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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節(jié) 第十章(2)

星稀光疏。院落里朦朦朧朧。從東邊過來的夜風(fēng)里有晚秋的寒意。村頭靈場上的人群不知散了還是聚著。依然沒有哭聲,卻也沒了說笑。寂靜中突然響起了響器班的音樂。他們吃了,也歇了,到了夜深時候,該他們吹打起來,幫著村人驅(qū)走瞌睡守靈了,奏起來的樂聲,由緩到急,由輕到重,由悲到喜,就仿佛河水從上游的沙地流到了下游的溪石澗縫,苦哀干澀的流淌之后,越發(fā)顯出歡快的節(jié)奏,叮叮咚咚,潺潺緩緩,一點一滴,一河一世都為了舒暢的美。最后一連幾曲都是婚嫁時才吹的《百鳥朝鳳》《鵲橋相會》和《兒女約》《步步高》《趕集去》啥兒的民間鬧調(diào),聽起來宛若整個耙耬山脈的村村戶戶,男人都在迎娶,女人都在嫁去,山野上,天空里、林間、草地和墻角門縫,磚后瓦下,無處不是民間樂聲的美歡。樹葉在樂聲中晃晃悠悠睡著去了,花草在這樂聲中除了它鼻息的響聲,在大地上得如沒了自己的生命;夜鶯和蟲鳴,在樂聲中也都如在戲臺下觀看一樣靜在枝間檐下,一道山脈,整個人世,都浸透了這悠然潮濕的葬樂。三姓村的上空,叮當(dāng)流動著這有史以來從未如此流動過的歡鬧中,突然夾雜的幾聲鑼鼓,像流動著被女人孩娃撩潑的水。這當(dāng)兒,村街上又響起了朝靈場趕去的腳步聲,由遠至近,又由近至遠,如靜夜中一葉一葉盛開的白色的花瓣。司馬藍聽著那腳音,聽著那歡慶的樂音,心里慢慢的平靜而又空蕩起來,宛若滿溝滿壑的碎石沙土,柴草雜亂,都被那河水似的葬樂沖洗去了,留下的是干凈的河床和河兩岸崖上的荊樹風(fēng)景,一切都顯得自自然然,又結(jié)結(jié)實實,隨隨便便,又恰到好處,只是一個人獨自處在河邊或崖下的時候,會感到有些空曠和寂寞,單調(diào)和虛空。司馬藍把身子朝后微微地斜了一下,凳子在他身下和他私語了一陣啥兒,仿佛聽懂了一樣,仰頭望著天空,望著一群星星中的一粒,他想到了明天就是他四十歲的生日,由此及彼,想到他活在世上后半輩子就要死死活活同竹翠過在一起時,忽然覺得心里又有些枯草敗枝的煩亂,如那剛剛清靜的內(nèi)心由竹翠堆進去了一蓬又一蓬的枝丫草棒,且因為竹翠的來來去去,進進出出,愈來愈雜,愈來愈大,終于就從他的心里擠擁到了喉間,使喉嚨上下,有些微的刺癢,隨后那刺癢就變成了干裂,和土地在日光下酷曬一樣。他聞到了喉嚨里青黑的煙味,先是燒燎,后是灼痛,再到后來就仿佛那兒燃燒起來。他想喝水。他咽了一口吐沫,那吐沫未到喉底就干在了路途。把身子朝前傾了一下,把舌頭壓在了下牙上,用了幾下力,還是沒能從舌尖和牙縫中擠出一絲濕潤,他就把頭扭向四十上房的門口,死死盯著門框里的一團漆黑。

他說,四十,快給我端一碗水喝。

院內(nèi)靜如墓地,只有歡快的銅色的嗩吶聲,越墻過來在院子里響來響去。

他是果真看見了四十,一如往日的穿著,一如往日的步態(tài),在屋門口默默地站了一會,轉(zhuǎn)身朝里間屋里走了。他想起他小的時候,經(jīng)常在墳地能看見那些死過的人依然活著在墳地里曬暖,在麥地里看見死過的男人割麥擦汗,在村頭看見死過的女人納鞋說笑。后來隨著年齡增大,這些看見都煙消云散?墒茄巯,這一切都又來到了眼前。他沒有一絲驚怕,只是有一層淡淡的驚奇,仿佛丟了幾十年的一樣?xùn)|西忽然又再現(xiàn)到了眼前。他看著走進里屋的四十,又大聲地說,給我端碗水喝呀,四十。這樣說著,四十就從他的視線閃進了界墻的門里。他隱隱聽見了四十說了句啥,好像說飯蓋在鍋里,菜扣在碗里,渴了案板上的盆里有消熱的豆湯。他跟著她飄忽不定的聲音站起來,院子里的葬樂依然汩汩潺潺,星光在那音樂上細雨樣灑了一層。在樂聲中立了片刻,他端著油燈朝灶房走去,在案板下拿出一個碗,伸到缸口舀了一碗水,喝了幾口,那喉嚨的干渴就悄悄退了。從灶房出來,他又一次看見四十立在門口,喚他到她屋里,似乎還說下半夜了,你該睡了,干了一天活躺在床上睡吧。又仿佛是說在靈隱渠上死死活活半年,未曾踏踏實實睡上一覺,立馬水就通了,你還不抓緊進屋睡呀。他真的有些瞌睡,她的話接續(xù)上了他缺極的睡眠,使他聽見他眼皮下沉的聲音比麥場上的葬樂還響。

他端著油燈朝上房走去。

他看見四十活生生地躺在床上,睡得香甜無比,絲線樣的呼吸聲悠長而又勻稱。

把油燈放在桌角,他就脫衣上床和四十睡在了一起。

司馬藍這次和四十睡在一起,睡得久久遠遠,直到靈隱水流至梁上以后,也還沒有醒來。那時候秋陽溫和,遼闊的山脈上到處是微細亮麗的響聲,集體靈場那兒,響器班吹了一夜終于歇了下來,孝子和守靈的村人,都正在粉紅甜潤黑紫恐懼的夢里。只有黑棺上的露珠與繚繞不止的草香在日光下縮小和升騰,散發(fā)著清新濕潤的舒心氣息。東邊的山脈,駝峰樣一浪高過一浪,不知道日頭是從哪兩個浪峰間涌將出來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升到天空。只見那些駝峰一樣的梁頭和牛背樣的梁脊,在日光下呈現(xiàn)出深褐的顏色,初生的小麥在那深褐中像一片片隨地潑灑的淺綠色的水。村落那兒,安靜而又祥和,連畜生在一夜歡暢的葬樂之后,也慵懶地睡著沒有醒來,誰家未進窩里的雞,臥在村頭的樹上過夜,就像一只禿鷲早早地落在了村子的上空。靈場這兒,葬樂歇息下來,男人們的鼾聲如干樹杈樣在棺材前后舞來打去,孩娃們的夢話和莫名的笑聲像從山脈那邊傳來的收工路上的歌謠,模模糊糊,又親親切切。女人們總是那樣讓著男人和孩娃,她們不躺在地鋪上睡,也不把身子蓋在被子里避寒,就那么依著棺材下的凳腿,把頭靠在棺材的側(cè)板上,睡得勞累而又滋潤。有的女人口上掛了涎滴,就像她的奶兒上掛著奶汁,那樣的睡相有無可說的誘人,總使人想起許多美好,想起人生在世的意義,不免要扭頭多望他們幾眼,盡管她們頭是依著棺材。就這個時候,杜柏從他堂弟的棺下睡醒了,他揉了揉眼,看著急急上升的日頭,又瞟瞟一片棺材下睡熟的人們,忙慌慌穿上衣服,開始去一個個棺材的下邊找那些男人們,嘴里不迭兒地說:“喂,該起來去墳上挖墓了。”“起來呀,村長不是讓今兒把人埋了嘛。”“起!起!該挖墓去啦!蹦腥藗兙投紭O不情愿地伸著懶腰,打著哈欠,從棺材四周的麥秸鋪上坐起來,說長道短,議論紛紛,說村長也是,這么急著埋人干啥,不是酷夏,多停尸一天也臭不了。說日他祖宗,埋完人我死睡半月,黃花閨女脫光衣服站到我面前我要睜眼我就不是人。就這個當(dāng)兒,從村子里轟轟隆隆爆出了幾聲狂喚,仿佛拜佛求雨果然就在頭頂響起的炸雷:

“靈隱渠水通啦——”

“靈隱渠水通啦——”

“我日他祖先呀——靈隱渠真的水通啦!”

狂喚的是二豹。他肩上扛了一把鐵锨,在村里幾條胡同中邊跑邊叫,那山呼海嘯的粗獷叫聲結(jié)實悠長,如拉直在村街上的一條條皮繩,抽落了許多樹葉和墻上本已脫落的泥皮。有人在他身后開了院落門,追著問二豹你喚啥兒?你喚啥兒二豹?二豹不回頭,也不回答,只管扛著鐵锨像扛著一支箭樣從這條胡同射到那條胡同,直著嗓子狂呼“靈隱渠通水啦——,靈隱渠通水啦——”整個村胡同都塞滿了他血沸沸的叫,像村里所有的布袋都裝脹了糧食樣邊喚邊跑,腳步飛快,踢得地上草棒瓦片亂動,最后來到靈場上,又繞著棺材喚起來,只一聲靈場上所有的人便都從被窩鉆出來,目光追著他的喚話,宛若追著一只疾飛的鷹。他叫道:“都快起來呀——靈隱渠通啦——水流下來啦!”

跑到杜柏面前時,杜柏一把將他的胳膊拉住了。

“真的水來了?”

“我一早去給我爹挖墓,想給他挖得深一些,怕今兒忙亂,葬淺了對不起他。可一到墳地就老遠看見上游的水頭像青龍朝著下游流!

似乎是律令的召喚,杜柏喚起床時那慵懶一下子在靈場上煙消云散,聽了二豹火燒火燎的話,村人們忙慌慌穿起衣服來,嘩啦聲暴雨樣響在靈場,那些脫光身子睡覺的男人們,不遮不掩地站在被子上,甩著自己的丑物,潦潦草草登上褲子,提著上衣就往山梁上跑。還有一個小伙,訂婚還未迎娶,他掀開被子赤身裸體站在他哥哥的棺下,找著他的衣褲,把他藏在被子里一樣赤身裸體的對象亮在金紅色的日光里。她比他細嫩,他因為修渠滿身都是疤痕,而她一絲不掛的身子卻像剝過皮的蘿卜。村人們看到這一對景象,微微一怔,就又被通水了的狂喜所淹沒。小伙子說我的褲子呢?姑娘說在你哥的棺材頭上哩。他就從那拿來衣服,邊穿邊跑,朝梁上奔過去,從村里將信將疑出來的人,問著說沒見放水的杜流和大豹回來咋會通水呢?不見左右的人答,也就擠進人群朝著梁上涌。靈場上、村街上,能往梁道上的各條小路上,一時間擠滿了被通水喜瘋了的村人們。有杜姓的人家,昨夜沒有睡到靈場上,在家里聽到喚叫,走正門路遠,便從自家后院墻上跳出來,把那土坯院墻跳塌了,卻連回頭望上一眼都沒有。有一個女人為了立馬看到流來的水,把褲子穿反了,褲前穿到了褲后,褲后穿到了褲前,跑起來一扭一跳,又把褲縫掙開了,于是她就到胳膊粗的一棵柿樹后面,象征地躲著身子重新穿。有一個她本家的兄弟,路過那樹下時,在她的屁股上捏了一把跑掉了。她追著她的兄弟罵了一句極難聽的話,卻又笑得銀格朗朗,像自己得了一個大便宜。一切都因二豹的狂喚改變模樣了。世界仿佛在二豹的喚話中,秋天變成了仲春,日光明麗,落在山脈上金金茫茫一片。樹上的斑鳩、麻雀和崖頭的烏鴉,望著朝梁子那頭瘋跑瘋叫的三姓人,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驚驚叫叫喳喳嘰嘰,雨點樣白白亮亮落得山山野野。莊稼苗都把頭扭看到了梁道上。風(fēng)在半空停下來靜著不動。日光中米粒般的塵埃在凌亂的腳步聲中碰撞不止。靜默的耙耬山脈這時候扭動起來了,堅硬的梁道在村人們的腳步下顫顫抖抖,被踩出來的路面上的石頭,在村人們的腳步下被踢來踢去。從村人們的身后望過去,梁道像有人拉展又起伏掀動的一匹織布,藍姓、杜姓、司馬姓的男人、女人、大人、孩娃,黑黑壓壓一片,在那織布上跑著如朝著同一個方向滾動的大豆、豌豆、綠豆和黑豆。腳步聲此起彼伏,狂喚聲云天霧地,腳下帶起的塵土濃煙滾滾,連晨時整個山脈爽新的空氣都被攪得烏煙瘴氣。有孩子跑不快了,被大人拉下來,就索性蹲在路邊哭鬧,他的父母惱怒地折回來,在他的屁股上打了幾個巴掌,又抱著他和他愈發(fā)響亮刺耳的哭聲及屁股上的紅光滿面的掌印去追趕前邊的村人們。

一切都動了起來。

一切都響了起來。

天空日光的照曬中,隱隱地暗含了一個挨一個、一片連一片的噼噼剝剝,如正夏時無邊無際的豆地里豆夾的炸裂一樣。馬隊羊群一樣狂奔著的村人們的身后,飛起來的塵埃落下去又被彈起來,仿佛梁道的地下,有一條洶涌的暗河在奔襲。只有被村人丟下的村落,轉(zhuǎn)眼之間安靜下來了。房屋靜靜的,街道沉默不語,各家敞開的大門,如永遠張著合不攏的嘴,那么方方圓圓地敞開著,卻又無聲無息,寂靜得深遠悠長。胡同里寥無一人,雞和豬沉默在門口或村頭。從樹上偶爾飄下的半黃半綠的樹葉,打著旋兒落下時,響聲如瓦片在水面漂飛一樣兒。

最后一個走出村落的是司馬虎,他是昨兒夜在五哥司馬鹿的棺下守到下半夜的秋寒深時回家睡了的。他睡得如醉如癡,甜膩四溢,早上聽到二豹的狂喚,從床上坐了起來,一陣激動之后,又躺在了床上去,好像通水就在他的料定和安排之中?墒谴迦瞬菝皇5爻隽舜迓渲螅职崔嗖蛔∧乔ㄋ恋南矏,于是,他有章有法地穿上衣服,把生蛆的傷腿小心地插進褲管,拄著拐杖走出了大門。立在門口,看看天空,望望西梁道上的人們,欲要走時,卻發(fā)現(xiàn)有幾只雞、狗從哪兒出來圍在了他的周圍。狗嗅著他的傷腿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有兩只公雞去他的褲管下大膽地啄來啄去。他用拐杖把那些畜生趕回去,罵罵咧咧出了村。麥場上的七副棺材在十四條凳子上寂寞著。日光在司馬虎的頭頂如燒熱的菊花汁液黃爽爽地澆下來。鳥叫聲在他身后雨滴一樣落到四十家門前時,他盯著四十家掩了的大門淡下步,過一會又朝山梁看一陣,才邁腿往梁上走過去,一瘸一拐,每走一步,架著的兩根拐杖都把地面敲得當(dāng)當(dāng)響,雙腳落地時,不時地有幾粒大米樣的蛆蟲從褲管掉下來,站一會就會有膿水從鞋旁流到腳地上,那些雞、狗、麻雀就是跟在他身后拾吃蛆蟲和聞他雙腿的腥味兒。他身后跟了一群雞和狗,麻雀蹦跳跳,追不上時就飛到他身前。趕不退這些畜生和雞雀,他就朝梁上的人群喚:“娃他娘——我日你八輩,你回來扶我一把呀!”他媳婦就從人群的最后站出來:“你在家里待著吧,你出來干啥呀——”便又走進人群了。

司馬虎只好又罵著祖宗往前走,雞雀在后邊亦步亦趨地追得他急了,他一拐杖打斷了一只雞的腿。那些雞、雀和狗就都驚恐地站在他身后不追了。到了山梁的官道上,他看見梁頂和村落的腰間,那片麥場上的靈場,七口棺材在日光中閃著七片黑烏烏的光,黑光中夾裹了米黃色的亮。那些棺前的熟食供品桌上,細微升騰的一股股白煙,在半空變成紫金色,有黃有白,有紅有青,變幻的顏色,像一股股彩色的絲線繚繚繞繞,由低到高,由深到淺,最后就深化在天空里。他聞到了那彩色煙味和黑木棺材的漆味,還有供品隔夜的熟食味。他驚奇他身后的雞、雀和狗,為啥兒不去那兒覓尋食物,便越發(fā)仔細地扭頭深望,就隱隱約約看見那死過的四哥、長棍、藍石頭等人,他們似乎都坐在供桌的邊上,或立在棺材頭上,脖子拉得細長,把目光投到梁西的水渠頭的末口那兒,彼此說著什么,一個個臉上閃著紅潤的亮光,喜悅?cè)绯嗑I樣在臉上飄飄蕩蕩。司馬虎隨口叫了一聲四哥,可司馬鹿沒有聽見他的喚叫,自己扶著棺材,第一個從棺架的凳上踩到棺蓋上,撞倒了吹鼓手忘在棺蓋上的笙。司馬鹿彎腰把笙扶起來,直起腰朝村人們涌去的方向指指劃劃,隨后那六個人也都踩上了棺材,一起望著西渠道那兒的村人,望著靈隱渠的末端。他們嘰嘰喳喳,說著啥兒,身上閃著壽衣的青光亮色,彼此還相互扶著,踮起腳尖。司馬虎看見了他們捆腳的麻繩,看見他們望著那將通水的靈隱渠的說笑,燦燦爛爛,桃紅李白地在麥場上跳躍。他從他們濃烈的說笑聲中聞到了濃烈的麥香谷甜氣,聞到了清水流來的濕潤和潮氣。他不想再往靈隱渠的末口走過去。他的腿疼得和生割人皮時一模樣,每走一步腿上的筋骨皮肉都白哇哇地叫。他想和他們七個一道,站到供桌上或是凳子上,再或索性站到棺材蓋上看那終于流來的靈隱渠的水?伤刈吡藥撞綍r,他看見五哥司馬鹿朝他擺了幾下手,示意著不讓他朝他們走過來。他看見司馬鹿擺完手后,臉上的紅光燦燦沒有了,代之的是一片灰蒙蒙的云色,繼而是一片雪白色。再看另外那六個一道去修靈隱渠的男人,也都和司馬鹿一樣,臉上的光閃不見了,也不再在棺材上喜悅無控,手舞足蹈了。有一股淡淡的涼氣從麥場那兒淫過來。他們的臉上都成了冰白色,如水濕的孝布結(jié)冰在他們的臉上了。司馬虎不再朝著靈場那兒走,他車轉(zhuǎn)身子朝梁西路上的一個梁頂瘸過去,他知道四哥們臉色的變化一定是因西邊的村人那兒出了什么事,他急腳快步朝著梁頂跳,像只三條腿的狗。日頭在村落上空金盆一輪,如村頭的幾棵老樹上著了一團火,他看見村里的一頭犟牛在樹下掙裂了鼻子,脫開韁繩,滴滴答答流著鼻血在胡同中跑。還有杜姓的一只狗,剛才還跟在他的身后,這會兒忽然跑回村里,爬在他家的房頂朝著西邊靈隱渠那兒望,似乎還有嗚嗚的哭聲從那房頂傳過來。這時候,司馬虎滿臉流汗,一蹦一跳到了梁頂上,一眼看見梁西的山頭下,水渠末尾的溝崖邊,已經(jīng)站滿了三姓村的男人和女人,背對著他,凌凌亂亂一片,都正踮腳朝渠的上游死死活活張望著,脖子都拉得又細又長。有的人站在從渠里挖出來的土堆上,有的站到梁道邊的石頭上,還有的孩娃不是爬在大人的肩上,就是爬到崖邊的槐樹、楝樹上。渠頭上有一棵十幾年樹齡的老柿樹,本來海碗一樣粗在渠道里,渠到那兒要把柿樹挖掉時,司馬藍念起柿樹每年無論旱澇,無論大年小年,它都盡心盡力,給村里的孩娃們最少結(jié)下一擔(dān)紅柿子,也就讓渠繞了個彎,把它留在了渠邊上。這當(dāng)兒,那柿樹上的枝枝杈杈都坐吊滿了孩娃們,一串串黑頭葫蘆碩在柿葉間,像黑柿子懸在半空里。人聲鼎沸,說笑一片,半空里唾星四濺,閃閃爍爍,腳下蹬落的土粒叮當(dāng)響動。朝靈隱渠的上游伸指的胳膊和手像伐倒又架起的一片森林。

司馬虎懸起的心哐地一聲落下了。

他開始不慌不忙朝著村人們走,迎面吹來的風(fēng)撫摸著他的臉,腐爛的腿上有一片蛆蟲在蠕動,癢癢痛痛,又舒心又難受,如一片孩娃的小手在那傷口上上下?lián)蟿又。越過村人們的黑葫蘆頭兒,看見山腰上開腸破肚的靈隱渠,愈遠愈細,像褐色的布匹朝遠處拉去變成了布條兒,布條變成了紅繩兒,最后就和一面梁坡、日光、田地溶為一起了,化在了日光下田地上的紅色煙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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