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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一次到這樓里時，我告訴歷史老師，覺得這里好熟，包括那綠漆的窗子，硬紙板的門，厚實的磚墻，要不是前生，就是在夢里來過。其實我在夢里還見過他這樣一個人，或許就是跟蹤的男人，使我夢境不安。我還未來得及說，他就好奇地瞅了我兩眼，不為人覺察地微笑了一下。從那以后，他就不再用老師的口吻跟我說話。

他頭發(fā)總剪得很短，叫人不明白他頭發(fā)是多是少，是軟是硬，看起來顯得耳朵大了些。一件淺藍有著暗紋的襯衫，是棉布的，不像其他教師穿的確涼襯衫，整齊時髦。但是，與別的辦公桌相比，他的那張桌子，一點粉筆灰漬也沒有，很干凈。他不抽煙，卻一個勁地喝茶，不斷地從地板上提起塑料殼的熱水瓶，朝杯里倒開水。他的眉毛粗黑，鼻子長得與其他器官不合群，沉重得很。

仔細想想，他沒什么特殊的地方。他講課也是平平淡淡的，不是那種教師，能把歷史講成娓娓動聽的故事，他不過是一名很普通的中學(xué)教師。

但是在這個世界上你會遇上一個人，你無法用一種具體的語言去描述，不用語言，只用感覺，就在漆黑中撞進了通向這個人的窄道。一旦進了這窄道，不管情愿不情愿，一種力量狠狠地吸著你走，跌跌撞撞，既害怕又興奮。

我快滿十八歲的那一年，忽然落到這么種心境中：感覺嘩嘩地往外溢，苦于無法找到恰當?shù)恼Z言對自己說個清楚。我只知道第一個感覺是恨他不注意我，很恨。我只是班上許多小不丁兒女學(xué)生中的一個，或許是最不引人注意的一個。于是，我有意在課堂上看小說，而且有意讓他看見。

他用老師對付學(xué)生的老辦法——讓我站起來回答問題。他故意提了一個我肯定知道的常識問題。但我站在那里，一聲不吭。

歷史老師走到我跟前，我直視他的眼神，使他很吃驚，這才看出這個女生的反應(yīng)異樣。他一時愣住了，忘了在課堂上，必須迅速處置一切挑戰(zhàn)紀律的學(xué)生。這時教室里有點亂了，調(diào)皮的學(xué)生開始搗出怪聲。

“坐下，”他輕輕說，“課后到我辦公室來。”我坐下了，興奮得心直跳。我達到了他把我挑出來的目的。從那以后，我因“違反課堂紀律”多次走進他的辦公室。

我快到十八歲時，臉一如以往的蒼白，瘦削，嘴唇無血色。衣服的布料洗得發(fā)白，總梳著兩條有些枯黃的細辮子。毛澤東已經(jīng)死了四年，人們的穿著正在迅速變化，肥大無形的青藍二色正在減少，角角落落之處又冒出三十年代的夜總會歌曲。在過于嚴肅的四十年革命之后，這個城市在小心翼翼品嘗舊日的風(fēng)韻，膽子較大的婦女，又開始穿顯出腰肢胸部的旗袍。老是在上坡下坎，這城市女人的腿特別修長而結(jié)實，身段苗條，走平路也格外婀娜多姿。

舊時代特有的氣息甚至漫入南岸破爛的街巷�？炊嗔�，我對自己的模樣、穿著就越發(fā)不知所措，就像趕脫一班輪船，被棄留在冷落的碼頭：一件青棉布裙，長過膝蓋，一件白短袖襯衫，都是姐姐們穿剩下的，套在身上又大又松，使我個子看起來更小。乳白色塑料涼鞋，比我的腳大半寸，赤腳穿著，走起路來踢踢踏踏。

我就這么副樣兒，走近歷史老師的辦公桌。辦公室已經(jīng)沒有人，下課后男女老師都趕回家去了，就我們倆面對面坐。他端詳著我，突然冒出話來，聲調(diào)很親切，“我想你誤會了，你以為我看不起貧民家庭出身的學(xué)生�！�

我心里一動，明白他是對的，至少對了一大半。就是為了這個，我在學(xué)校里覺得很別扭，幾乎從來沒有快樂的時刻�！捌鋵嵨乙菜愀F人家出身，”他自嘲地一笑，不像上課時那么臉無表情，“現(xiàn)在更算窮人家，真正的無產(chǎn)階級�！�

他說他父親算“歷史反革命”，因此從小就絕了讀大學(xué)的希望。他和弟弟長很大了，還幫父親做爆玉米花活計，或給人擔(dān)煤灰，走家挨戶，南岸哪條小巷他都熟�！澳顷�，你才這么一丁點大，在地板上爬，拖著鼻涕�！彼�不屑地笑笑。

“噢，你嫌我太小�！蔽艺酒饋恚�怪不高興地說�！拔冶饶愦蟛畈欢喽�十。”他說。這話是什么意思？我在想，他為什么說年齡？他的意思是我們不相配。

那么說，他已經(jīng)想到我們配不配。男女相配！我的臉一下子紅了，眼睛也不敢往他看，心跳得更厲害，好像在偷一種不該偷的東西，突然我淚水流了出來。

“嗨，嗨，”他說，“你哭什么？”“你欺侮人�！蔽屹�氣地說�！捌畚耆�？”他慢慢地重復(fù)我的話。然后站了起來，從褲袋里掏出手帕，到我身邊，遞過來。

我沒有接。淚水流進鼻子，馬上要流出來，很難受。但我就是不接，我想看他怎么辦。我感到他的身體在靠近，仍未抬起頭。

我就是不肯接眼前的手帕。我被自己的大膽妄為嚇得喘不過氣，再過一秒，我想，再過一秒鐘，他的身體就會碰上我了。心一緊，我?guī)缀跻獣灥埂?

他碰到我了，他的手緊緊按住我的腦袋，像對付一只小狗，手帕使勁地擦我的眼睛和臉，強捏我的鼻子。我不由自主地擤出了鼻涕，在他的手帕里。

我跳開了，離桌子一尺站著。這個壞蛋，把我當作小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