨傘、雞蛋,東西都在外面的汽車上。秦校長,等會兒叫幾個老師把東西拿下來。顏德良本來也想來的,他總覺得那年校舍維修那件事兒對不住秦校長和老師們,怕臉面上不大好看,就讓我?guī)砹?/span>2000元錢的支票。”于顏民拉開公文包,把支票遞給了秦校長。
“于老師,那我就先代表老師們謝謝你和顏老師了!”秦校長激動地握著于顏民的手,很長時間沒松開。
“秦校長,我的飯店里還有事,今天上午我就不住下了。”于顏民說。
“正義,你叫上幾個老師把東西拿下來。于老師,說什么你也不能走,我們都這么些年不見面了,今天好不容易湊成塊兒。等會兒我把秦義原、辛玉信、李寶華叫過來,咱們一醉方休。”
“秦校長,你的好意我領(lǐng)了。今天我真的有事,老師們下午還得上班,等以后你們到縣城辦事,餓了渴了就去找我,千萬不要不好意思。”于顏民握著秦校長的手,直言不諱地說。
從校長室出來,于顏民鉆進了汽車駕駛室。在秦校長和老師們感激的目光中,汽車緩緩地駛出了校園。
一天上午,秦義原正上著課,突然感覺自己的胸部很痛,他扶著墻站了一會兒。學生們看著自己的老師痛苦的樣子,也紛紛站了起來。
“秦老師,你身體不舒服,你就回去休息吧,我們自己上自習。”班長說。
秦義原實在堅持不住了,接連咳嗽了幾聲,渾身不停地顫抖,身子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向后一仰,身體像一堵坍塌的土墻那樣倒在了教桌上。在幾個男生的攙扶下,秦義原回到了辦公室。
看著秦義原疲憊不堪的樣子,老師們都圍了上來:
“秦老師,你怎么啦?”
“秦老師,你的頭怎么這么熱?”
“老秦,我們送你去醫(yī)院吧。”
……
“我就是感覺胸部有點痛,出冷汗,過一會兒就好了。”秦義原聲音嘶啞有氣無力地說。
秦義原堅持著捱到了放學鐘聲響起,他才走出辦公室,扶著那輛破舊的自行車,晃晃悠悠地回家去了。
沒想到,剛轉(zhuǎn)為公辦教師的秦義原老師病倒了。
這天,老婆美英陪同他去縣城的醫(yī)院看病,上上下下都檢查了,大夫把美英叫道了一邊。
醫(yī)生悄悄地對她說:“您丈夫的病是肺癌,癌細胞已經(jīng)擴散了,這么大年紀只能采取保守治療了;厝グ桑竽,你要好好照顧他。”
“他怎么就得這種病呢?”美英偷偷地跑進洗手間,哭了,一條毛巾都濕透了。
等她從洗手間走出來的時候,她滿臉笑容。
秦義原問:“你怎么才回來?”
“大夫留下我開點藥,交代一點事兒,F(xiàn)在的醫(yī)生,都會大驚小怪嚇唬人,根本就沒啥事,瞎花錢。”美英揣摩著義原的心理說。
“我說不來吧,你偏要來。趕緊回去吧,明天我還有課呢。”秦義原埋怨起美英來。
回到家,美英秘密地叫來了兒子強子和女兒桂香,和他們說了義原的病情。
聽了母親的講述,強子和桂香都傷心地哭了。
“爸爸這輩子,真不容易,好歹熬到轉(zhuǎn)了正,偏偏又得了這個要命的病。”強子不停地抹著眼淚。
“爸爸當了這么多年的民辦教師,就沒過上一天好日子。”桂香低低地抽泣著,哭得眼睛像個桃似的。
“你爸爸這個人啊,就是受累的命。”美英哀哀地說。
“我可告訴你們,你們倆都不能在你爸爸面前哭,他辛辛苦苦當了一輩子民辦教師,好不容易轉(zhuǎn)正了,工資還沒拿到手,我們可不能讓他帶著遺憾離去。從今往后,誰也不許在他面前說走了嘴,你們都得給我瞞著!”美英嚴肅地說。
強子、桂香含淚答應(yīng)了。
“老辛,明天是星期天,你有空嗎?”在辦公室門口,秦校長一看見辛玉信,就大聲招呼道。
“秦校長,我有空。年齡大了,干不了活了,我把承包的三畝地都賣出去了。”辛玉信說。
“孩子的工作都有著落了嗎?”秦校長問。
“女兒出嫁了,兒子大學剛畢業(yè),事業(yè)單位不好進,現(xiàn)在在一家私營企業(yè)打工。老婆的病也比以前好多了,我好歹能過幾天舒坦日子了。”辛義原很愜意地說。
“那就好,那就好。老辛,秦義原病了好幾天了,明天我們?nèi)タ纯此?rdquo;秦校長用商量的語氣對辛玉信說。
“行啊。我們都是老同事,早就應(yīng)該去看他了。”辛玉信說。
星期天一大早,秦校長就和辛玉信來到了秦義原的家。
“義原,秦校長和辛老師看你來了!”美英一邊招呼著,一邊向里屋喊道。
“秦校長、老辛,你們快進來!”說著,秦義原就從床上坐起來。
“這幾天,沒去學校,一個人在家里,悶死了。”秦義原說。
“俗話說,心寬一寸,病退一尺。老秦,你就安心在家里養(yǎng)病,等病好了,再去學校也不遲。學校里還有很多工作需要你做呢。”秦校長說。
“老秦,我們這一代人,就是干活的命。以前是教學任務(wù)重,家務(wù)事多,干民辦教師掙錢少,但心里卻很踏實;現(xiàn)在工作量輕了,家務(wù)事少了,民辦也轉(zhuǎn)正了,心里反倒覺得憋屈。”辛玉信說。
“秦校長,等我的病好了,回學校我就只教兩個畢業(yè)班的化學課,教導(dǎo)主任我就不干了。唉,人老了,思維慢了,激情沒有了,就讓年輕人干吧。”秦義原不無傷感地說。
“老秦,那你看誰干教導(dǎo)主任最合適?”秦校長問。
“我看李文生就行。他年輕,有大專學歷,工作積極,教學水平又高。當然,這只是我的觀點。”秦義原說。
“這個問題,等你的病好了回學校以后我們再研究。老秦,現(xiàn)在還吸煙嗎?”秦校長看了看秦義原蒼白的臉。
“老婆不讓吸了。不吸就不吸吧,只要早把病治好,早讓我去學校,就是讓我把飯戒了,我也愿意。”秦義原說。
“秦校長、辛老師,今天上午你們倆就別走了。飯菜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你們兩個好好地和義原聊一聊,他很長時間沒有這么開心了。”美英看了看秦校長和辛玉信,又回頭看了看秦義原。
“對,今天上午你們兩個說什么也不能走。”秦義原向前挪了挪,拉住了秦校長的手。
“老秦,再過幾天就是教師節(jié)了,我和老辛還得回去準備準備。等你的病好了,回到學校,我和老辛在金山大酒店為你接風洗塵,怎么樣?”秦校長說。
“今年該是第十七個教師節(jié)吧?”秦義原不解地問。
“是呀,時間過得真快啊,不知不覺,我們都老了。”辛玉信感嘆道。
秦校長和辛玉信謝絕了秦義原的一再挽留,和秦義原說了很多寬慰的話,就騎著自行車回學校了。
星期一早操時間,我照例跟在學生后面跑步。秦校長向我喊了一聲:“李老師,你過來。”
我停住腳步,走到秦校長面前。我問:“秦校長,你找我有事?”
“李老師,聽說你最近在寫小說,有這回事嗎?是什么題材啊?”秦校長問。
“閑著也是閑著,胡亂涂鴉罷了。我們是教師,對校園生活,對教師還比較熟悉,也只能寫這方面了。”我說。
“這很好嘛!我建議你多寫寫教師,尤其是像秦國良、秦義原這樣的民辦教師。你還沒去看望秦主任吧,你抽空去看看一下他,多和他交流交流,相信對你的寫作很有幫助。”秦校長說。
我笑著點了點頭。
那天,我去看望秦義原。在半路上,我與鐘英梅不期而遇。“鐘老師,你這是去哪兒?”看見她,我走上前去,親切地問。
“我聽說秦主任病了,我來看看他,我在高山中學的時候,秦主任對我很關(guān)心。他是一個好人,難得的好人.。李老師,你這是去哪兒?”鐘英梅說。
“我也是去看望秦主任,我們正好同路。”我說。
“李老師,看你的臉色,我就知道這幾年你過得很快樂,很幸福。”鐘英梅看了看我,說。
“還行吧。你呢?”我說。
“唉!怎么說呢,過一天是一天吧。”鐘英梅嘆息了一聲。
“鐘老師,不管怎么說,你也轉(zhuǎn)正了,工資也一天天多起來,日子也一天天好起來。俄國詩人普希金不是說過嘛,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不要心急!憂郁的日子里需要鎮(zhèn)靜: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將會來臨。你說是不是?”我勸道。
“李老師,我知道你是在安慰我。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明白‘一失足成千古恨’這句話的含義。唉,我就認命吧。”鐘英梅憂郁地說。
“英梅,我們不談這些了。我們?nèi)タ辞刂魅伟伞?rdquo;我說。
“那好,我們這就走。”鐘英梅說。
我倆走進里屋,就看見秦義原微閉著眼睛,靜靜地斜躺在床上。他的眼窩已經(jīng)深深地陷了下去,下巴更尖了,整張臉干枯蠟黃。
在他的身旁,有與他相濡以沫的老伴美英,有他的一雙兒女,還有以前他教過的幾個學生。
“爸爸,你睜開眼睛看看啊,學校的老師、學生都來看你了。”強子說。
“爸爸,你伸出手,摸一摸,這是你轉(zhuǎn)正后第一個月的工資。”桂香哄騙說。
美英拉著義原的手,嘴唇微微抖動著,刀刻般的皺紋里流淌著串串淚珠。
秦義原當了30多年的民辦教師,他這一輩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轉(zhuǎn)為一名公辦教師。從他家出來,拐過一個房角,再走上10分鐘就到了學校。他一生的腳印,都摞在了這條路上。多少個寒來暑往,多少次起早貪黑,多少回櫛風沐雨,他把那么多學生送出校門,讓他們走進大學,走進工廠,走進機關(guān)……可到老他仍是一名如同草芥一般的民辦教師。不久前他終于成為一名公辦教師。他高興,他激動,他覺得自己終于可以挺直腰桿站在眾人面前了。但他沒有像范進中舉那樣喜極發(fā)瘋,他只是覺得他的人生價值終于體現(xiàn)出來了,他比以前更加熱愛自己的工作了。每天,他總是天不亮就起床,早早地來到學校,圍著學校轉(zhuǎn)上幾圈。回到辦公室后,他把水缸打滿水,把桌子擦得一塵不染。
面對著秦義原,我想了很多。
在我國廣大的農(nóng)村中小學近半個世紀的歷史中,民辦教師占80%,他們在艱苦而漫長的歲月中,在三尺講臺上,獻出了自己的青春,犧牲了自己的愛情和幸福。他們在貧瘠的土地上耕耘,在廣袤的沙漠中澆灌,用自己極其單薄乃至瘦骨嶙峋的身軀支撐著那個特殊年代搖搖欲墜的鄉(xiāng)村教育,為整個民族提高下一代的素質(zhì)做出了巨大貢獻。
是的,中國的鄉(xiāng)村教育就是靠著像秦義原這樣的認認真真做學問,清清白白做人的民辦教師發(fā)展起來的。他們以物質(zhì)的清貧換取精神的富有,無怨無悔地守著一方凈土,執(zhí)著一份恬淡,任憑歲月更迭滄海桑田,任憑時光流逝憔悴紅顏,始終固守著心中那盞希望之燈,如逐日的夸父永不言累永不言悔。蒼天作證,大山作證,從鄉(xiāng)村走出來的莘莘學子作證,民辦教師是國魂,是民族的脊梁,他們在中國鄉(xiāng)村教育的發(fā)展史上樹立起了一座不朽的豐碑。
想到這兒,我的腦海里立即閃現(xiàn)出兩個字:“豐碑”。好!我就以“豐碑”作為我即將寫好的小說的題目。
“秦主任!秦主任!”我和鐘英梅叫著。
“老師!老師!”學生們喊著。
“爸爸!爸爸!”兒女們哭著。
美英從女兒手里接過錢,輕輕地放在了秦義原的手里。“義原,這是你的工資。從今以后,你就是名正言順的公辦教師了,再也沒有人看不起你了。”美英噙著淚,喃喃地說。
終于,秦義原的眼睛睜開了,勉強地朝著我和鐘英梅笑了一下,手極其遲緩地移動了一下,把那一沓錢摸了一摸,兩行清淚涌出了眼眶。
第二天,老師們上班時,就聽到了秦義原昨夜去世的消息,大家都感到很震驚。聽秦義原的老婆美英說,秦老師是半夜里走的,走的很痛苦,就如他的一生。
秦義原老師走了,生命的指針定格在54歲的年齡。他辛苦了一生,干凈了一生,與人無求,與世無爭。他帶走了對教育事業(yè)的執(zhí)著追求,留下了一個用大愛凝成的永恒。
舉行喪禮那天,前來吊唁的人絡(luò)繹不絕,有他的同事、朋友,有他教過的學生,有學生家長。靈前的挽幛和花圈很多,一字排開,從門口一直排出很遠,很遠……其中一個較大的花圈格外引人注目,這是高山中學全體師生送給秦義原的,挽聯(lián)上赫然寫著:一本教案,一支粉筆,一片深情,清白為人,一生何求多富貴;兩間斗室,兩千弟子,兩袖清風,培桃育李,終身已是不貧窮。
秦義原老師的墳塋就建在學校東邊的山坡上,與秦國良老師的墓碑僅幾步之遙。他們的墓碑面對著校園,如同生前一樣,守護者他們奉獻了畢生心血的學校。在這兒,他們是永遠不會寂寞的,抬眼,他們可以清晰地看見學校的一草一木;側(cè)耳,他們可以聆聽學生們瑯瑯的讀書聲。
教師節(jié)那天,我走出校園,向東邊的山坡上走去。遠遠地,就看見秦國良和秦義原兩位老師的墓碑靜靜地立在秋風里,草在風中晃動,鳥在樹上鳴叫。墓地四周干干凈凈,墓碑前擺滿了鮮花?磥,已經(jīng)有很多人來過了。我走過去,把剛從花店買來的兩束鮮花分別擺放在他們的墓碑前,默默地站在他們身邊。
著名作家汪曾祺說過:“一個人死了,還會有人想起他,就算很不錯了。”秦國良、秦義原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大音希聲,大愛無言。他們?yōu)槌绺叩哪康亩鴣,撒播希望的種子;他們在平凡的日子中離去,托起明天的太陽。平平淡淡的一生,沒有驚天動地,沒有重彩華章,更沒有燦爛輝煌,無怨無悔地把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了祖國的教育事業(yè),仰無愧于前人,俯無愧于來者。他們雖然流星般地隕落了,但卻永遠活在了人們的心中。
當我走下山坡的時候,上課的鐘聲剛剛敲響,校園里隨即響起了清脆悅耳的讀書聲:“盼望著,盼望著,東風來了,春天的腳步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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