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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jié) 洪水卷走的透明十二歲(一)

不知你相信不相信,原先我沒有料到人一輩子才有一個十二歲,要料到我會故意記住很多情事,不會僅僅記住那場大洪水?晌伊系綍r,早已時過境遷了,過去的情事,如失手飛走的鷹,追不回來了。我很后悔。到眼下,我向你述說十二歲的事情時,腦子里只還有一點(diǎn)兒事物。

我記得,我站在伊河橋的腳手架頂上,過了我才有一個的十二歲。那時候,白云如棉花一般盛開在我的頭頂,風(fēng)一吹,一線一柔一線一柔地刮著我的臉,燕子似的朝我腦后滑走了。我的臉很濕,很舒快,像誰吻了我。見娜在橋上叫,連科哥,我不敢上呀!我勾回頭來,你怕天嗎?她跺著腳,你快下來!我抬起頭,把手在空中搖搖,我抓住天啦!我抓住天啦!給你說,我是真的抓住天了。天是濕滑的,仿佛是泡在肥皂水中的藍(lán)綢布?删瓦@個時候,我看見了我的十二歲?匆娏宋沂䴕q遇到的奇觀。我看見伊河上游的最端上,伏牛山和耙耬山之間的十里平川,窄得像一條胡同。胡同里涌動著膨脹的白霧,像一天散云從山上朝著山下壓。伊河水在那白霧下面,如清明時節(jié)掛在墓堆上的白紙條一樣抖動。這是我不曾遇到過的景況,驚奇像一群野兔在我胸中躍跳。我被震驚了,臉在天下凝著不動,眼被驚成兩顆僵硬的星星。伊河上游端頭的膨脹白霧,在我眼中越鋪越大,如同從一條溝中奔來的幾百匹白馬,馬蹄下騰起的紫霧在半空,像土塬上吹起的漫漫浩風(fēng),鋪天蓋地,時濃時淡,集集疏疏,被馬群拖帶著。我看清了,馬群和紫霧是朝下游卷來,先還像從山坡朝下壓著的云,隨即就在我眼前閃出了兩道白光,像在半天滑落的兩道流星。流星閃過,伊河上游就成了天的顏色。那時候,天并不單單是藍(lán)色。幾天前日夜陰雨,一桿一桿的雨柱,仿佛是白色的象牙筷子,幾天幾夜接連不斷地朝地面戳著。直到那天的早上,才風(fēng)停雨住。太陽從裂開的天縫里掃出幾道光線,將伏牛山、耙耬山和十里平川染了些微黃色。我立在腳手架上驚駭時,上游的白馬群朝下游奔過來,天和地混在一塊,仿佛天突然間像房子一樣塌下來,壓在了山坡上和河面上。伊水仍在哇哇啦啦,哇啦哇啦地朝著下游流,于是天被伊水拽得顫顫發(fā)抖,像風(fēng)口獵獵作響的飄揚(yáng)的臟綢。見娜在我身下叫,你在看啥兒連科哥?你聽見了啥兒連科哥?我不理她,我只把目光硬凝在上游不動。即刻,我聽到了一種聲音,沉沉隆隆,從很遠(yuǎn)的地方喑啞地傳過來,我以為那就是天發(fā)抖的響聲。我從來沒想到天會哆嗦,會哆嗦出喑啞的聲音。我覺出來了,那沉沉喑啞的聲音,不是天哆嗦的響聲,而是地哆嗦的聲音。我覺到,河面上還未筑成的大橋,如同伊河上的一枝草棒在順?biāo),似乎還不斷被浪打進(jìn)水里,響聲是從腳手架下傳來的,擺動也是從腳手架開始的;我隱隱覺到,新筑的橋柱似乎在緩緩移動,似乎整個十里平川的地下有一條比伊河更大的河流在嘩嘩地流,它載著八百里伏牛山、載著十里平川和平川上的伊河水,載著耙耬山以西的茫茫土塬,朝下游翻滾了。我心里驚極了,臉上的肉像立馬風(fēng)干了一樣緊繃。遠(yuǎn)處的白光一道一道閃現(xiàn),我用力盯著白光后面,猛然就看見那后面竟是世界大小的濁色光亮,像日光照著的天宇冷丁兒落了下來。我身子一縮,心里哆嗦一下,即刻明白,那上游朝我漫來的無邊紫氣和白亮是洪水。

“見娜,快跑!洪水來啦!洪水來啦!”

“你說啥?!我聽不見,連科哥!”

我要立馬下來。我在腳手架上轉(zhuǎn)了一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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