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十七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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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林美玉走到計部長身邊,拉起衣襟給計部長看,說,計部長你摸摸,我這件衣
服的料子,是意大利面料啊。計部長果然笑瞇瞇地去摸林美玉的衣料,說,嘿,
我這土老兒,不懂的,但摸上去確實手感很好,很軟,就像小林你說話的聲音哎。
·【十七】
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壯大,南州市在全省的地位也日益顯著和重要起來。前不久,經(jīng)過激烈的競爭和角逐,南州一舉奪得了省第五屆藝術(shù)節(jié)的主辦權(quán)。在這之前,南州作為一個小型的城市,還從來沒有主辦過省級的大型活動。為此,全市上下都為之振奮、為之驕傲,市委更是高度重視,平書記親自主持召開了幾次專題會議研究具體的方案措施。
五藝節(jié)的重中之重,就是那個隆重的開幕式晚會。晚會內(nèi)容相當(dāng)豐富,中央和省委領(lǐng)導(dǎo)都要來參加,晚會上,要表彰一批全省文藝方面的優(yōu)秀人才,還要有能夠體現(xiàn)全省水平的文藝演出。為了保證晚會的萬無一失,市委將具體操辦的任務(wù)交到了宣傳部。宣傳部為此特別成立一個臨時指揮部,總指揮長由計部長擔(dān)任,下設(shè)辦公室,從市政府調(diào)來一位辦公室副主任擔(dān)任臨時辦公室主任,副主任人選就從宣傳部自己人里產(chǎn)生。最后由計部長提名,部委會通過,萬麗擔(dān)任了辦公室副主任。另外又從文化局和市文聯(lián)各抽一名干部作為辦公室的工作人員。班子組成后,計部長召集開會,萬麗和另外三位新搭檔,頭一次坐到一起。市政府的葉楚洲副主任和文化局的林美玉萬麗早先是認識了的,但不熟悉,另一位從市文聯(lián)來的黃林,更是連面都沒見過,他從部隊上下來,剛剛進文聯(lián)機關(guān)還不滿一個月呢,大家可以說是來自機關(guān)的五湖四海,但現(xiàn)在坐到了一起。
臨時辦公室開展的第一項工作,就是跑市財政局,關(guān)鍵人物是市財政局機關(guān)科的副科長李秋。李秋是個女同志,但一把鐵算盤非常厲害,有個外號叫蜘蛛精。李秋很瘦,尤其是兩只手,瘦得幾乎脫了手形,伸出來,活像只尖利的爪子。而李秋這手,平時不輕易露面,一旦事情決定了,她的手就出來了,習(xí)慣性地往桌上一扣,就一語定乾坤:就這樣了。時間長了,大家都熟悉了李秋的習(xí)慣,有的時候,李秋連那句話都不用說,只要將自己這只尖長的手往桌上一壓,那一位最終沒有算得過李秋的某同志,心里就徹底地“咯噔”一下,知道玩完了。我的媽,那手,簡直就是蜘蛛精的爪子呀,有一個同志事后很久還心有余悸地說。就這樣,蜘蛛精的外號就叫開來了。李秋自己也知道,但并不氣惱,手還是照伸,絕話還是照說,一點都不在意,倒是那些心懷鬼胎的對手們,在李秋伸出手來的時候,雖然知道自己的努力又泡湯了,但因為看到了傳說中的蜘蛛精爪子,好歹也算找回一點安慰。有人甚至還下意識地看看李秋的臉,看她怎么認識和看待自己的爪子,但是他們從李秋的臉上,始終只能看出兩個字:不行。據(jù)說有一回某局的行政科長在無所不用其極之后見李秋仍然無動于衷,某科長終于急了,念道,李科長啊李科長,你千算萬算又是何苦來著?李秋說,你什么意思?某科長倒有點怯了,本來都想把到嘴的話咽下去了,但李秋偏偏還咄咄逼人,我才不管你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我也要跟你算清這筆賬。某科長氣道:算吧算吧,你千算萬算,連自己的婚姻都沒有算好,還算個什么頭?李秋當(dāng)堂號啕大哭,那正是她和前夫關(guān)系最黑暗的階段,但是這一次的哭,是空前絕后的,是李秋這半輩子人生中唯一的一次公開亮相,在此之前和從此以后,李秋都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
李秋的丈夫是個花花公子,到處拈花惹草,但脾氣極好,每次李秋興師問罪,他總是低頭哈腰,忙不迭地檢討,把自己罵得狗血噴頭,口頭保證書面檢查不知作了多少回,但老習(xí)慣堅決不改。他雖然不在機關(guān)工作,但這事情在機關(guān)里傳得到處都是,包括李秋丈夫跟人偷情的種種劣跡丑行,被機關(guān)上下傳得神乎其神,雖然沒人膽敢當(dāng)面告訴李秋,但李秋是何等聰明之人,心里明鏡似的,只是因為要面子,只能大把大把的眼淚往肚里流。在機關(guān)每一個人的眼里、心中,李秋都是一個堅強的女性。能把李秋氣哭了,這位某科長倒也在機關(guān)里風(fēng)光了一陣,雖然事后向李秋口頭檢討,但那口氣卻絕對是勝利者的口氣,不過李秋那天也不曾失敗,她是另一個勝利者,她露出難得的微笑,握著某科長的手,真誠地說,謝謝你的提醒,謝謝你的推動力。某科長目瞪口呆,后來方才知道,就是在他一氣之下攻擊了李秋之后,李秋才下決心離婚,不再拖泥帶水,與過去徹底地告別。那個某局的行政科長叫平原,幾年后調(diào)了一個部門,后來提拔當(dāng)上副局長,再后來,他竟然成了李秋的第二任丈夫。只是有人問到李秋或者問到平原是不是這回事,他們都哈哈一笑,你們編故事呢。這回答,似乎含糊得很,是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但這都是后話了。
五藝節(jié)的預(yù)算在李秋那里果然沒有通得過,林美玉先在李秋那里碰釘子,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林美玉說,李科長,這可是市委目前的頭等大事,經(jīng)費不及時到位,耽誤了五藝節(jié)的籌備工作,你負責(zé)還是我負責(zé)?林美玉以為自己拋出了很有分量的話了,哪料李秋毫不買賬,說,你沒有資格負責(zé)我也沒有資格負責(zé),你急的什么?林美玉氣道,那我就回去向領(lǐng)導(dǎo)匯報,李科長不同意平書記的意見?李秋冷冷一笑,道,行啊,怎么匯報都行。那真是刀槍不入。
他們又回來將預(yù)算的項目一一重新核對,該補充的補充,該重做的重做,該改方案的改方案,幾乎做到滴水不漏了,再跑李秋。這回由葉楚洲親自出馬了,他建議萬麗跟他一起去,萬麗也知道李秋的風(fēng)格,心里多少有點發(fā)憷,不想去,但葉楚洲說,你躲不過的,早晚得和她打交道。萬麗只得硬著頭皮跟上葉楚洲。
萬麗以前見到葉楚洲的時候,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印象,倒是經(jīng)常聽同事說起這個葉楚洲,說葉楚洲是有些背景的,至于什么樣的背景,又沒有人說得清,所以葉楚洲雖然官不大,但在機關(guān)里也算得上是個人物。機關(guān)的事情就是這樣,大家經(jīng)常關(guān)心議論的,要不就是提得快的,要不就是老不能提的,那些正常升遷的人,是較少有人提起的。葉楚洲既有背景,進機關(guān)年數(shù)也不短了,工作能力是有目共睹的,但仕途卻并不順利,不知道是在哪里卡住了。萬麗更覺得機關(guān)是個說不清的大雜院,又像個大陷阱,你哪怕步步小心,也隨時會跌落下去。
現(xiàn)在和他一起工作了,幾天相處下來,萬麗有一個意外的發(fā)現(xiàn),覺得葉楚洲在哪個方面有點像康季平。這種想法一經(jīng)產(chǎn)生,就使得萬麗對葉楚洲有了先入為主的好感。當(dāng)萬麗跟著葉楚洲坐到李秋的辦公室時,萬麗的眼睛就下意識地去看李秋的手,她明知這樣不好,但卻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奇怪的是,李秋雖然一如既往地板著臉,但卻將那只從來不肯伸出來和人握手的手主動伸到了萬麗跟前,說,萬主任,你是在看我的手吧?把萬麗鬧了個大紅臉。李秋跟萬麗握過手后,把手抽了回去,又將手舉起來,看了看,面無表情地說,他們說我是蜘蛛精,我自己看看,我這手,比蜘蛛爪子總要豐滿一些吧。萬麗想笑,卻沒敢笑出來。李秋又說,萬麗,我知道你。萬麗更是不敢吭聲了,因為她一點也不知道李秋是什么意思。
葉楚洲把晚會預(yù)算和整個五藝節(jié)的預(yù)算都交給李秋,李秋隨手把晚會預(yù)算挑出來,另一份就隨手扔到一邊,說,這個下次再說,先看看你們的晚會情況。李秋的桌上,有算盤,也有計算器,但李秋從來不用計算器,都是用算盤打的,打著打著,眉頭皺起來,打著打著,眉頭又舒展開來,萬麗在啪嗒啪嗒的算盤聲中,心情越來越緊張,偷偷地看了葉楚洲一眼,發(fā)現(xiàn)葉楚洲也正在看她。萬麗臉一紅,葉楚洲卻笑著朝她擠擠眼,一付篤定心思的樣子。李秋低著頭,根本沒看他們,嘴里卻突然發(fā)出了聲音,說,你們擠眉弄眼的干什么?葉楚洲說,萬麗頭一次坐到你面前,有點害怕你呢。李秋厲聲說,葉主任,請你說話注意點!葉楚洲說,好,好,我注意,我注意。又朝萬麗眨眼。李秋終于抬起頭來,算盤一推,預(yù)算也往葉楚洲和萬麗面前一扔,尖長的爪子往桌上一壓,嘴里咬牙切齒地吐出兩個字:不行!
萬麗傻了眼,但葉楚洲卻是笑瞇瞇的,把李秋扔過來的預(yù)算拿起來,看了看,說,李科長,你認為哪一項有問題?李秋又把預(yù)算拿過去,指著上面的一項說,就是這一項,你們自己看看,怎么做的預(yù)算?想蒙我的錢,沒那么容易!葉楚洲再把預(yù)算拿起來,萬麗也勾過頭去看,一看之下,差一點失聲笑出來,原來李秋通不過的,竟是一筆最小的賬目,是工作人員的加班夜餐費用。當(dāng)時做預(yù)算的時候,大家覺得,既然是一筆最小的賬,財政局也不至于很計較,便多報了些人頭和天數(shù),結(jié)果卻被李秋算了出來。葉楚洲笑著回頭對萬麗說,萬主任,你這回領(lǐng)教了李科長的水平了吧。李秋說,這就已經(jīng)領(lǐng)教了?早著呢!
把加班夜餐費重新核過后,做了一點小小的調(diào)整,整個費用中,只減去了三百塊錢,晚會的預(yù)算就通過了,李秋也仍然板著臉,嘴里也仍然只有兩個字:行了。葉楚洲也不多說話,站起來就走,倒是萬麗覺得不過意,說了聲謝謝,李秋連哼也沒哼一聲,好像根本就沒有聽見。出來的時候,萬麗還是有點不踏實,問葉楚洲,葉主任,剛才忘了問一問,錢什么時候能夠到賬。葉楚洲說,李秋辦事情很干脆,只要說出“行了”兩字,錢當(dāng)天就會劃出來的,不信這會兒你回去看看,她一準已經(jīng)在布置劃錢了。萬麗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又忍不住問葉楚洲,李科長她是不是有什么——她本是想問問,李秋在機關(guān)里是不是有什么背景,要不怎么連市政府的辦公室主任見了她都得低眉順眼呢,但因為跟葉楚洲還不算太熟,覺得問不出口。倒是葉楚洲已經(jīng)明白了她的意思,替她說了,萬麗,你是不是想說,李秋這么厲害,可能有什么人給她撐腰吧?萬麗點點頭,這一瞬間,她更清晰地感覺到了葉楚洲與康季平的相像之處。葉楚洲說,好像沒有什么背景,就像那個金美人吧,金美人跟你同過事,金美人有背景嗎?她們的風(fēng)格挺像的,都是工作極其認真。萬麗說,是呀,金美人要是有背景,恐怕也不會從接待辦調(diào)走了。
萬麗說了這話,有一陣兩人都沒再吭聲,好像心情都有點沉重起來。
回到辦公室,林美玉聽說事情辦成了,先是撇了撇嘴,悶了一陣后,卻笑了起來,嗲聲嗲氣地道,到底葉主任有辦法,連李秋都要賣三分面子的。葉楚洲卻笑著說,可能是看萬麗的面子吧。林美玉聽了,說,那是,萬麗么,機關(guān)有名的才女嘛,討喜得很呢。話音里難免酸溜溜的。和陳佳相比,林美玉的素質(zhì)和境界要差幾個級別,她所有的喜怒好壞都放在臉上,心里酸了她就說酸話,心里氣了就說氣話,高興的時候也說高興的話。只是,萬麗不會跟她計較,都是臨時抽在一起工作的,五藝節(jié)一結(jié)束,大家就分道揚鑣,又不打萬年樁,無論林美玉怎么酸,說話怎么不好聽,怎么難相處,萬麗都不會往心上去的。
但萬麗沒有想到,時隔不久,自己竟然也會酸起林美玉來;I備工作快到尾聲時,一切差不多準備就緒了,計部長為了犒勞大家,特意請籌備辦公室的幾位同志吃飯。萬麗換了一件新衣服,打扮了一番,走進餐廳時,大家眼睛一亮,黃林脫口說,萬主任,你這件衣服是新買的吧,很出色,穿出了你的氣質(zhì)。林美玉立刻就在邊上說,黃林你怎么不夸夸我的衣服,我這件衣服也是新買的,不好看嗎?黃林趕緊說,你的也好看,你的當(dāng)然更好看。大家都笑起來,林美玉這才高興了,站起來,走到計部長身邊,拉起衣襟給計部長看,說,計部長,你摸摸,我這件衣服的料子,是意大利面料啊。計部長果然笑瞇瞇地去摸林美玉的衣料,摸了摸,說,嘿,我這土老兒,不懂的,但摸上去確實手感很好,很軟,就像小林你說話的聲音哎。大家又笑,黃林說,是呀,聽小林說話的聲音,我總以為是個小孩子呢,你要是去唱評彈,一定很好聽的。計部長說,是呀是呀,本人大有同感,小林啊,你那天一來,我就有這個想法,你長得這么漂亮,嗓子又好,要是吃藝術(shù)飯,肯定能成為大角名角的。林美玉高興得滿臉放光,笑盈盈的眼睛始終盯著計部長,計部長也是滿臉通紅,說,嘿,這酒還沒喝上呢,我的臉就熱起來啦。
本來是說萬麗的衣服的,結(jié)果林美玉成了中心。萬麗最沒想到的是計部長,也是相當(dāng)有水平的干部,也是位很嚴肅的干部,怎么會對這種低檔次的話題那么感興趣,還那么投入地去調(diào)笑。萬麗頓時覺得自己很失落,很沒趣,也讓她心底里產(chǎn)生了一些瞧不起他們的想法,但在這瞧不起的想法中,泛起的卻是一股濃濃的酸意。
計部長高興,吩咐上了白酒。林美玉先喊了起來,計部長,我白酒不能喝的,我皮膚過敏。邊說邊將手捂住自己的杯子,不讓服務(wù)員倒酒。計部長笑瞇瞇地說,不行,今天每個人的酒杯都得滿上,小林,你要是真不能喝,我替你喝。林美玉說,啊呀,那可要折煞我了,我寧可過敏,也不敢讓計部長給我代酒呀,來,小姐,替我加,加滿一點,我喝。計部長道,這才像你小林的性格嘛。林美玉說,計部長,您倒是說說,我什么樣的性格?計部長說,傻丫頭,爽快的。一陣說笑中,開始喝酒吃菜,大家一一地輪流敬計部長,計部長則來者不拒,然后還一一地回敬,和平時在部里工作時那個威嚴的計部長,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萬麗出來上洗手間的時候,葉楚洲也出來了。萬麗感覺葉楚洲是特意出來和她說話的,心里多少有點感激,但是站在葉楚洲面前,心里千頭萬緒,卻不知說什么才好,跟著心念一閃,要是眼前站著的不是葉楚洲,而是康季平,那該多好。這么胡亂想著,就聽葉楚洲說,萬麗,你當(dāng)初是怎么進的機關(guān)?是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的嗎?萬麗說,我是機關(guān)招聘時考進來的,原來在中學(xué)教書。葉楚洲聽了,沒有說什么,卻微微地搖了搖頭。萬麗忍不住說,你是不是覺得我不應(yīng)該進機關(guān),我這樣的人,不合適在機關(guān)工作吧?葉楚洲又搖頭,道,誰說的,誰規(guī)定什么樣的人才合適在機關(guān)工作?萬麗又說,但我總覺得自己走錯了路。葉楚洲說,你沒有覺得走不下去了吧?萬麗停頓了一會兒,說,還沒有那么嚴重。葉楚洲說,那就好,比我強多了。萬麗一愣,呆呆地看著葉楚洲。葉楚洲說,我可已經(jīng)覺得自己的路走到頭了。萬麗說,葉主任你開玩笑。葉楚洲說,不開玩笑。萬麗說,那你,你想怎么樣?葉楚洲說,我還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樣,我如果知道應(yīng)該怎么樣了,我不會停留一時半刻的。這時候黃林也出來了,說,計部長叫你們進去呢。三人一同進來,計部長道,你們兩個,是不是躲到外面商量怎么對付我?我告訴你們啊,別做夢了,我的酒量,不是你們兩三個人對付得了的。還不等萬麗和葉楚洲說什么,林美玉先跳了起來,說,計部長,原來您也會吹牛哇。計部長說,小丫頭,我吹牛?要不你試試,你一杯,我三杯,看誰先倒下。林美玉夸張地用手捂住心口,做了一個往后倒的姿勢,計部長哈哈大笑起來,說,你看看,你看看,別說喝了,一句話就把你嚇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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