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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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過天晴的三朝兩日之后,春天便鋪滿了天地,山脈便徹底地醒動起來。赤褐色的山梁被樹木和小麥的青綠染得不見了原色,連日頭綠汪汪的光亮里也充滿著春天的汁液。全村人都知道藍(lán)四十要為司馬藍(lán)走出耙耬山去做人肉生意了。去九都,或是鄭州?傊堑竭b遠(yuǎn)的一個都市。她沒對誰說她哪天走,可村人都肯定她是今兒走,因?yàn)橐呀?jīng)天晴三日,前兩日有人看見她為去做人肉生意,趕著時兒請人剪了一件新式粉紅的滌綸衫,今兒天好像是農(nóng)歷初九——七不出門,八不回家,九在黃道上佳,她怎么會不走呢?
吃罷了早飯,人們都戳在胡同口上踏著硬結(jié)的泥地,嘴里說今論古,眼里卻都不時地瀏覽著藍(lán)四十家的門口。就終于把她從家里等將出來了。她穿了那件新做的粉紅衫,遠(yuǎn)遠(yuǎn)看著如燒燃的一團(tuán)火,頭發(fā)黑綢樣飄在肩上,在脖子那卡了一個青亮的桃木發(fā)卡,白光下玉樣圣圣潔潔的。返身鎖了大門,把鑰匙塞在門框上方的一個墻洞,她便提著一個帆布旅行袋朝胡同這兒走來了。那旅行袋里裝了她換洗的衣服,路上的干糧,洗臉巾,木梳子,再就是兩瓶三姓村祖上傳下的止血崩漏水,專用以和男人床事以后洗自己的下身,以防治女人脾虛血虧而致的暴崩下血或淋漓不凈,血淡質(zhì)薄,面色暈白,身體倦怠,四肢不溫,氣短懶言和婦女帶下及子宮下垂等女人病癥。這是杜柏的爺爺杜拐子從《太平圣惠方》和《圣濟(jì)總錄》上括濟(jì)而成的女人秘方。女人每次去做皮肉生意,都要帶著這些配熬的百靈藥劑。
日色明明凈凈,在村胡同中如水洗了一般,幾尺外能看見空氣中飛舞的細(xì)粒塵土。藍(lán)四十走來時候,人們都從街中央站到了路的兩邊,望著她如望著走來的一位鄉(xiāng)村的英杰,忽然都發(fā)現(xiàn)著意打扮了的四十,還和五年前、十年前一模一樣,滿臉紅潤,一片光澤,額門上還沒有顯見的紋絡(luò),凡露在外面的皮膚皆都充盈著春光水色,眼也還是那樣井水似的又深又清,總仿佛有一種憂郁在那眼中漂浮著,而那憂郁,卻恰恰是她的動人呢?床怀鏊咽侨衅叩娜,若不是走路時胯上的扭動,若不是微微開始下垂的臀部,實(shí)在說她也還是和十幾年前她第一次去營生人肉生意時一模一樣的輕盈有致,撩人心魄?梢苍S正是她這過了的輕盈和豐肥,才使她這個年齡更加的撩撥著人心,仿佛這當(dāng)兒她給誰一絲淺笑或一個眼神,誰就會被心旌搖蕩得透不過氣來。可是誰都知道,她臉上的紅潤,其實(shí)是一種人生的恥色。她低著頭,讓頭發(fā)從兩耳自由地散落下來,仿佛自己這一出門,辱沒了三姓村各家的尊嚴(yán),把頭深深地埋在懷里,朝著人們慢慢走來,她不知道這一天村街上會有這么多的閑人。她沒有料到她的舉動在村落里掀起的波濤是多少家的男人都在床上一夜的感嘆,女人們都有一夜的唏噓。她到村人們面前時,沒有忘記努力鎮(zhèn)靜著自己,輕聲細(xì)語如雨絲樣問一句“都閑了?”的話,這樣一問,她臉上的羞愧熱紅,便霞光樣層層剝落下來,反把村人的心都映出了光色。
村里的女人本是站在路邊的,這時又都往路的中央靠近些,說四十姐,你去了,家里的事就盡管放心,雞、豬我們都會去喂的,地里的小麥男人們也都會去鋤的。話到這兒,路邊的男人們也都往前挪了一步,叫著四十大姐,或叫四十姑、四十姨,說走了就啥也不消惦記,田里該澆了我們?nèi),該施肥了我們施肥。藍(lán)四十也就有些感動,眼里一片濕潤,站下來說不求別的,只求村人們別低看我一眼,別背后指罵我的脊梁就行。
三天前,那個雨過天晴的中午,竹翠聽說藍(lán)四十要司馬藍(lán)同她分鋪兒才肯去替司馬藍(lán)做一次人肉生意,竹翠在井臺上等著她去挑水時,呼天叫地罵她是人世間的最爛的破鞋,是世上的人肉王,罵她的兩腿間比城門還寬廣,馬車都可趕過去。那時候也去挑水的司馬虎,一個耳光把竹翠的嘴巴打得出了血,說你這個渾女人呀,她是為了我的哥哩?蓻]想到這一耳光使她罵得越發(fā)厲害了,說不僅馬車能從她腿里趕過去,且外面世界的汽車也能開進(jìn)去,調(diào)個頭兒,吐著青煙開出來。說那兒空大無比,開山炮在那兒轟隆炸響,飛石也炸不飛她的嫩皮黑毛哩。她罵得唾星四濺,天昏地暗,地動山搖,使三姓村人忽然間眼界頓開,像聽唱一樣集下一片,只有藍(lán)四十立在井臺沿上,一動不動,臉上白蠟一樣不見表情,嘴角卻有她上下牙齒咬破下唇的一線血絲。
這當(dāng)兒,竹翠的哥哥杜柏從家里出來了,擠進(jìn)了井臺,對著村人們說了幾句話:“我是竹翠的哥,我做主四十去營生回來,司馬藍(lán)就和我妹分鋪兒,和四十成家,我妹竹翠她不配做村長的媳婦呢,過了半輩子還不配。司馬藍(lán)生是四十的夫,死是四十墓里的鬼!闭f完這話,竹翠的謾罵在井上無聲無息了,她盯著親哥像盯著從不認(rèn)識的人,好長時間那兒一片鴉靜,井壁上的滴水聲越上井臺滾來響去。四十就在那鴉靜中挑著一擔(dān)水從人群中走將過去了。就是這一刻,杜竹翠猛地向她哥哥杜柏懷里撞,一下把杜柏撞出一丈多遠(yuǎn),她自己就口吐白沫昏死過去了。一時間人群慌亂,紅白色的驚叫四散不止。就在這混亂中,藍(lán)四十一臉平靜,昂著胸脯,高抬著頭,最終下決心去做這次人肉生意了。她不知道她是為了杜柏的承諾,還是為了司馬父女四人的下跪。總之,三朝兩日的準(zhǔn)備之后,她要離開耙耬山脈了,從眾目睽睽中去做被世人唾棄的人肉生意了。
前邊是村十字路口的老皂角樹,三人合不了圍的樹干,在丈余高的半空撐起了巨大的綠傘,細(xì)密的皂角芽兒在日光中又嫩又黃,如新生在天空的豆芽兒。樹上有孩娃在擼那皂角芽兒菜,樹下黑壓壓了司馬姓和杜姓的人。司馬虎、司馬鹿、柳根、楊根等立在最前邊,他們的媳婦、娃兒立在他們肩下,森林樣的目光黑莽莽地投過來,她辨別不出那目光是冷還是熱。她沒有在那人群中看到司馬藍(lán)和杜柏這兩位村里的主事者,也沒有看見杜竹翠,也許她還口吐白沫地躺在床上,也許她正如老鷹一樣窩在哪兒,等她一到眼前,就砰砰啪啪飛出來。四十不知道有什么事情隱隱暗暗在她的人生之末等著她,似乎為了躲避,她把身子一拐,從皂角樹后邊的杜家胡同拐走了。
杜家胡同人稀聲小,日光厚得和毯子樣熱絨絨地鋪在腳下。她從那熱暖中急腳快步地走過去,那熟悉的房屋和剝落的墻壁、樹木、碾盤、羊圈、習(xí)俗、飯食、空氣、雞豬,都往她的耳后流過去。她聽見身后村人們追她的目光累得氣喘吁吁。于是她越發(fā)走得快捷,轉(zhuǎn)眼之間就走入了梁道的空曠里。從山梁上往回望,村落如一件淺藍(lán)深黑的衣衫隨意地落在耙耬山脈一道深皺中的坡面上。她忍不住朝村里瞟一眼,一種莫名的悲戚從心底浸到了眼角上。這個當(dāng)兒從路邊走過來了兩個人,一個是杜柏,一個是司馬藍(lán)家的大閨女藤。他們舅甥女兩個,在路邊仿佛等了她三年五載,終于等到時候了,彼此望了一眼,杜柏對四十說藤她爹不出門送你了,讓藤和你一道出門侍奉你,然后他輕輕推了一下藤,藤就提一個包袱走到她眼前,又一次叫了一聲姑。
藍(lán)四十有些感動了,她仿佛是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司馬藤長大成人了,已經(jīng)與她齊高了,只是臉上的驚愕還顯出她這個年齡對這類事的無知和恐慌。她說你娘讓你出門嗎?藤說娘不知道哩。四十說你知道我是去賣我的身子呢,你剛到出嫁的年齡不該去看這種事。她說你是為了我爹呀,你為了我爹我能不去呀。然后四十默下一陣,又說你去了也好,畢竟年輕哩。不破身也能替我尋些客人哩。就從杜柏手里接過一兜烙饃和干糧,和男人去教火院賣人皮一樣上路了?勺吡撕苓h(yuǎn)后,她又冷不丁兒返身回來,叫住了回村的杜柏小聲問:“三天前你在井臺上說的話還算數(shù)嗎?”
杜柏朝前面的外甥女藤瞟了瞟,仿佛怕她聽見他們的話。
“那干糧袋里有村里給你出門營生寫的信,蓋著公章呢。還有我讓我妹子分鋪兒的字據(jù)在里邊。也蓋了村里的公章哩!
然后她們就走了。踏進(jìn)耙耬山脈三月間的光色里,把自己溶在無邊的山梁上。通往山外的道路,被日光暖和著,地面上凸出的北方丘陵特有的褐黃間白的料礓石,被幾天前用水沖出半個身子來,在她們腳下硌著鞋底和腳心,熟麥粒般一顆擠著一顆,就把他們送到了鎮(zhèn)上的鄉(xiāng)村汽車上。暮黑時分,到了縣城,在最便宜的旅店宿了一夜,來日乘長途客車,走進(jìn)了人肉營生中。她們是在九都火車站西的一個名為金谷老園的地方租下了一間平房開始她們的營生的。金谷老園的那個地方曾經(jīng)是鄉(xiāng)村,火車站的西遷忽然使這兒繁華了。鄉(xiāng)村模樣在轉(zhuǎn)眼之間沒有了,樓房拔地而起,鱗次著朝遠(yuǎn)處漫延。當(dāng)初那些有宅院的人們,傾囊蓋起自家與九都匹配的樓房。臨街的門面房子,多為商店或餐館,不臨的就出租給進(jìn)城營生的鄉(xiāng)下人。賣菜的、做工的、收購廢舊的、販賣水果的和米面換粗糧的,逃避政府啥兒的鄉(xiāng)下人,全都在這條向陽二號大街上。向陽二號大街是九都里的一個鄉(xiāng)村呢。藍(lán)四十住的是九號院,這是她往日營生時的老房東。坐了一天的長途公共汽車,問了幾次路,終于就找到向陽二號大街了。她們在大街上東張西望,藤的眼珠滾動的聲音落在街上的店鋪、人流和紅紅綠綠的發(fā)廊上,像這新春的紅芽綠葉跌落在滾燙的鐵板上,走了一段路她就覺得眼被刺疼了,新奇和膽怯在她身上沖沖蕩蕩。她左看看,右看看,緊緊地跟在藍(lán)四十的身后,到九號院落時,她說姑,我們活著還不如死了好,四十便捏了一下她的手,把她后邊要說的話捏回肚里了。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婆子從兩層的樓上走下來,說,你們找誰?藍(lán)四十說,你不認(rèn)識我了?我叫四十呀。
便租下房子了,開始了她們的營生。四十到這個院落就和到她幾年不曾回去的家一樣,房東一愣就認(rèn)出了她是誰,就一臉暖笑說房子漲價了,說你幾年不出門,外面的世界連針和扣兒都漲價,你們的那種營生更是海價了。收拾了房子,鋪了床鋪,生了爐子,借了房東的鍋碗,買些油鹽醬醋,吃了夜飯,藤要出門看繁華,四十便把她引到火車站,擠在車水馬龍的廣場上,告訴她九都東西南北和耙耬山脈的東西南北不一樣,家里那兒的東在九都就是南,家里的北方在九都才是東。又說火車站、汽車站原來并不在一起,是后來修到一起了,還說這種營生最忌偷偷摸摸做賊似的,反而叫人心疑。大大方方,如乘車找人一樣,誰見了都不懷疑她們是來車站找男人。司馬藤聽得點(diǎn)滴不漏,感激的目光又明又亮,在四十身上掃來掃去,宛若她是終于看到四十身上的不凡了。夜間的火車站,燈火自然通明,自然亮如白晝,只是每個人的臉都泛著死時的青。藤說他們的臉咋了?四十說不咋兒,就是這個色。藤說他們說話聽不懂,四十說一回生二回熟,過幾天你就聽懂了。她們從廣場的東側(cè)走到西,從一個高樓的酒樓下,走到一個如同鎮(zhèn)上燴面館的小飯店,最后又從汽車站回到了火車站的候車室,哪兒人多她們就往哪兒走。司馬藤怕丟一樣拉著四十的胳膊問,一次能掙多少錢?她就小聲小語地爬在藤的耳上,說十年前是一次十塊錢,如今啥都漲價了,不知道價格了。藤就不知可否地立下來,說那你到底要多少?她說,你小聲點(diǎn)兒,能要多少要多少,五十塊,一百塊的你盡管要。
藤就忽然立住了:
“姑,敢要這么貴?”
四十微微怔一下,冷丁兒就笑了,
“你問的和我第一次問的一個樣,我第一次跟著杜家的香葉來做這生意問的也是這個話!
她們開開心心地邊說邊走,從候車室又到廣場對面的賓館前,藍(lán)四十爬到藤的耳朵上說最好的生意是在賓館里,住賓館的都是有錢人,床又軟又能洗上澡,還有電視看。說你沒見過電視吧?電視和電影一模一樣兒,又啊一下說想起來你連電影還沒看過哩,有空了我領(lǐng)你去看一場電影,電影上的都和真的一模樣,在一塊布上能走能跑能說話。藤就說,我看過電影了,爹去教火院賣皮時領(lǐng)著我們看過電影了。說在百貨大樓看過電視了,電視比電影小得多。然后她們就在火車的汽笛聲中又回到了夜深人靜的九號院。
藤一夜沒睡。
藤一夜都為都市的繁華和接客的事情激動著,紅燦燦的誘惑和黑洞洞的害怕,把她渾身的血液鼓蕩得汩汩潺潺。這是一個前后有房的小院落,前排兩間房租給了從安徽淮河灘上來的一家人,他們收酒瓶,收玻璃,收紙箱,收報紙,還收人家吃剩的飯和菜。那兩間房一間是他們收購的門面,一間塞了他們一家的人生。后排就是房東和她們。藍(lán)四十躺在床上,和藤說了許多生意行當(dāng)上體己的溫暖的話,后來略略翻了幾下身子也就睡著了。藤在另外一張床上睡,從窗簾縫里擠過來的月光,照在她的臉上如一條薄亮的帶子從她臉上拂過去。夜靜奇異,能聽到一片月光在她臉上的移動聲,如一張白色的棉紙從床的這頭往那頭飄。想到明天——白天或是夜里,就要有一個素面男人,來到這間屋里,在四十睡的床上或她的床上,伏在她四十姑的身上時,她自己的身子便慢慢熱燥起來,透不過氣兒,仿佛有人已經(jīng)壓到了她的花蕾初綻的身子上。她有些害怕,又有些迫不及待,希望那一時刻早些來到,又恐懼那一刻果然哐的一聲降到眼前。她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身子在被窩里抽動不安。她用手去她的胸間摸了一把,她感到她的一對小乳忽然膨脹起來,硬得如蒸熟了面卻未開的兩團(tuán)熱饃,且隱約的疼痛也在那乳房里蠕動。于是,她出了一身汗,把頭蒙住睡著了。
她正和衣睡得香甜時候,藍(lán)四十把她搖晃醒來。費(fèi)力地睜開眼睛,有一棒日光從她的床頭打在她的眼上。她翻身坐了起來,瞇著惺忪的睡眼,又看見自門口泄進(jìn)來的黃燦燦的一大塊光亮,把整個屋子全都曬得透明了。
“快起來,”藍(lán)四十有些慌亂地說,“你起來站到院子里,有人來時就大聲咳一下!
她猛然靈醒過來,夢里的一切都如期而至了。忙不迭兒從床上爬起,不等她穿好衣裳,四十就把她的被子草草地疊在床里。藤從屋里揉著眼睛走出來,果然看見一個男人站在院里,三十歲,或者四十歲,年齡界限和她還未睡醒一樣模糊著。他手里提了一個方方正正的黑皮箱,斜她一眼便急切切地就進(jìn)去了。
直到這一刻,司馬藤的心一縮,如一個打滿水的褐紅木桶從進(jìn)口斷了井繩,急速地落往井下了。她終于明白,四十姑開始接客了。開始做男人女人的那樣事情了。她木木呆呆立在院子里。太陽從樓房的一角切過來,墻影、樓影黑暗了半個院落地。房東不知哪去了,前房的一家也都不在了,大門是虛虛掩上的,從門縫可以瞅望見街上的行人和汽車的南來北往。嘈雜塞滿一世界。路面的柏油在日光中黑亮亮有一股焦黃色的煳味。汽油的氣息淺紅地在街上飄散著,越過青磚院墻飛到這安靜下來的院落里。也直到這一刻,藤才看清,這院落的前房、后房都是兩層樓,二樓的房子全都鎖上了。院子不大,水泥地光滑平整,一棵桐樹碗樣粗細(xì)生長在磚砌的樹池里,有個自來水管在樹下一年四季滴滴答答響。墻根下有幾盆花,根深葉茂,呈出青綠,有一蕾紅色包兒隱含在枝葉間。盯著那幾盆花,她沒有一盆能叫出名兒的,她想這也就是城市人的院落了,水泥地,幾盆叫不上名的花和一個水龍頭。司馬藤默默茫茫地立在院子里,她想沿著這院落想下去,以躲開屋里發(fā)生的桃紅色的事,可屋里的說話聲夏天的飛蟲樣撞著她的耳朵,硬往她的心里鉆。于是,她的思路斷停了,不得不平心靜氣地聽著那撩撥人心的說話聲。
男人說:“這兒太臟啦。”
四十說:“我們剛來,還沒來得及收拾哩!
男人說:“這么臟,叫人惡心,你得再便宜十塊錢!
四十說:“大哥,從五十塊錢降到二十塊,二十塊錢也就是你們男人的兩包煙錢,一杯酒錢。”
男人說:“我就是掏錢買蘋果,搞好了價發(fā)現(xiàn)蘋果是壞的你也該再降降!
四十說:“我親哥得了絕癥,你可憐可憐他,也不該為這十塊錢和我費(fèi)口舌。你不信我不是專門做這營生的人我可以給你跪下來!
接下來是死一樣的靜,水龍頭的滴水聲轟轟隆隆。片刻后那男人好像不情愿又無奈地問了句:“你今年多大?”
“剛過三十!
“你脫衣裳吧,快一些。我還得趕火車!
就有了肌膚潤潤的脫衣聲,簌簌不連貫地傳出來,如粉色的蝶樣一只一只在藤的眼前耳旁飛。司馬藤的喉嚨又癢又干。她十七周歲了,男女之事已心明如鏡,只是莫名的驚懼使她忽然間抖得厲害,頭暈?zāi)垦,眼前日光晃晃,有一排一排的塵埃在她面前金雀樣有聲有色地舞動著,及至床響時候,那干裂的聲音劈柴斷竹樣一聲大過一聲地?fù)澊蜻^來時,她渾身哆嗦不止,雙腿軟得似乎要倒在院落里。她小心地挪動著腳步,爬在水龍頭上喝了幾口冷水,借以鎮(zhèn)靜了自己熱沸的女兒身心,繼而朝大門外面躲過去。街上的嘈雜把她身后的猩紅干裂的聲音淹沒了。她立在關(guān)死的門前,陌生地望著這條向陽二號街,自行車和三輪車在她眼前橫七豎八地擠來擠去,幾輛急不可耐的黑亮的轎車在后邊大呼小叫,司機(jī)不斷地探出頭來吆喝得天旋地轉(zhuǎn),可并沒有誰搭理司機(jī)粗啦啦的吆喝聲。偶爾響起的火車站的汽笛,尖而悠長如一條青龍樣從藤的頭頂飛過去,使她的內(nèi)心開始跟著那響聲飛回到耙耬山脈去,想到爹的喉堵癥上去,也就終于些微地平靜下來了。
她想喝水。
她還沒有洗臉。
時間慢如老牛拉車在昏黃的日光下,有一腳沒一腳地起落走動著。她希望老牛立馬能從山梁上走過去,可牛車的嘰咕聲卻無休止地在她的耳邊上響。有人吵架,就在前邊。她想過去看看,可又生怕有人突然推開這九號院的大門闖進(jìn)去。她就那么立在門口,看著前邊為爭路擁成蜂團(tuán)似的人群,看著看著,她身后的大門冷丁兒炸著響開了。
一個震顫,她渾身都凝住不動了。多少年以后,她都不明白那一刻她為啥不敢回頭望一眼。
那個男人提著他的黑箱走了出來,不慌不忙匯進(jìn)了人群里。聽到四十喚她回去洗臉的聲音后,她小心翼翼地回到那間屋里,聞到了一股半奶半血的腥味兒,一股惡心的汁液涌在喉嚨里,她忙又咽回了肚里去。
藍(lán)四十正在收拾床鋪,正在往一個塑料小盆里倒上半盆熱水,又往那熱水中摻和她熬制的中藥崩漏劑。事情如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一樣過去了,四十只是有些抱怨,有些哀傷地說:“我真是老了哩,要不動價錢了,這樣拉一百個男人也難湊夠你爹的住院費(fèi)!
十天以后,藍(lán)四十讓藤回了一趟三姓村,給她爹司馬藍(lán)送回去了兩千塊錢。這十天藤學(xué)會了去車站賓館引男人。有時候藤在家里守著,四十出門尋客。有時候藤讓四十在家歇身子,她就出門了。到火車站的候車室,去尋那些買了車票可離上車還有許多時間的人,尋那些三十至五十歲的客。他們拿著車票,在車站百無聊賴,東瞅瞅,西看看,這時候藤就走到他們面前了,說你幾點(diǎn)的車?那男人疑神疑鬼地望著她,問干啥?她說你不去找個地方歇一歇?不貴哩,也很近,誤不了你上車。有經(jīng)驗(yàn)的人就靈醒過來了,說是你嗎?她說比我長得好,他們就到一邊商量了價,她就把他引到向陽街的九號院落里。四十聽到腳步聲,就出門把男人迎進(jìn)屋,讓藤去門外望風(fēng)了。原來生意也不是太難做,像薄利多銷樣,降下價來還是有許多男人甘愿的。錢就這樣一個男人一個男人地攢下了,或五十,或三十,四十都用一個手巾包起來,藏在連藤也不知的一個墻角的罐頭鐵盒里。那一夜,送走了兩位客人,至夜深人靜,房東閂了大門,藍(lán)四十說藤,你走吧,回家給你爹先送兩千塊錢,讓他立馬住院去。藤就睜著驚喜的大眼,把兩千塊錢縫在自己貼胸的衣兜里,回了一趟三姓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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