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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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常力雄是新黛玉可以無話不談的人，發(fā)點牢騷，訴點苦經(jīng)。對這樣知心知意的男人，女人往往容易失去戒備，一糊涂就踩過了線。她得意起來，說她只用了一句話，一句話就把這犟騾子給治服了——“明早就送你回鄉(xiāng)下去！”——結(jié)果這犟騾子馬上朝她求饒。
小月桂還是靜靜地站立在一側(cè)。她的漠然把新黛玉又點起火來，說其實她若能真接客，客人一定會嫌我們書寓沒有品位雅趣。最最不像話的是一雙大腳！新黛玉對常力雄解釋完，轉(zhuǎn)過臉命令道：“小月桂，脫下鞋來讓常爺見識見識大腳女人�！�
小月桂羞得無地自容，想一跑了之，但是新黛玉的威脅，記憶猶新，她可不愿沖了姆媽的興頭。無可奈何地脫下鞋子，在亮晃晃的地板上，害羞地動著腳趾，與新黛玉那三寸金蓮相比，這雙腳真是大得出乖露丑。小月桂自己看一眼，也羞惱得不行。
但是旁邊正好是常力雄垂吊在床邊的一雙大腳，比她的大得蠻橫，堅實粗壯，長著黑曲曲的毛發(fā)；她的腳掌細(xì)長白嫩，指甲透亮，二腳趾與大腳趾差不多一般齊。她愣在那兒，看得入了迷。
“腳丑到這樣子，不是命該做娘姨的坯子？瞧她那副臉，還挺委屈的，長成這個怪相，心氣還比黃浦江上洋船的汽笛聲高！”
新黛玉真是替這女孩子擔(dān)憂，“哎呀，怎么個了局嘍！”
這話終于提醒了常力雄，他一笑，說：“好啦，不要拿丫頭出氣了。穿起來吧，讓她穿起來！”他把眼光收回來，朝新黛玉腳上捏了捏，說哪能個個女人，都像新黛玉當(dāng)年那樣絕世美貌，海上四大名花品評第一？
新黛玉認(rèn)為此話有道理，不過大觀園里，丫頭如果不俏麗，也壞了看官的脾氣。新黛玉眼睛瞟了下小月桂，厲聲讓她離開。
小月桂穿好鞋，收拾起盤子，朝門外走。常力雄端過新黛玉遞上的茶碗，喝著茶水，不經(jīng)意地看著小月桂的背影，突然心里一動。她穿的丫頭服裝，太緊，擠著身子，肩有些寬，腰部細(xì)柔，顯然不是公認(rèn)的美人娉娉婷婷，在風(fēng)塵女子中，很少見到。
這種風(fēng)韻很特殊，好像只是清純的鄉(xiāng)下土氣，他年輕時就熟悉的那種民間女子的粗獷。
似乎太熟悉一點，他想，不至于看一眼，就逗得他竟然心跳起來。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他這才想起來，小月桂端著東西的樣子，很像剛到書寓門口時看到的“西洋春宮”畫片上，那個扛著水罐的西洋美女。
可能是由于個子較高，上衣掛住在后腰像流水沖到樹干一樣，行走中攔擱成波紋流動，沒有直落下去，反而把臀腰全部顯了出來，套在褂子下的寬褲腿在飄飛，整個身體悠然搖動。這幅景象，仿佛即刻就會消失。
常力雄突然厲聲說：“停住！”
小月桂已經(jīng)走到廳里，猛地聽到他的話，嚇得渾身一抖，停止了腳步，但是沒有回頭�！澳愕鹊龋 背Ａπ壅f。
小月桂不知所措地垂著頭看自己的布鞋。想了一下，她半轉(zhuǎn)過臉側(cè)身對著屋里的兩人，然后抬頭挺胸，手抓緊托盤，害怕得氣都不敢喘。
新黛玉已經(jīng)下床站到地上，手里本拿著茶碗想喝水，這時僵在半空，不知道常力雄是什么心思。
“你嫌她做丫頭活兒都不配？”常力雄轉(zhuǎn)頭，對著新黛玉慢慢說，“那就給我吧。什么價？”
新黛玉大吃一驚，完全沒想到聽見這種話，茶碗差點跌落到地上。但她不愧是見慣男女風(fēng)月之事，一向知道男人對女人的心思無可理喻，也時刻準(zhǔn)備他們在這事兒上悖亂胡鬧。
她放下茶碗，不緊不慢地說：“常爺，你英雄一世，哪怕嘗野鮮味，也得看人。我這兒的幾個姑娘哪個不比她強？你以前看上過兩個姑娘，都受抬舉大紫大紅。若是你想要別人，海上名花野花，盡管你挑。找個大腳丫頭，會讓全上海碼頭江湖笑話的。”
她說話漸漸沒了聲音，因為她看見常力雄根本沒有聽她說，而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側(cè)立著的小月桂胸前布衫下頂起的乳頭，他那神態(tài)讓新黛玉明白了一切。
她一甩袖子，很大氣地反過來說話：“這方圓十里華界洋場，都是你常爺?shù)牡乇P。你要一個丫頭還不容易——送你得了，一文不取�！�
常力雄馬上接著說：“我可是認(rèn)真的，你的光面子話得兌現(xiàn)�！�
看來常力雄不是拒絕聽她說話，他只是裝做沒聽見他不想聽的話。有時讓人覺得此人心粗嘴拙，但一旦被他的耳朵抓住關(guān)節(jié)要緊，他立刻劍光一閃，一語封死。
新黛玉漲了一臉紅。她走到小月桂面前，仔細(xì)打量后，又踱到常力雄面前，本想說什么，卻忍住了。她依然滿臉笑容地說：“常爺呀，你高興，就帶回家去吧，多一個仆女，服侍你那么多偏房�？蓜e怪我沒告訴你這丫頭粗手粗腳，打碎你家里細(xì)瓷水晶玻璃什么的�！�
常力雄坐在床頭邊，穿上鞋，清了一下喉嚨。新黛玉笑容趕緊收住。的確，他常爺是上海煙賭娼業(yè)的后臺，一品樓這個上�；ń绲谝徽信�，是他扶出來的。他和新黛玉關(guān)系再老，也不允許他的權(quán)威有半點折扣。
“不往家?guī)В头旁谀氵@里。單開一房，配上兩個娘姨，月錢跟其他的姑娘一樣，全部新行頭，房里陳設(shè)要她喜歡的�！�
他話說得不狠，但一字一釘，容不得反駁，而且明顯是沖著新黛玉來，開口說話像下命令似的，讓她心驚肉跳。她知道常力雄從來都是說一不二。她沒有氣得頭腦發(fā)昏到這種程度，為一個丫頭得罪常大爺�！靶行�，常爺要什么，就有什么�！�
但是小月桂忽地轉(zhuǎn)過臉來，看著常力雄說：“我還沒愿意呢！”
新黛玉跳了起來，這下她有了發(fā)脾氣的理由，她沖過去想打小月桂，一個賣斷身的丫頭，不識抬舉！常力雄一把攔住她，自己披上衣服，走到小月桂面前，溫和地說：“那么，你是愿意，”聲調(diào)慢悠悠地，“還是不愿意呢？”
小月桂仰臉看著常力雄火辣辣的眼睛，她手里緊握著托盤，經(jīng)不住他看，臉轉(zhuǎn)開，目光移到門柱上�？墒浅Ａπ塾肿呓徊�，眼睛盯著她不放，他的目光停在她微微啟合的嘴唇上，加重了語氣，“到底愿不愿意呢？”
小月桂突然滿臉緋紅，一揚頭，扔下手里的東西就跑了出去。
那托盤落在地板上，竟然不如她的腳步聲響。常力雄仰頭洪亮地笑起來。小月桂跨出門檻跑過走廊，奔下樓梯，直跑進(jìn)黑黑的門洞里，迎面對撞上一個青年后生，險些碰個滿懷。
但是她幾乎都未看對方，就在快跌倒那一瞬，靈敏地一閃身，頭也不回地沿著圍廊跑掉了。青年后生納悶地注視她跑走的矯健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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