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節(jié) 第七章 大崩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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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這一夜,司馬藍們是在醫(yī)院度過的。因為要把大批的皮子賣給這些燒傷病人,醫(yī)生們便允許他們在病房的走廊里挨過一個秋夜。前半夜走廊里燒傷病人的呻吟和落葉一樣四處飄落,他們的親屬在病房中間走來走去,咒罵著百貨大樓的火災,議論著事故原因到底是電線還是煙頭。到了后半夜,病人都被止痛藥打發(fā)睡著了,親屬們圍著病床安靜下來。三姓村人也都倚墻縮著,似睡非睡地攏成一團。司馬藍的腿上用自帶的止血藥灑濕了,蓋著被子倒睡了一陣,天將亮時想翻身,睜開眼看見避風處睡著的村人們,自己反倒沒有睡意了,只好讓時間從他的目光中朦朦朧朧散步一樣走過去。
天亮了。
亮了的天,在仲秋時節(jié)藍得如汪洋了千年的水。從城東哪個村落胡同走出的日頭,在這一汪藍色里,光線也藍幽幽的了。司馬虎們本來還睡著,忽然就聽到了熟悉的說話聲,出門一看,司馬鹿已經(jīng)領(lǐng)著村里的男人、女人都來了,在教火院站了一大片,坐了一大片,都在揉著走累的腳和膝。有一個媳婦脫掉鞋,對著日光看了看磨破了的鞋底兒,罵了一句啥兒,把那雙鞋扔掉了,從包袱里取出一雙新的穿到腳上去。司馬藍扶著門框說,好快呀,女人孩娃怎么都來了?司馬鹿走過來,說都賣皮了誰照看,還是各家照看各家的好。司馬藍在人群掃了一眼,他沒有看見藍四十,把臉擱在了鹿身上,仿佛鹿替他少辦了一件事。可司馬鹿望著司馬藍,卻說嫂子竹翠要來的,蔓離不開懷,我沒有讓她來。司馬藍便什么也不說,從擔架的被下取出那賣皮的錢,瘸著腿領(lǐng)著村人到教火院門口的四個飯鋪前,把人分成四撥兒,規(guī)定每人吃兩根油條或一個饃,可以每人喝一碗小米粥。
村人說:“這夠呀?”
司馬藍說:“一村人放開肚子得花多少錢!
村人說:“這是來賣皮的,誰腿上多割一塊不就夠了嘛!
司馬藍想了想,說大家隨便吃,油條、包子、白饃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四個飯鋪火剛生旺就遇上一宗好生意,熱情得無以言說。早飯過了,就見教火院的大夫上班了。因為各個病房都加床躺滿了病號,不消說這一天大夫們切皮、植皮、抬進、抬出、打針輸液,要車輪大戰(zhàn)樣忙起來。司馬藍被教火院院長叫到教堂二樓問了幾句話。說來了多少人?他說要多少有多少。院長說一百個有沒有?他說不夠了你一個腿上多割幾塊嘛。院長說一個人腿上只能切一塊,昨天你多賣就違犯醫(yī)院規(guī)定哩。司馬藍說男人不夠媳婦嘛,全村的媳婦都來了,大塊的割男人的腿,小塊的割女人的腿,留著孩娃不割就行了。
日頭從教堂的二樓到教堂一樓的墻根后,車輪大戰(zhàn)般的割皮賣皮開始了。
三姓村人被集中到教火院北邊空地上,男人們在一塊兒,女人和孩子坐在另一塊兒。這兒離切皮室有二十幾米路,能看見切皮室的門口站了那個瘦護士,他那邊一招手,司馬藍就在這邊派過去一個人。最先進去的是司馬虎。司馬虎離開人群時,朝村民們笑了笑,說你們以為最先吃虧呀,最先割的,大夫仔細,連一絲肉都不會帶到刀子上。然后就朝著切皮房那兒走去了,村人們就席地而坐在日光里,盯著切皮房的大門等。有一個媳婦說,村長去買些瓜子吧,來城里一趟,得叫孩娃吃些東西。司馬藍就大大方方,讓一個村人去門口買了十斤葵花子,半斤一袋,像有水稻的地方插秧扔秧苗,一袋一袋扔給了村人們。立刻,一個院落響滿了布滿了塵土的嗑瓜子聲。女人們自己嗑著,又把仁兒吐在手心,攢一手窩一下倒在孩娃的嘴里去。教火院里漫滿了葵花子的氣味,地上的瓜子皮如陣雨樣淋了一層。男人們在抽煙,吐出的煙霧在陽光中呈出金黃的色澤。他們先是默著靜等,后來就說笑起來。男人們說城里的女人秋天還穿裙子,還在大街上拉男人的手,說這年月真是天翻地覆了。女人們說,先前一根針只要一分錢,一個扣子只要二分錢,可現(xiàn)在一根針要五分錢,一個扣要兩毛錢,物價瘋了,瘋著漲哩。這當兒瘦護士就在那邊哎了一聲,喚說——下一個。司馬藍就派狗狗進去了。司馬虎從切皮房走出來,一只手里拿了一沓錢,另一只手擼著一條褲腿,露出一大段潔凈無瑕的紗布大腿,滿臉紅亮的喜悅,一瘸一拐被一個村人攙著走過來。這當兒村人都把瓜子僵在嘴上,把煙硬在手上,仰起了一張一張蒼白的臉。
“疼嗎?”
“打麻針哩。”
“多少錢?”
“三寸見方,六百塊哩,給你吧四哥?”
“六百,你拿著,回村統(tǒng)一交,都給我丟了咋辦?”
司馬藍用筆在手心上記下了一個錢數(shù),太陽便從他們頭上走將過去了。時光流水樣叮叮當當。瘦醫(yī)生又喚,下一個──司馬藍用手指一下藍柳根,說你。藍柳根進去了,杜狗狗出來了,一只手拿著一沓新錢,另一只手擼著一條褲腿,露出了一段潔白的紗布大腿,一瘸一拐地走來,臉上窗簾樣掛了紅亮的喜悅。
問:“疼嗎?”
答:“打麻針哩。”
問:“多少錢?”
答:“二寸半,五百。交給你吧村長?”
說:“分開拿著保險,回村了統(tǒng)一上交。”
司馬藍在手心上又記下了一個錢數(shù),太陽便又從他們頭頂上滑去,時光如抽走的白綢樣有細微的聲音。瘦護士又喚,下一個──司馬藍又指著藍楊根,說楊根,該你了。藍楊根就起身進去了。藍柳根出來了,一只手里拿著一沓錢,一只手擼著褲腿,露出腿上的一段潔白,一瘸一拐走來,臉上飄著一層淺笑。這當兒村人有的在打著瞌睡,煙頭還夾在手上,有的給孩娃喂奶,一搖一晃地打盹,不知是誰睜開了眼睛。
問:“疼嗎?”
答:“打麻針哩!
問:“多少錢?”
答:“多哩,三寸一,六百二十塊。”
司馬藍說:“你先收著,分開拿安全,回村了統(tǒng)一交。”
司馬藍再一次在手心上記下了一個數(shù)字,太陽就再一次從他頭頂滾去,有了輪子軋在石子馬路上的聲音,連人的牙齒都跟著咯吱咯吱響起來。瘦護士在那邊叫,下一個──司馬藍搖醒了杜柱,該你了。杜柱進去了,藍楊根出來了,一手捏了一卷新錢,一手擼著一條腿,露出一段云一樣的紗布腿,一瘸一拐地走來,臉上平平淡淡,到村人們這兒,看全村人都倒在地上借著日光睡覺,沒有一個醒來,只司馬藍一個端端地坐在一片人中,問多少錢,答說不多,三百八十,司馬藍在手心上記下了,他便找了一方空處,拉過一卷行李,歪頭一枕睡了,鼻息聲又粗又重,像一段進進出出悠蕩著的榆木房梁。日光是端端的好極,天空中不見一絲塵染。教火院的寧靜,如同山脈上的曠野,只有跑了一夜的三姓村人的鼾聲,如從曠野上傳來的牛叫聲一樣,黃爽爽地在天空下漫蕩。司馬藍看了一眼村人,男人們橫七豎八地倒著,頭下都枕了一只布鞋或是一卷行李,亮在日光的那條切了皮的大腿,因怕觸到傷處,褲子都還卷著,露出一片又一片的白色,如冬末春初時,陰坡上未待化盡的積雪。女人們抱著孩娃相互依著睡覺,衣襟都還敞著,乳頭兒如棗核樣含在孩娃嘴里,露出一片胸脯如云一樣白白柔柔。
空氣里有一股淺黃色的藥水氣息。病房那兒,不斷有燒傷病人從植皮房和切皮房一對一地抬進抬出。每抬出一個,司馬藍就望著手心的一排排數(shù)字,想這個人身上植的是藍豹的皮,七百塊錢,重傷,三寸半;再抬出一個,想這個人身上植的是我堂弟司馬榆的皮,三百五十塊錢,輕傷,才一寸半多一點。又抬出一個人,一千塊錢,五寸見方的皮,這么大的一塊,半塊蒸饃布似的,補到哪去了呢?走廊上每抬進抬出一個人,腳步聲都急切而又凌亂,重錘敲鼓似的。又扭頭看村里人們,歪歪斜斜地都睡得十二分香甜,去切皮的,只要一搖,說該你了,就默默起身去了,切過的瘸著回來,無言無語地往地上一倒,瞌睡就撲面而來。日頭已經(jīng)正頂,金黃中隱含了紫紅,熱得使人身上猶如螞蟻爬動樣酥癢愜意。司馬藍感到左腿切過皮的傷處有涼涼的流動,撩起褲子看了,見有血水從紗布上滲將出來,拿出那瓶中草藥熬下的止痛藥水,看僅還有蓋子底兒深淺,又看看那日光下的一片切過皮的大腿,猶豫一陣,把裹在大腿的紗布掀起一個小口,將藥水順口兒倒了,把瓶子扔到了遠處。教火院的安靜深厚而致遠,藥瓶子炸響的聲音在半空脆烈烈。這時候有一個人醒來,用手扶著白腿,臉上呈現(xiàn)了猙獰,仿佛被火燒了一樣。
司馬藍說:“開始疼了?”
那人說:“有止痛藥水沒有?”
司馬藍說:“瓶都扔了,你忍點疼吧!
那人咬咬嘴唇,身子一歪,又要睡時,卻哎喲——哎喲——哼叫起來。他的叫喚勻稱而又細微,如抽絲一般。司馬藍說你叫啥兒?皮還沒有賣完,你一叫引來一片叫聲,誰還賣皮?那男人就不叫了,雙唇繃成一直線,眼珠瞪得又圓又大,把腿上發(fā)作的疼痛鮮活生生地咽了。然就在這當兒,切皮房門口的瘦護士從走廊里出來,在天空下開始伸了懶腰,胳膊舉在半空,像要把日頭抱下一樣。司馬藍望著他問,再去一個?瘦護士說一個也不要了。司馬藍把嗓子拉得河道一樣悠長,問是歇一會兒再去?
瘦護士把手握在嘴上,
──一個也不要啦。
司馬藍回頭數(shù)了數(shù)人數(shù),
──還有五個沒有賣呢。
瘦護士說:“等以后吧!
司馬藍喚:“你有那么多的燒傷病人。”
瘦護士嫌他啰嗦,便不再理他,開始在日光下做廣播體操。司馬藍從地上站起來,朝瘦護士那兒走去,到那兒說村里走了一夜,還有五個男人身上沒割掉一點皮,總得讓他們賣下一塊半塊。護士就說留得青山在,還怕沒柴燒?說剩下不植皮的病號,都是鄉(xiāng)下的農(nóng)民,不做生意,又沒地方報醫(yī)療費,燒得再重都不愿意植皮,你能有啥法兒。
有一個大夫問:“不要錢你們愿意切嗎?”
司馬藍說:“賣的是人皮,又不是豬皮羊皮樹皮。”
那大夫笑了。
便和護士告了別,道了謝,扶著從切皮房最后走出的一個男人從那兒走回來。這男人到村人前時,不小心一只腳踏在了一塊磚上,傷腿一震,疼得炸出一聲驚叫。這一驚叫,睡著的人醒了不少,看他在那扶著腿,咧著嘴哼哼哈哈,那疼便如風樣刮過去。于是,睡醒的人也都小心地扶著腿,感到紅血淋淋的疼痛從大腿的骨髓深處冷絲絲地浸到了皮層,又從皮層跳跳蕩蕩回到骨髓深處。這么來回著,周旋著,每一個男人的傷腿便顫抖起來,半青半紫的哭喚像雨夾雪那樣鋪天蓋地了。頓時,那些睡著的三姓村人都睜開了眼,幾十個男人都用雙手扶了傷腿,感到割皮處的疼痛排山倒海地涌到身上了。于是,隨著一個人的哭喚,所有男人的哭叫都渾渾濁濁地爆炸了,哎呀呀──娘喲──疼死我了的喚像冰雹樣砸在了教火院。一個院里塞滿了丑陋的哭叫。女人們都忙著去扶自家的男人。孩娃們看著從自己父親嘴里吐出的一條一條紫塊斑斑的哭叫,驚得目光呆呆,瞳孔增大許多。目光是一種血紅色,空氣被哭聲沖撞出一個個漩渦似的氣流。一時兒,秋暖蕩然無存了,氣候寒冷起來。所有的人都問司馬藍還有止疼藥水沒?司馬藍立馬在一片哭聲中間,說沒有藥了,都是大老爺們,不能忍忍嘛。說這話的時候,他看見藍姓一個叫藍菊的姑娘扶著六弟司馬虎,像做妹妹的扶著哥一樣。他有些感動,心里的暖流水浸浸地散開來,想這藍菊嫁給六弟倒不錯。司馬虎沒有哭喚,他臉上被痛逼出的汗珠在陽光中血滴一樣,砰砰啪啪落下來,砸在地面的行李上,行李發(fā)抖一樣顫巍巍地晃。能聽到女人們恐慌的目光在男人哭喚縫隙的走動聲。像從灶房門縫擠出的一股股暖流兒。教火院外,天空上一層薄白的云,忽然卷成黑色,慢慢朝著這邊游移著。司馬藍有些心慌了,垂著的雙手,汗?jié)窳芰苋缰罅艘荒。大夫們都從病房里跑出來。院長站在教堂樓的二層朝著這邊望,喚著說哭什么哭什么呀驚天動地,賣皮子不疼一世界的人不是都來賣了嘛。不疼能那么一小塊兒就給你們二百塊錢嗎?院長說這是醫(yī)院,醫(yī)院能這么哭爹喊娘亂作一團嗎?杜狗狗扶著腿從圍起來的人群這邊滾到那邊去,邊滾邊喚說,疼死我了我才十七歲就讓我賣皮子,可你們二十七、三十七的卻還沒有賣。司馬鹿咋就不去賣皮子?就因為他是村長的弟弟呀。滾到司馬藍的腳前時,司馬藍一腳踢在他的肚子上,說十七還算小呀,你就賣了一寸半,你爹十七時跟著我爹賣了七寸見方連一聲喚叫都沒有。
十七的杜狗狗忽然不哭了,坐在地上盯著司馬藍,說一寸半三百塊錢我一分都不能花,可我爹賣了七寸給我們家蓋了兩間瓦房屋。
司馬藍吼:“你要錢花啥兒?”
狗狗說:“我十七歲了,我該娶媳婦成家了!
司馬藍愕然不語。
疼痛的哭聲五顏六色地在半空沖撞著。村里的女人們多都抱著自家男人的傷腿像抱孩娃樣攬在懷里,落著淚說忍一忍,你是大人又不是孩娃兒,男人們就吼,說我日你娘的能忍我能不忍嘛,一大塊皮活生生從腿上割掉了,我能忍住嗎?顧不上賣皮的錢了,有的就把錢扔在地上,盯著身邊的大夫說,給我打的麻藥少吧,咋就一轉(zhuǎn)眼就疼得鉆心呢?大夫?qū)χ畮讉男人的大叫,說都別動彈,都別哭喚,越動越叫就越疼?纱謇锶藳]有誰聽大夫的話,依然趴了一地,滾了一地,哭聲叫聲一院滿天飛。整個世界都堆滿了三姓村人青白亮亮的哭叫了。
司馬藍立在那哭叫的中間。
瘦護士說,又哭又鬧以后你們還賣不賣皮子了?
司馬藍從地上撿起了誰丟的幾卷錢,看了看哭作一團的他堂弟,過去說真疼假疼?他堂弟望著他,說不疼我會哭呀?司馬藍忽然手起手落,一個紫紅色的耳光摑在了堂弟的臉上,說我腿上割了六寸見方,你還不到二寸你叫啥呀叫?堂弟就瞪大了眼睛不哭了,冷丁兒驚驚怔怔捂著臉,瞟著司馬藍,聽著半空中從他臉上蕩起的耳光的余韻,一時間木木呆呆,竟如好人一樣站立在那兒一動不動。
這耳光居然如刀一樣把所有的哭聲砍斷了。
立時弱減下來直至寂靜的哭聲在教火院猛地僵住了,無聲無息了。所有的人都愕然地望著司馬藍,把哭喚斷然截止了。
日光已經(jīng)偏西。司馬藍說誰他媽的也不用哭了,賣皮子的錢我都記在手心,你們都領(lǐng)著孩娃媳婦到城里去吧,無論賣多賣少,每家可以為自家花掉十分之一,一百塊可以花十塊,剩余的十分之九回村里一律交公去修靈隱渠。話到這里,司馬藍抬頭看了日色,回頭望了村人們,說都上城里趕集去吧,去給孩娃媳婦扯扯衣服,買點蘿卜咸菜。
村人們不動,目光一杠一杠硬著。
司馬藍說:“都走吧,教火院又不是家!
藍柳根扶著腿站起來。
“村長,一百只能花上十塊?”
司馬藍說:“五百就能花五十還少嘛!”
杜柱抬頭問:
“要是舍不得花呢?”
司馬藍想了想,說:“橫豎有十分之一歸自己,不花了自落!
藍柳根便先自瘸著走了,一手扶著腿,一手扯著他的女兒。他的女人跟在他的身后,手里提著包袱,對人說她要扯個布衫穿穿,說她已經(jīng)六年沒有扯過布衫了。
楊根也領(lǐng)著女人、孩娃走去了。
三姓村人就都脫線的珠子樣一家一家走掉了,瘸瘸拐拐,雖還有疼痛的哎喲,卻沒有了剛才一世界的哭喚,腳步輕輕綿綿,哼叫聲落葉樣飄在身后。也就轉(zhuǎn)眼之間,村人們魚貫著瘸出了教火院,融進了門外馬路上的人群中。
五
教火院忽然冷清下來。大夫和別的閑人也都往病房走去。教堂樓的影子靜默悄然地爬到了司馬藍的腳前。醫(yī)院里又恢復了它的寧靜。留下的只還有司馬一家,司馬虎被五哥司馬鹿攙著站在那兒,說四哥,你賣了六寸見方,一千二百塊,十分之一是一百二十塊,不上街花了它?
司馬藍說:“買啥?”
司馬虎說:“隨便。不能都用在水渠上,你得花一百二十塊!
司馬藍說:“我給老大藤、老二葛一人買塊花布就行了。”
司馬虎說:“花不完你給我。五哥都結(jié)婚了,我還沒對象。你都有兩個閨女啦,可我還是光棍兒一條兒。我等渠一修通就結(jié)婚。”
司馬藍說:“你和誰結(jié)婚?”
司馬虎說:“藍菊說她不要衣裳,只要能給她爹媽各買副棺材,能讓他們死了用棺材裝殮,她就嫁給我。”
司馬藍說:“天呀,兩口棺材,這彩禮得多少錢呀?”
司馬虎竟不再言語,獨自大步拐著往切皮房那兒走去。日光在他背上黃燦燦的亮堂。司馬藍和鹿都吃驚地望著他,說你去哪兒虎?司馬虎回過頭來,說錢給自己誰怕疼呀,你的留著分給四嫂花吧,四嫂的肚子又大啦。司馬藍說你回來,已經(jīng)沒人要買皮子啦。司馬虎說我賣的便宜,人家二百塊一寸,我一百五,再沒人要我賣一寸皮子一百塊,他說你們不回村里說沒人知道我司馬虎又賣皮子了,只要再賣五寸、八寸,我就能買兩口棺材把藍菊娶了啦。
司馬藍和司馬鹿立著不動。
司馬虎就朝切皮房那兒走去了。
六
就都走了。
司馬鹿扶著又賣了八寸皮的小弟司馬虎。司馬藍獨自瘸著腿走出醫(yī)院,在城郊通往三姓村的馬路上,愈來愈小,就像幾只斷腿折翅的麻雀在田野頭上一跳一跳。路上有許多小樹,都已被人折斷,新鮮的白色樹茬,亮刺刺地委屈在路邊,那些丟掉的樹枝,在馬路中橫豎躺著。不消說,三姓村人多已從這兒走過,這些樹兒,是他們折斷做了拐杖或做了簡易擔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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