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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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燈!
門房點燃一小截牛油贈燭,還把一片松明插在墻上。
“把我窗紙熏黃了,奴才。”
“我把娃娃埋了。”
“深點才好!
“深!
“怕狗!
“怕人家的狗我們沒有狗了!
太太不斷從牙縫里咝咝地倒抽冷氣,連喝下三碗滾燙的油茶,一團紅暈浮上蒼白的臉頰。
“人哪!”他說。
太太迅疾高傲地強撐起身子:“奴才!記住是別人搶走了你的老婆孩子,還弄斷了你的腿!”她強撐起身子不讓奴才嘆息主人的命運,就如眼前這聳立在一片被世人遺忘的廢墟上的空空如也的房子一樣。
她還說奴才用松明熏黑了她白凈的窗紙。她還說:“等主人回來,我告訴他你們待我十分周到!
莫多仁欽喉嚨里又咕嚕一聲。他那副老假牙摔成了大小七塊,一整天他都努力在口腔中把它們拼復還原。白天就這樣消磨掉了。他吐掉嵌牙時帶到口里的泥沙,又起身咿呀呀推上沉重的院門。他看見映著殘陽的山尖那血紅嘩啦一聲流淌下來變成液體。早晨,那血紅色重又染上山尖時,隱約傳來幾聲狗吠,老房子一扇扇黑洞洞的窗戶從一片鐵灰的曙色中顯露出來。大門自己咿呀了一聲,院外流淌的霧氣無阻滯地流了進來。
一個聲音說:“老房子!
又一個聲音:“明朝誥封的一個宣慰司的老房子!
“末代土司進城念了大學扔了一個年輕太太在這里沒有回來!
“聽說文化大革命自殺了!
那兩人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小房子和他本人。他聽到鞣制很好的靴幫上的皮子咕咕作響。
“但愿今天運氣好!
“阿門。”
不久他就聽到一聲沉悶的槍聲,在早晨清新甜美的空氣中來回激蕩。他挪到門口坐下,再次努力用唾液粘合碎裂的假牙,直到兩個獵手把一頭牡鹿扔在他腳前。
“你是誰?”他們看到這個老頭時吃了一驚。
“莫多仁欽,白瑪土司家的門房!
“你別唬我們。那個門房害著相思病,土司太太生第二個野娃娃死了,他也死了。我們聽說過這件事情。你是要飯的還是害了麻風病逃到山里的,我們不會為難你!
“我死了?”
“是那個看門的瘸子死了,不是你。”
他想告訴他們每年他都想替太太的臥室換上干凈潔白的窗紙。太太來的部落有三十六戶八百牛三百羊。太太新來下馬時他親手鋪了一長溜氈子,直穿過院子,連接院門和上樓的梯口。
他說:“主人和太太都囑咐我看好房子!蹦嗳蕷J腦子中閃電般一亮,想起一件當時做過就忘記了的事情。他像當初一樣舉起手來,就像這個動作與好多年前那個同樣的動作中間從未有過時間的間隔一樣,從氈帽的翻邊中拿出一個尚未開啟的牛皮紙信封。
“主人來的!
從城里出來過假日的獵手在夾克上揩揩剖鹿弄濕的雙手,打開來看了。這時一陣陡起的陰風從漢子手中奪走了那頁信紙,那紙片輕飄著,像一片羽毛,最后和藍空中的一片白云融為一體。白云轉(zhuǎn)過山頭消失了,藍空邊緣的山脈碧綠如洗。
“太太讀到主人的信了!
“你主人做了政府的官!
“土司不是什么都管的官嗎?”他問。
“做了政府干部就不要你太太了!蹦侨伺滤死隙@,俯身在他耳邊說,“這封信寫了二十三年了,他要跟你女主人離婚!”這一聲使當初女主人用濕布帶捆攏的他的頭顱又轟然一聲重新炸裂,太陽隨那一聲響變成一個綠焰熊熊冷氣幽幽的大火球。
剩下的時間,他一邊熬煉兩個獵手扔給他的鹿油一邊想他忘了問信里主人提沒提門房幾句。莫多仁欽曾在八十六歲上夢見自己和太太交合,她的身體仍和在兩個潰兵槍口下脫光了時一模一樣。醒來,發(fā)現(xiàn)使肚腹溫暖而做了那個夢的是漏進門縫的一抹金色陽光。第二次難產(chǎn)太太至死也沒說“是你的娃娃”。他把熬煉好的鹿油傾進兩只銹綠的銅盞,搭上燈草。這時他重又聽到樓上傳來女人的尖叫,那叫聲刀子一樣劃破黃昏的沉寂,一切都水一樣動蕩起來。許多年時光的皺紋交疊在一起,再也無法分清原來的順序。
他說:“就來’太太!
上樓梯時,一碰扶手就倒下了。
把燈蓋放在窗臺上,點燃,他低低叫一聲:“太太!
太太十分清晰地呻吟了一聲,說的還是許多年前那個字:“水。”莫多仁欽想返身到院里取水。剛到摟梯口,樓梯就塌了,樓梯倒向墻角,現(xiàn)出了那多少年前他力圖忘掉而終于就忘掉了的樓梯后的黑暗空間。那具軍官的骷髏向他切齒微笑。他的眼窩中飄起綠火,這使他記起點什么卻什么都未能記起。他折身回去。每走一步,樓道的地板就從他剛抬起的腳下塌陷了。整個老房子都在回響,然后又被回響弄得搖晃起來。他指頭一觸及房門,房門就轟一聲倒下了。寬大的木門板倒下時一股風扇著了窗臺上燃燒著鹿油的燈盞,那火焰一歪身子便爬上了焦干枯黃的窗紙。
“是我的娃娃嗎?”
他俯下身柔聲問道。
“不!
“是我的娃娃!彼吹阶约旱睦夏槕覓煸诿髁恋幕鸸庵虚g,浮出了樓梯下那死人臉上曾經(jīng)活生生的兇惡神情。
“是我的娃娃!
最后,他揮舞著已經(jīng)爬到他手臂上的鮮艷的火苗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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