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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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而言,釣魚不是好的選擇。
草原上流行水葬,讓水與魚來消解靈魂的軀殼,所以,魚對很多藏族人來說,是一種禁忌。此行我就帶著中央民族大學(xué)教授丹珠昂奔寄贈的一本打印規(guī)整的書稿,主要就是探討藏族民間的禁忌與自然崇拜,其中也討論到關(guān)于捕魚與食魚的禁忌。他在書中說,藏族人在舉行傳統(tǒng)的驅(qū)鬼與驅(qū)除其他不潔之物的儀式上,要把這些看不見卻四處作祟的東西加以詛咒,再從陸地、從居所、從心靈深處驅(qū)逐到水里。于是,水里的魚便成了這些不祥之物的宿主。我當(dāng)然見過這樣的驅(qū)除與詛咒的儀式,卻沒有想過它與有關(guān)魚的禁忌間有著這樣的關(guān)系?偠灾,藏族人不捕魚食魚的傳統(tǒng)已經(jīng)很久很久了。但在二十世紀的后五十年里,我們已經(jīng)開始食魚了,包括我自己也是一個食魚的藏族人了。雖然魚肉據(jù)稱的那種鮮嫩可口,在這口里總有種腐敗的味道。
今天的分工確實不大對頭。
兩個對魚沒有禁忌的漢族人選擇了獵槍,他們弓著腰爬向視線開闊的丘岡,我跟扎西下到了河灘上。腳下的草地起伏不定,因為大片的草原實際上都浮在沼澤淤泥之上。雖然天氣晴好,視野開闊,但腳下的起伏與草皮底下淤泥陰險的咕嘟聲,使即將開始的釣魚帶上了一點恐怖色彩。
扎西問我:你釣過魚嗎?
我搖搖頭。其實我也想問他同樣的問題。他的失望中夾雜著惱怒:我還以為你釣過魚呢!
我當(dāng)然沒有問他為什么會這么想。因為在很多其實也很漢化的同胞的眼中,我這個人總要比他們都漢化一點點,這無非是因為我能用漢語寫作的緣故。現(xiàn)在我們打算釣魚,但我好像一定要比他先有一段釣魚的經(jīng)歷。
扎西又問我:你真沒有釣過?
我肯定地點點頭。
扎西把手里提著的一個罐頭盒子魚餌塞給我:“那我跟他們?nèi)ゴ颢C!边@個身體孔武的漢子在草灘上飛奔,躍過一個個水洼與一道道溪流時,有力而敏捷?吹竭@種身姿使人相信,如果需要的話,他是可以與獵豹賽跑的。但現(xiàn)在,他卻以這種孔武的姿勢在逃避。
在一道小河溝邊,我停了下來。
河溝里的水很小,陽光穿透水,斑斑駁駁地落在河底。河的兩邊,很多紅色白色的草根在水中搖曳。河底細小沙礫而不是水的流淌,使小河有了窸窸窣窣的流淌聲。河面不寬,被岸束腰的地方,原地起跳便可以一躍而過。所以,隨便從身邊折一枝紅柳綁上漁線就可垂釣了。
令人心里起膩是往漁鉤上穿餌的時候。罐頭盒子打開,肥肥的黑土與綠綠的菜葉中間,小指粗細的蚯蚓在其中蠕動不已。一根姐蚓被攔腰掐斷時,立即流溢出很多黏稠的液體,紅綠相間粘在手上。一根漁線上有兩只漁鉤,上完一只,我在身邊的草上擦凈雙手,又開始了第二只。第二只上好后,我長舒了一口氣,額頭上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用看起來瀟灑純熟的姿勢甩動漁竿,把漁鉤投向河面?上У氖,河面太窄。用漁鉤和鉤上的蚯蚓加上小小鉛墜,拖著漁線,發(fā)出細細的尖嘯,越過河面,落到對岸的草叢中了。收回漁竿,一只漁鉤上的餌已經(jīng)不見了。只好再掐下一段蚯蚓,忍著惡心看它身體內(nèi)部黏稠的液體粘滿我的手指。那液體是墨綠色的,其間有兩三星鮮紅的血。我戴上墨鏡,那種顏色便不太刺激了。這回,我把漁鉤投到了水里,看到魚餌劃過河底一塊又一塊明亮的太陽光斑,慢慢落到了清淺的河底。然后,又隨著沙礫一起,慢慢往下游流動?嬷恢卉娪每姘锩嫜b著魚餌和備用的漁線漁鉤,我跟隨著流動的魚餌慢慢往下游走去。
流水很快便把蚯蚓化解于無形,先是黏糊糊的物質(zhì)被掏空,剩下一段慘白的皮在水里輕飄飄地浮游,然后,那皮也一點點溶化在水里。物質(zhì)作為蚯蚓形式的存在,就此消失了。每順河走出一兩百米,就要換一次魚餌。如是五六次,我已經(jīng)能平靜從容地掐斷姐蚓,將其穿上漁鉤,從手上到心里都沒有特別的反應(yīng)了。這時,遠處的山丘上傳來兩響清脆的槍聲,槍聲貼地而走,就像子彈直接從身邊掠過一樣。我離他們已經(jīng)相當(dāng)遠了,卻仍然看到他們隨著槍響應(yīng)聲而起,向前撲去。漁鉤沉在水里,滿耳都是細細的沙石在水底流動的沙沙聲,秋草在陽光下失去最后一點水分時發(fā)出的輕輕的嗶剝聲。
水沖刷著漁線,漁竿把輕輕的震顫傳達到手心。紅柳枝條握在手里,有些粗糙,換一把手,馬上就能感到陽光留在上面的溫暖。三個人在山丘上散開,在灌木叢里出出進進。因此我知道,那兩槍沒有擊中獵物。旱獺安全地回到地下的迷宮里去了。不一會兒,便有青色的煙升起來。三個人的身影在煙霧里進進出出。這會兒,他們必須受到煙熏火燎。他們想把燃在旱獺洞口的煙扇到地洞里去,指望著旱獺受不了煙熏從地下迷宮里逃出來。旱獺的地下宮殿構(gòu)造相當(dāng)復(fù)雜,就算旱獺忘了為其宮殿建造一些隱秘的通風(fēng)口的話,要把往上的煙,一點點扇進洞,也是一項將耗掉非常多時間的工作。那些專業(yè)的獵人因此帶有專門的鼓風(fēng)工具,但我的三個伙伴沒有。結(jié)果無非是他們會被自己生的煙熏得比旱獺還慘。在對待走獸方面,我至少有準專業(yè)獵人的經(jīng)驗。
釣魚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突然覺得手上一沉,心里也陡然一驚。是魚咬鉤了嗎?我看看水里,漁鉤與墜子都不在清淺的水底了。它順著水流鉆進了腳底的草皮下。大股水流在即將鉆進草皮下時,打起了一個不大的鏇渦。從漩渦中央傳來了一頭被殺的牛即將咽氣時,喉嚨深處發(fā)出的那種咕嚕聲。城里的房子里,下水道偶爾也會發(fā)出這樣的聲音。漁鉤和上面的餌就從那里被吸了進去。我提提手里的漁鉤,立刻感到上面墜著了一個沉沉的重物。
魚!
一些密宗道行高深的喇嘛曾告訴我,他們在密室里閉關(guān)觀想時,會看到一個金光閃閃的藏文字母或者某個圖像。我沒有修習(xí)過密宗的課程,魚這個詞卻立刻就映現(xiàn)在腦門前。只是它一點也不金光閃閃。
魚!這個詞帶著無鱗魚身上那種黏糊糊滑溜溜的暗灰色,卻無端地帶給人一種驚悚感。
于是,我聽到自已驚耗多于快樂的聲音:魚!
水光閃爍,使它離開生命之水那片刻時間帶上了一種歡快的味道。我一松手,魚落在草叢中,身上閃爍的水光消失了,迅即又回復(fù)了那種滑溜溜黏糊糊的灰暗本色,一種讓人疑慮重重的顏色。向魚接近的時候,我有種正接近腐尸的感覺。
這是我第一次釣魚。
魚釣出水后,一動不動地躺在草叢里,把強吞進魚嘴里的鉤取出來,便成為恐懼色彩相當(dāng)強烈的一個過程。魚還未抓到手里,那雙鼓突悲傷的眼睛已讓你不正視。于是,便抬眼看天?罩休p盈地浮動著一些絮狀的破碎云彩。云在眼中飄動時,魚的身軀抓在手上,然后,又滑出去了。我不知道是魚在掙扎,還是那種可疑的泫滑使我自己主動把手松開了。魚側(cè)躺在那里,嘴巴艱難地一張一合。嘴角那里有些血泡涌出,眼中認命而又哀怨的神情漸漸黯淡。松手的惟一結(jié)果只是,我必須從草叢中再一次將其抓到手上。這次,我用的勁很大,手掌被堅硬的魚鰭劃開了一道口子。當(dāng)我把深深扎在魚喉嚨深處的鉤扯出來時,魚的淡血與我的稠血混在了一起。
我看過別人在草原釣魚,所以知道接下來的一個步驟應(yīng)該是:折一根韌性十足的細柳枝,從魚的一側(cè)鰓幫穿進去,從嘴里拉出來。用這種方式,把釣上來的魚一條條串連起來,十分便于搬運與攜帶,但我只希望自己在草原上釣魚,而不指望自己釣到那么多的魚。所以,我才在下意識中選擇了這條清淺的小溪。而在不遠處,一條真正的大河波光粼粼。
問題是,在這清淺的溪流中偏有魚在我不經(jīng)意間上鉤了!我保證,即或在潛意識深處,也沒有讓魚上鉤的期望。
上好魚餌,我走到溪邊,看看剛才起魚的那個地方,確實看不出什么不同尋常的地方。一小股水打著旋,發(fā)出被殺的牛臨死前那費勁的咕咕的吞咽聲,消失在腳底的草皮下面。使勁跺一跺腳,草皮顫動幾下,復(fù)又歸于堅韌的平靜。于是,我把魚餌很準確地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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