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jié)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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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門口兩側全是花圈,越堆越多,放不下了,靠墻疊放;ㄈι系男彰,多半陌生,再看一眼,又似乎相識。母親生前沒什么朋友,死了,一下子鉆出這么多朋友,令我吃驚。我打量著花圈上的落款,我們六個兒女都給母親送了花圈;大部分親友們也送了,一人一個花圈或兩人一個花圈;好些陌生的人,似乎是母親船廠做臨時工的工友;鄰居們都送了,一個大花圈,密密麻麻用小楷毛筆寫了一長串名字,奇怪王眼鏡也在內(nèi)。
于是我問一旁的鄰居馬媽媽,她瞧著我滿臉疑惑,說:“一條街一人兩元錢,啥人想麻過不給,沒門,我非收不可。”
世上有這樣送花圈的?恐怕也只能在野貓溪副巷這條街上。
1976年“四人幫”倒臺后,每隔幾年,政策一變,每個人關心自己的出路,街上也出現(xiàn)了開火鍋店起家的萬元戶,有了錢,趕快離開這貧民窟,搬到對岸市中區(qū);也有靠賣自己的血為生的老血號,收緊褲帶過日子;也有跑到外地做小本生意的人,從此再也不肯和這兒有一點兒聯(lián)系;也有不少姑娘家往深圳海南跑,混得好的,回來時周身上下穿金戴玉,給父母買一臺黑白電視,混得不好的,就消失掉了。打個比方,馬媽媽,以前住同院,有一只眼睛生來瞎,丈夫在船上工作,自己做塑料廠搬運工,后來兒子掙了點錢,買了中學街街尾的一幢兩層樓的小房子。那兒是一個十字路口,什么人經(jīng)過,都得過她的門,她就此開了一家雜貨鋪,安了收費電話,生意興隆。
不管日子照常不照常,都說鄧小平好,讓人盯著錢轉悠,不搞階級斗爭,人少和人斗,耳根清凈,眼根更清凈。王眼鏡這個一向拿捏著居民言行的先進街道主任,威風陡減。
那時六號院子還聳立在腳下這塊地上,石媽的丈夫得腦溢血死了,王眼鏡搬來與她同住。石媽的房子就一間,在大廚房里左邊端頭,窗子朝西,長江中的烏龜石和彈子石渡輪依稀可見。王眼鏡的丈夫和三個兒子先后得羊癲瘋,一個接一個握著拳頭、扭過頭去走路,眼睛格外恐怖,喉嚨堵住,憋氣而死。小兒子幸運,長到十五歲也沒有遺傳父親的病,他躲瘟神似的逃走了,再也沒有回家過。王眼鏡與石媽住在一起,惺惺相惜,天天邀人來賭長條牌,咒罵男人。兩人手氣好,賺小錢可維持平日開支。輸了,她們會喝幾兩五加皮酒,靠江的那個小房間里會傳出一段川劇。
王眼鏡學妙齡尼姑:“他把眼兒瞧著咱,咱把眼兒覷著他。他與咱,咱與他,兩下里多牽掛!
石媽聲音提高:“冤家!怎能夠成就了姻緣?就死在閻王殿前,由他把那碓來舂,鋸來拉,把磨來挨,放在油鍋里去炸。”
兩人合:“哎呀,由他。哎呀,由他!
可是沒有多久,兩人翻臉,石媽讓王眼鏡滾。王眼鏡抱著自己的鋪蓋卷昂著頭走了。屋里傳出石媽的哭聲:“我的命是落湯雞,是半根稻草!彼拊V到傷心處,說兒子要帶著兒媳回來住,她應該高興,可就是高興不起來,這么雞巴小的一間房,冬天寒心寒骨,夏天當頭曬成死老虎,日子看不到頭。
母親聽著,眼淚刷刷往下淌,手里正在往灶上添煤球,一個掉在地上摔個碎,又一個掉在地上摔個碎!皨寢,給你!蔽疫f上一根手絹。母親接了過來,“看媽媽沒出息,哭啥子呢?媽媽不哭!笨伤蹨I掉得更厲害了。
母親不喜歡那個臭婆娘,卻要為她哭,為什么?十八歲的我成天跟母親賭氣,一心想考上大學,離家遠遠,哪會愿意去弄懂母親的心。
梅惠子看看手表,說:“對不起,得離開,你媽媽出殯之日我會再來!
我找來手電,與梅惠子腳跟腳地出院子大門。借著手電些微光亮,江邊窄陡的小徑好走多了。
梅惠子不是鄰居,是我小時的朋友,她住在野貓溪。我與她在江邊認識,碰面時愛說各自看過的外國小說,未必都懂,可讀到主人公落難一樣流淚。她父親在船上工作,不幸船出事,一船人都遇難了,那時她才三歲,妹妹才一歲。母親靠糊紙盒一人帶大倆姐妹,怕后爹對她們不好,再未嫁人。她問我:“你肯定有一個幸福的家?”
我不肯講我是一個多余的人,母親不在意我,父親不把我當一回事,姐姐哥哥把我當外人。于是,我快樂地點點頭,說家里姐姐哥哥都疼愛我。
梅惠子羨慕地看著我,連連說,她很羨慕我家里有那么多人,尤其是有父親,有父親多好啊。
我問她:“你想長大后做誰?”“當喬·治桑!彼纯次艺f,“你呢?”我也想當作家,可自知夢想難成,就支吾不出語。她推我,我仍不說,弄得她與我不歡而散。幾十年后,她做了一個生意人,而我成了一個作家。梅惠子說:“我讀過你所有的小說,你媽媽心里一定為你驕傲!薄八郧暗故钦J為我做一個廚師比作家好!蔽艺f。
我們走到江邊馬路上,天邊響了一聲悶雷!靶枰易鍪裁矗蛠黼娫。”梅惠子說完就抱住我,在我耳旁柔聲地說:“想哭就哭出聲來,不要把淚水流在心底里!
我鼻子酸酸地對她說:“再見了!”她看看我,走向車子,打開車門坐進去發(fā)動車,對我擺擺手。那是一輛紫色的 BMW,很少見到那種紫。最多隔兩天就會與她見面,這些年她生活如何,我很想知道。想必她對我,也一樣。
我打著手電往回趕,兩只貓在廢棄的糧食倉庫院墻上,抓著耗子似的興奮地尖叫。雨點說下來就下來,我快步經(jīng)過停靈柩的空壩子,直接上到五層樓。
奇怪走廊里一個人也沒有。
推開家門,我大口喘氣?蛷d里亂亂地堆了客人們的衣物,也沒人。我推開右邊第一個房間,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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