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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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胚!我要回自己的地方去了!
“你的地方,你的地方!那當(dāng)年爺爺也跟你現(xiàn)在是一樣的,他在那里多少年?死了也沒有回到自己的地方!
“誰請他去的?”父親臉上露出勝利者的表情。
“又有哪個請你來的。”
父親做出要沖下大橋、奔向那抹遠山的樣子。
我大聲說:“想想你父親,我爺爺!
他果然就轉(zhuǎn)過身來了,他看著我。我想我們都從彼此的臉上看到另一張臉,這張臉已經(jīng)不再被這個世界的光芒所輝映。
他的嘴唇動了動,我的嘴唇也動了一動。我們這才又一次痛切地感到,我們連他的名字都不曾知道。所以,我們動動嘴唇,卻叫不出他的名字。
在城市的另一頭,樓群的犬牙之間,現(xiàn)出了一攤蛋黃似的夕陽。太陽落下的那一頭,才是家鄉(xiāng)的方向。這一刻,我才真正感到:爺爺已經(jīng)死了。
我看到爺爺走動,那一片田野在黃昏的街景上漸漸浮現(xiàn)出來。
讓自己看到自己。
我是一九五〇年出生的。出生時我的名字叫多吉,這是一個常見的藏族男孩或是男人的名字。那時,我還沒有漢名,我也不知道爺爺是誰。那時,我是嬰兒,被包裹在一大堆羊毛織物中間。而一個時代,一個和過去迥異的時代到來了,在我茫然無知吮吸手指的時候。過去有過好多時代,都和我故鄉(xiāng)那一片沉靜的土地擦肩而過,現(xiàn)在,它降臨到了這片土地。我出生的這一年,川西藏區(qū)解放。在隔村子十多里的刷經(jīng)寺,成師成團的解放軍在那里聚集,只有一座喇嘛寺的地方變成了一座帳篷城。草原上戰(zhàn)事頻繁,村子里男人趕著牦牛給共產(chǎn)黨的紅色軍隊運送給養(yǎng)和彈藥。一次,通司譯錯了后勤部首長的指令,支前隊本該往東卻往西,走了一天一夜,爺爺才對領(lǐng)頭的人說,他們走錯了方向。領(lǐng)隊的人知道爺爺是漢人,這才沒有把三門迫擊炮和幾百發(fā)炮彈送給敵方,也保住了村里的多個男人的性命;氐交,爺爺?shù)玫胶么笠粡埅劆睿瑩?jù)說后勤部長問他通司是不是有意譯錯。爺爺伸伸長脖子,咽了口口水,沒有說話。部長又問他真像人家說的那樣是一個漢人。爺爺眨眨眼,沒有答話。部長寬宏大量,大手一揮,要是是漢人,我招了你這個老兵,不問你以前的事情。爺爺又伸長脖子,咽下又一口口水。隔著鋪著軍毯的炮彈箱,部長探過臉,說,不要害怕,你有什么問題,沒有問題怎么會到這個地方。好多年后,我還在村里聽到這個故事,部長給爺爺一支煙,準(zhǔn)確地說是一張黃燦燦的煙葉,爺爺把半張卷好,但部長劃燃火柴點燃自己的煙就吹熄了。爺爺就直接把煙葉塞進口中咀嚼,末了,把一大口黑色汁水吐在地上,就出了部長的帳篷。
第二天,他就從支前隊回家。
他走了三天才回到家里。這不長不短的路程肯定給了他足夠的時間回味自己不為人知的前半生的所有經(jīng)歷。這個我們無從知道,他對自己的經(jīng)歷矢口不談。據(jù)說,部長還對他說,把問題說出來,你就跟我們一起,就又是漢族人了。爺爺卻對命運的呼喚轉(zhuǎn)過臉,把一口濃濃的煙草汁水吐在地下。
那些事情都發(fā)生在我出生那年。村里人都說:那個人是我們的人了。“那個人”就是我爺爺,人們不知道他的名字。有一天,他像是從天上落下來一樣在村子的小廣場上突然出現(xiàn)。風(fēng)吹動他單薄的衣衫。風(fēng)推著他走到小廣場中央那棵最老的核桃樹下,他干脆就在樹陰下躺下了。以后,他和奶奶生下父親,父親和母親又生下我,他都沒有再離開過這個村子。穿著當(dāng)?shù)厝说囊路,說著當(dāng)?shù)厝说恼Z言,吃著一樣的糧食。只有奶奶說過:“還是你爺爺最初出現(xiàn)時最為漂亮。”那是怎么個漂亮法呢?是奶奶從未見過的漢人衣衫使然嗎?我在一只箱底見過一件對襟上縫著絆紐的破爛府綢單衣。爺爺當(dāng)初就是穿著這件衣服來到村里的嗎?就是這件衣服或是他順風(fēng)行走的飄浮姿勢贏得了奶奶的歡心嗎?反正這之后有了父親和他的姊妹,然后有了我,這也是一段足夠長的時間了。村里的人容許這個異族人在這里生存,娶妻生子,但到了一九五〇年,他們才說:“那個人是我們的人了!
“那個人”憂郁,而且沉靜。起初人們以為他是個啞巴。兩年之后,他突然開口,用的就是村子里人們通用的藏族鄉(xiāng)音,但他還不是真正的村里人。人們總以為這樣神秘出現(xiàn)的人會神秘地離開。奶奶在好些年頭里不準(zhǔn)爺爺靠近小廣場中央那棵老核桃樹。她第一眼看見他就在那里,這個當(dāng)時村中的美女害怕爺爺一靠近那里就會突然消失。高原上的烈日落在爺爺身上,而龐大深厚的樹陰就在近旁。爺爺那時喜歡樹陰,因此能夠保持修長的手指和清瘦的面龐比村里的女人們還要白晳一點。
面龐黝黑光滑的奶奶抓住爺爺,露出了一口細小的白牙:“我愛你。”
爺爺只想奔到陰涼地里,奶奶就把飽滿的胸脯靠在爺爺?shù)氖直凵希骸澳銜䦶哪抢锱艿舻!?
爺爺說:“好吧,”他那雙憂郁的眼睛中邪火已經(jīng)躥上來了:“那就回屋去吧。”
“不,我們到麥地里去!
風(fēng)吹動碧綠的麥地,銀光閃閃的麥浪,一波一波,由東到西,從河邊向山腳拍擊。
我問過奶奶:“你也不曉得爺爺?shù)拿?”
“不曉得!蹦棠潭⒅瓭L的麥浪出神。夏天,我們的村子就成了一座海上的孤島,被洶涌的麥浪所包圍。我和奶奶站在島子的邊緣,望著碧波粼粼的大海,“那時我就叫他格巴,他就答應(yīng)!备癜褪菨h人的意思。奶奶把身子的重心倚在銀木拐杖上,身子微微顫抖。
到我五歲那年,情況有了一些變化。
那天,似乎是我記憶開始,或者說我有了個人歷史的開端。奶奶把一桶酸奶提到院子里的蘋果樹下。奔向那桶酸奶時,我從門前光滑的石階上滑倒了,一頭跌進一叢香氣濃郁的金盞花叢里。爬起來時,我的臉上沾上了一些條狀的黃色花瓣,奶奶笑了起來。那時,爺爺是個老人了,奶奶還顯得年輕。奶奶說:“多吉,去叫你爺爺!彼穆曇粝窨諝庵械幕ㄎ兑粯犹鹈。爺爺腰挎一把彎刀,在麥地邊修補柵欄。爺爺一邊吹柳條,一邊在說話。或者說,他口里正在發(fā)出一種聲音,聲音斷斷續(xù)續(xù),這是我不明白意義的一種聲音。這種陌生古怪的語言弄得爺爺滿臉通紅,他那樣子就像病人嘔吐一樣:“呃——X——呃一一XX——呃,呃呢——XXX——”他要讓那種聲音從喉嚨深處掙出來,到后來,他連腰都深深地彎下去了。他自己往自己腦袋上揍了一拳。他一拳就把自己打倒在地上了。他緊閉的雙眼中滲出了淚水。睜開眼睛時,他看見了我。
我問他怎么自己打自己。
爺爺說:“你說你沒有看到爺爺自己打自己!彼髞磉告訴我說那時他就很愛我了。他說我說了是多吉自己打了自己。
那句話我不記得了。
我還記得的是我們回到院子里的情景。奶奶把覆蓋在酸奶上的大黃葉子揭開,用木勺給我們盛上滿碗酸奶。在周圍,是蜜蜂和牛虻在飛舞,在嗡嗡歌唱。這嗡嗡聲使我最初的記憶出現(xiàn)了空白,或者說是使我的記憶有一段模糊一片。只記得后來爺爺握住奶奶的手,奶奶的肩胛奇怪地聳起。奶奶的哭聲嚶嚶的,比蜜蜂和牛虻的聲音要細長,明亮。
我說:“爺爺打奶奶!
奶奶抱過我去,把她的淚水弄了我一臉:“多吉,多吉,你乖,你聰明,你爺爺太愛我了。我老了他才說他愛我!”
大概是從這時起,奶奶不再怕爺爺走到小廣場上那株核桃樹陰涼下面去了。
過一年,草原上的仗已經(jīng)打完了,隔我們村十多里的刷經(jīng)寺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新鎮(zhèn)子。原先只有一座寺院的草原上建起了軍分區(qū),陸軍醫(yī)院,民族貿(mào)易公司,民族干部速成學(xué)校,政府機構(gòu),旅館,食堂和汽車站,電影院,隔鎮(zhèn)子三五里地還有一所勞改農(nóng)場。支前的男人們有的留在鎮(zhèn)上做事,有的回到了村里。他們帶回來一些新奇的故事。他們津津有味反復(fù)講說。比如騎兵的馬也有好多要遵守的規(guī)矩,不得違反,嚴重的還要槍斃,槍斃馬還要其他馬看,諸如此類。爺爺明顯地做出嫌人們少見多怪的樣子,這樣就惹得人不高興。不高興的人就會說:“哈!奇怪的紅漢人!”并把重音放在漢人兩個字上。
爺爺仰臉看天:“哈!見怪不怪的紅藏人!”他把重音放在那個紅字上面。
“你曉得你變得奇怪了嗎?”
“哈!我奇怪了?你們見了那么大世面還會覺得我是個奇怪的人嗎?”
就是這樣,那個日新月異的鎮(zhèn)子就這樣影響著我們的生活。
爺爺領(lǐng)著我離開聚集的人群。他是緊攥著我細小的手臂把我拖走的,一直走到村邊的磨坊跟前。這個季節(jié),沒人磨面,小路上長滿了茸茸的細草。引水木槽中的水沖在擋水板上,晶瑩透亮像扇子一樣濺開。水放出光芒,照亮了爺爺?shù)哪。要是他笑,肯定十分好看。可他繃著臉,水光就在他臉上化成一張青幽幽的東西,有點怕人。爺爺那時還叫我的藏名:“多吉,你不想跟我來吧?”
我搖我的小腦袋。
他的聲音變得甜蜜了:“那你就是想跟著爺爺了!
我點頭。
“你看水,多漂亮!
我就說:“水。漂亮。”
去過刷經(jīng)寺鎮(zhèn)的人回來說,政府就要派人來到村子里建一所學(xué)校,而且是漢文學(xué)校了。爺爺興奮得不能自禁,說:“真的嗎?真的嗎?”他搓著手指很好的手說:“那真是太好了。”這是確實的消息,村里已經(jīng)在替未來的學(xué)校尋找地方了,最后定在村里那座不知什么年代筑起的幾十公尺高的古碉里。在故鄉(xiāng),山脊、河谷、村寨四處都聳立著這種八扇六角直人云端的碉堡。碉堡四周除了幾個窄小的槍眼,就什么都沒有了。碉堡像一根巍蛾的石柱,誰也不知道這種東西是何時何人所建,F(xiàn)在,人們也不用它打仗了,高高的碉樓就成了野鴿和紅嘴鴉的巢穴。碉堡里每一層樓板早就垮掉了,村里人每年要進碉樓收一次肥力很足的鳥糞。現(xiàn)在,男人們在原來鋪樓板的地方鋪上樓板再加一層天花板。這樣就在原來有十好幾層的古碉的二樓上有了一間教室。起初,上到二樓的樓梯是一根木頭上砍出幾茬斜口做成的。村里都用這種樓梯。爺爺說:“學(xué)校的樓梯不是這樣。”人家有些不滿,說那你來做一架給我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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