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出名要趁早
-
就像夜上海絢麗而又迷亂的霓虹燈光,十里洋場那黑紅色的土壤里生出的枝蔓藤蘿,總帶著頹然而又神秘的滄桑美感。白日里的車水馬龍,報童吆喝著的賣報聲,轎車電軌的匆匆身影,走街串巷為生計奔波的平民百姓那單色的麻布衣裳因有了刺目的他色補丁而斑斕起來,黃包車夫腳力不減的用暴著青筋的粗壯手臂緊握車梁往來穿梭,車里的或是綢布大襟及手里從不停歇兩個古風核桃的商人老爺,或是胸前兜里夾著一支鋼筆帶著一副閃著神秘光斑的眼鏡的知識分子,以及闊太太那俏麗婀娜的風姿裹在綴著精致刺繡的旗袍翩然走進香霧繚繞的胭脂商店……鍍著一層日光的一幕幕,都悄然融化在夜幕下那上海夜總會里傳出的靡靡之音中,比白天更為嘈雜的尋歡人群,披著朦朧的星光,那些神色各異的面孔卻都顯得亦真亦幻起來。
而張愛玲的文,便像夜魅中一只清冷尖銳的眼。白日里蠅頭百姓寒舍里的細碎腳步,達官貴人豪府上的奢靡龐雜,全都在入夜之時疲憊地脫掉了灰撲撲的外衣,在這灰蒙蒙黑隆隆的空氣中,放肆大膽地呼吸,低語,甚至歌唱。而這只眼,仿佛生了無數尖刺般的觸須,只管漫天地抖動伸展,準確地扎在秋毫中,捕捉住每一絲空氣中的異樣,每一張面孔背后的喜悲,每一顆為凡俗壘上厚厚纖塵的心的原色。于是,她的名字早早就在文字的電波中,帶著滿滿的寓意撒播在眾人心中。
“出名要趁早”,她這樣略帶調侃地囑咐那些兢兢業(yè)業(yè)守著她的文字的懵懂者們,只因對她來說,永恒不變的只有不知疲憊的改變,而“及時”,便是她的圭臬。
這樣看似不可一世的及時行樂的態(tài)度,讓不懂她的人或嗤之以鼻,嘆之俗不可耐;或頂禮膜拜,奉為金科玉律。可這句帶著些許嬉笑意味的感慨,剝開每一個筆畫間油滑而又輕松的粘連,你才會發(fā)現(xiàn),吐出這幾個字的唇,卻是掛著淚珠在抽搐。而她所要的“出名”,卻絕對非于一般。
比這個女子的命運還要多災多難的人,必然甚多?蓪τ诖蠖鄶悼嗝藖碚f,坎坷磨平了他們對疼痛敏銳的觸覺,顛簸使他們適應了鞭笞帶來的麻木性痙攣,也許只有這樣,才能足夠堅強?蛇@個女人,面對人生起落周折,卻倔強地不肯向命運之神奉上唯一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痛覺。就像同樣因敏感而備受生之困苦折磨的尼采曾說過,人跟樹是一樣的,越是想往高處的陽光,它的根就越要伸向黑暗的地底。而張愛玲便是這樣,越是讓她痛的地方,她卻越將本該柔弱的根須深深地扎在那里。當她忍住傷痛的呻吟與廉價的眼淚,當她的觸手碰觸到溫暖的陽光,一切黑暗與光明便被這顆慈悲的心所糅合。從此,哪怕居于陰暗的墻角,她也如纖細嫩綠的小草,在凄風陰雨中晃悠悠地揚起脖頸。
本是名門之后的她,卻未享過多少祖輩的榮華,一直與孤獨為伴,哪怕父母之愛,對于這個對愛的渴望甚于生命的女子來說,都是那樣奢侈遙遠。
提起張母,既沒有那時封建遺風的少奶奶固有的外表雍容華貴,眼神空虛迷茫,亦沒有一味崇洋的嬌小姐的跋扈張揚,不可一世。同樣身系名門的她,只是一個將丈量生命的皮尺緊緊攥在手中,又知如何收放的淡然女子。
當時女人骨子里奔流著新舊的血流,身為長江水師提督黃翼升孫女的黃素瓊,門當戶對嫁入張家時,除了大家閨秀自古的端莊雅致外,也悄悄攜裹著歐化的開明思想做了嫁妝。忠貞的愛情,不僅是歐式喜劇悲劇頌揚的劇本,更是她為人生篆刻的銘文。
那個文質彬彬的新婚丈夫張志沂,李鴻章長女之子,一身難以洗脫的翩然書生氣,出口成章,吟詩作畫,古風盎然。兩人初為伉儷,舉案齊眉,鶼鰈情深,尤從大家族中剝離開,自成小居之后,攜一對伶兒俐女,本是世人艷羨的和美之家,卻不知,風光易逝,睦家難守。
安逸匿患,富貴藏敵,黃素瓊真摯的珍愛幻想,在丈夫酒肉承歡,尋花問柳后變得那般不堪一擊。尤其在張志沂情系嫵媚潑辣的姨太太后,恬淡如黃素瓊,愛人的背叛如柳刀落雨般滑落在心悸難平的胸口,化作胭脂般殷紅的血瘀,再難忍耐自己的愛情被如此無視踐踏。張志沂胞妹張茂淵,性情向來貼近思想新派的嫂子,見哥哥此番荒唐之舉,同是痛心不已?蓛蓚女人的聲討卻無法阻止一個遺少骨子里的享樂求歡,這不僅是一個名門闊少的放縱墮落,更是那個更迭的時代里,舊時光最后的狂歡。
多少女人就此沉淪于舊俗還未干涸的泥沼,掙不脫彌漫的幽綠色沼霧將毒氣滲透進每一寸肌膚,直至抽干最后一滴還欲掙扎的自由的血淚?牲S素瓊卻未麻木到坐以待斃,她和夫妹張茂淵赴洋求學的冒險,實則是對封建還未死透的張揚之爪最為果敢的逃離——當然,犧牲的是一個母親能給予兒女最為甘洌溫存的母愛。
自懂事起就沒有母親音容笑貌的記憶,這對幼小的張愛玲來說,需要漫長的時光來教會她如何面對生活所帶來的疼痛。在溫情如童話般的故事里,這個時候會有一個慈愛的父親,彌補她童年里缺失的母愛?赡莻性情乖戾的父親,卻用更加殘忍的方式,將父愛也從她的生命中血淋淋地剝離開。
她不愿多提,不代表她已遺忘。后母早早替代性的出現(xiàn),為她還很稚嫩而又本應多彩的童年增添了灰溜溜的背景與刺骨的寒意。而后,書房外的父親,滿身或是酒氣,或是不明主人的胭脂香。更讓張愛玲皺眉的,也許是父親每次射向她的目光,是那樣的心煩意亂,不愿多做任何關愛的駐留。
然而,最痛的,還是那一次不由分說的毒打,生生撕裂了張愛玲與父親滾燙的血脈之情。在父親飽含恨意的拳腳之下,在后母尖酸刻薄的諷刺之中,那個面色陰冷絕望的小女孩蜷縮在地板一角只顧緊緊護住腫脹的頭。那一刻,她似乎連朝思夜盼的母親都無暇去期待,因為身上不斷加重的踢打,已讓年少的她明白,任何沉重悲慘的現(xiàn)實,都無法指望遙遠的希冀與幻想來稀釋半分痛苦。
那之后,被軟禁起來的她,經歷了父親不聞不問的一場大病后,終于如愿逃出這個地獄。此時,一個鬢角的青絲都仿佛含著嫩嫩水潤的張愛玲,卻因為以往記憶中因親情叛離而涅槃的悲痛,轉而將她苦尋已久的愛,寄托于那些千萬人之中,在那里靜守她的愛情。
正如她自己所說,愛情本來并不復雜,來來去去不過三個字,不是“我愛你”,“我恨你”,便是“算了吧”,“你好嗎?”和“對不起”。她此刻的精辟,卻是用多少剮心之痛,才換來的頓悟般的悲涼寬容。
最易變的不是世事,而是人心。初遇胡蘭成,一向傲然如參天大樹般的她卻低到塵埃里,甘心情愿作一朵向陽的不知名的小花。而她的日曦,便是那個笑起來讓她心中倍感溫暖與默契的被世人稱為“漢奸”的男子。
正因為俯首的遙望,蒙蔽了張愛玲那本深邃見底的目光。她驚鴻一瞥,本以為胡蘭成便是生命中遲來的一縷明媚,卻不知他只是夕陽溫婉的余暉里,一枚恰巧隨風路過的蒲公英,看似暖洋洋的笑容,只是反射著晚日的光芒。而日頭落了,他也便風塵仆仆地隨風而去,繼續(xù)尋覓其他如花笑靨去了。
掏出全部怦然悸動的滿溢的愛,收獲的只是愛人狡黠的詭辯與再三的背叛。她竭盡全力,不顧一切,如飛蛾撲火般跟在那抹漸行漸遠的光線之后,卻仍追不上那個曾讓她溫暖一時的男人的腳步。終究她疲憊不堪地跪倒在半路,內心號啕著,臉上卻仍是那淡淡的,仿佛未上心頭的哀愁。
再遇胡適時,她安然地笑著,仿佛之前跋涉的征途只不過是夜里未睡安穩(wěn)遺下的一簾秋夢,只有她苦笑著深知,自此鴛鴦為天鳥,連理也只留空枝。惺惺相惜的兩人,哪怕只是相視一笑,也總能比旁人多品出幾分曖昧窩心的韻味來,可謹慎如她,又怎會放任自己如脫韁野馬,再次迷失在茫茫愛情原野里,孤寂無依?
而此時邂逅美國老人賴雅,或許才是上蒼給予她最為踏實的磨難與體味。曾經家境殷實時洋房的豪氣四溢,仆人的盡心盡力,都無法動搖窮困潦倒的她為與病榻上的丈夫賴雅共赴苦難的決心。而一直只與紙筆、琴鍵、顏料親近的纖纖玉手,卻開始和柴米油鹽甚至是算盤打上交道。人間煙火的熏陶,為她那如玉面龐罩上灰蒙蒙的一絲浮塵,卻讓她的眼,她的心,更加玲瓏剔透了。十一年的相依為命,直至送走賴雅,早就霜染云鬢的她,只是輕輕笑著,不發(fā)一言地回到自己依舊孤寂的人生軌道上。
1995年9月8日,加州異鄉(xiāng)的公寓里,75歲的張愛玲在死去多日后,才被房東發(fā)現(xiàn)。已經習慣了寂寞的她,那一刻,也注定是一切了然于胸的釋然了吧!
塵世間,出名對于自小便被稱為“天才”的她來說,已經早的足以相比人生初撒的晨露?蓪τ谒约,出名并不意味著世人皆知,手里皆捧著自己的文章目光炯炯——而僅是有那么一顆心,自然地貼近,然后像她懂世人一般去懂她的寂寞,像她對萬物那般慈悲去包容她的任性,像她夜里枕畔輕垂的一滴孤淚一樣溫潤她久旱的癡夢。
凡人出名千萬人知,而她其實只是希冀,她的苦難由一個人看穿并愛戀疼惜,她的才華由一個人欣賞并支持鼓勵,她的名字由一個人銘記并默默低吟——那么傲然不羈的她,只想在一個人心里早早刻上自己的名字而已,最為熱烈的期盼卻被那不了凡塵事的阿芙羅狄忒,整整忽略了一輩子。
也許,一生風頭出盡,只為博得一人白頭之心,盼來的卻是吝嗇的命運曠世的遺忘。
- 最新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
- 發(fā)表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