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jié)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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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鳴與硫磺味都與當年一模一樣。只是沒有森林,也沒有雪山。除了背后一座拔地而起的赭紅色孤山,放眼望去,都是平曠的草原,一聲浩渺嘆息一樣遼遠的草原。
洛桑用馬鞭敲打著靴子,讓我收回了遠望的目光。他說:“每一次,我都像第一次看見一樣,都像看見一個新鮮的年輕姑娘!
我說:“但是,這不是我一直想來的那個溫泉。”
然后,我向他描述了花臉貢波斯甲曾經(jīng)向我們描述的那個溫泉。那個溫泉,不像現(xiàn)在這樣安謐、寧靜,而是一個四周扎滿帳篷的盛大集市,很多的小買賣,很多美食,很多的歌舞,很多盛裝的馬匹,當然還有很多很多的人穿著盛裝來自四面八方。他們來到泉邊,不論男女,都脫掉盛裝,涉入溫泉。洗去身體表面的污垢,洗去身體內(nèi)部的疲憊與疾病。溫泉里是一具具漂亮或者不夠漂亮的軀體,都松弛在溫熱的水中。
也許真正的情形并不是那么天真無邪,那么自由,那么松弛,但在我的童年,花臉和寨子里那些來過溫泉的上輩人的描述為我造成了夢境一樣美麗的想像。現(xiàn)在,我來到了這個幻夢之地,這里卻安靜得像被人完全忘記了一樣。草地青碧,藍天高遠,溫泉里的硫磺味來到傍晚時分的路上,就像有種女人把某種美妙的情緒帶到我們心頭一樣。還有一個叫洛桑的漢子,照看著兩匹漂亮的馬。馬伸出舌頭,卷食那些嬌嫩的青草。
我一直坐在泉邊。
不知過了多久,太陽光中的熱力減弱了很多。
身后的洛桑突然說:“來了一個人。”
果然,一個人正往山坡上走來。來人是
一個鄉(xiāng)村郵遞員。他走到我們跟前,向洛桑問好,卻對我視而不見。洛桑拿來一瓶酒放在地上,又拿出了一塊肉,鄉(xiāng)村郵遞員從包里掏出一大塊新鮮奶酪,然后,兩個人脫得干干凈凈下到了溫泉里。我也學他們的樣子,下到水里,然后,把頭深深地扎進溫熱的水里。水,柔軟,溫暖,從四周輕輕包裹過來,閉上眼睛,是一片帶著嗡嗡響聲的黑暗,睜開眼睛,是一片蕩漾不定的明亮光斑。一個人在母腹中就是這個樣子吧,佛經(jīng)中說,世界是一次又一次毀滅,一次又一次開始的,那么,世界開始時就這樣的吧。洛桑和鄉(xiāng)村郵遞員把大半個身子泡在溫水里,背靠著碧草青青的湖岸,一邊享受溫泉水的撫摸,一邊享用剛才備下的美食:酒、肉和奶酪。我卻深深地把頭扎在水里。每一次從水里抬起腦袋,只是為了把嗆在鼻腔里的水,像牲口打響鼻一樣噴出來,再深深地吸一口氣,再一次扎進水里。
就這樣周而復始,一次又一次扎入水中,好像我的生命從這個世界產(chǎn)生以來就從來沒有干過別的。扎進水里,被水溫暖而柔軟地擁抱,睜開眼睛,是動蕩不已的明亮,閉上眼睛,是結結實實的帶著聲響的黑暗。于是,我的生命變得簡單了,沒有痛苦,沒有灰色的記憶。只是一次次躍出水面,大口呼吸,讓新鮮空氣把肺葉充滿,像馬一樣噴著響鼻把嗆進嘴里的水噴吐出來。這是簡單的結結實實的快樂。是洛桑狠狠的一巴掌結束了我的游戲。
這些串成一串的溫泉小湖都很清淺,當我把頭扎向深水時,屁股便露出了水面。洛桑一巴掌把我拍了起來?次椅孀∑ü傻臉幼樱l(xiāng)村郵遞員放聲大笑。我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個小矮人的腹腔里能發(fā)出這么大的聲音。這太過宏亮的聲音讓我感到了尷尬。但是,洛桑遞給我的酒化解了這種尷尬。
酒,還有鄉(xiāng)村郵遞員的奶酪,加上正在降臨的黃昏,使我與溫泉的第一次遭逢部分地符合了我的想像。酒精開始起作用了,我說:“如果再有幾個姑娘。漂亮的姑娘。跟我們一樣赤身裸體的姑娘!
這句話使兩個人大笑起來:“哦,姑娘,姑娘!
“溫泉里再沒有姑娘了嗎?”
兩個人依然大笑不已。
很多年后,在東京,幾位日本作家為我們舉行的宴會上,大家談起了日本的溫泉。我問頻頻為我斟酒的老作家黑井謙次先生,是不是還有男女同浴的溫泉。川端康成小說里寫過的那種溫泉。老作家笑了,說:“如果阿來君真的想看的話,我可以做一次向導。只是先聽一個故事吧!彼f,他四十歲的時候,與阿來君差不多的年紀,離了喧囂的城市,到北海道去旅行。一個重要的內(nèi)容當然是享受溫泉,同時,也想看看男女同浴的溫泉。在外國人的耳朵里,好像整個日本的溫泉都是這樣。而在日本,你被告訴這種溫泉在北海道,尋訪到北海道,你又被告知那種溫泉在更偏僻一些的地方。黑井謙次先生遇到的就是這種情況。他住在北海道一間著名的溫泉旅館,但那里沒有男女混浴的地方。經(jīng)過打聽,人家告訴他有這種溫泉。他走了很長的路去尋訪。結果他說:“溫泉里全是一些退了休的老頭老太太,他們對我說:”可憐的年輕人,以前沒有見過世面,到這里來開眼來了。‘“黑井謙次先生這個故事,在席間激起了一片開心的笑聲。黑井先生又給我斟上一杯酒:”阿來君,我告訴你這個溫泉在哪個地方,只是,那些老太太更老了,一個四十歲的男人該被他們看成小孩了!按蠹以俅伍_懷大笑。
回到酒店,我開始收拾東西,明天就要出發(fā)去據(jù)說也有很多溫泉的上野縣的上田市。我眼前又浮現(xiàn)出了中國藏區(qū)草原上的溫泉。草原寧靜,遙遠,溫泉水輕輕漾動寶石般的光芒,鳥鳴清脆悠長,那光芒隨著四時晨昏有無窮的變化。
我又想起那次在溫泉時的情形了。
我說:“如果這時再有幾個姑娘……”
洛桑和鄉(xiāng)村郵遞員說,如果我有耐心,多待一些時候,就可以碰到這種情形。但在花臉貢波斯甲和寨子里老輩人的描述里,從晚春到盛夏,溫泉邊上每一天都像集市一樣喧鬧,許多赤裸的身體泡在溫泉里,靈魂飄飛在半天里,像被陽光鍍亮的云團一樣松弛。美麗的姑娘們紛披長發(fā),眼光迷離,乳防光潔,歌聲悠長。但是,當我置身于溫泉中,這一切都仿佛天堂里的夢想。我把這種感覺告訴了身邊兩個男人。我們都喝得有點多了,所以大家都一聲不響,躺在溫水里,聽著自己的腦海深處,什么東西在嗡嗡作響,看星星一顆顆躍到了天上。
洛桑說:“這種情形不會再有了。這個規(guī)矩被禁止了這么多年,當年那些姑娘都是老太太了,F(xiàn)在的姑娘,學會了把自己捂得緊緊的,什么都不能讓人看見。男人們被土地,被牛群拴住了,再也不會騎著馬,馱著女人四處流浪。一匹馬關得太久,解開了絆腳繩也不會迎風奔跑了!
“只有我,每天都在路上,”鄉(xiāng)村郵遞員還沒有說完,洛桑就說,“得了吧。”
小個子的鄉(xiāng)村郵遞員還是不住嘴,他說:“我每天都在到處走動,看見不同的女人。”我看見他口里的兩顆金牙上有兩星閃爍的亮光。
洛桑說:“住嘴!”
郵遞員又灌下一口酒,再對我說話時,他胃里的腐臭味撲到我臉上,“朋友,我是國家干部,女人們喜歡國家干部,因為我們每個月都有國家給的工資!”
洛桑說:“工資!”然后,兩個耳光也隨之落在了郵遞員的臉上。郵遞員捂著臉跳上岸,瘦小身子的輪廓被夜色吞沒,使他看起來更像是一個不太具象的鬼影。他挨了打卻笑出了聲,話依然沖著我說,“這狗日的心里難受,這狗日的眼紅我有那么多女人!
洛桑從水里跳出來,兩個光身子的人在夜色中繞著小湖追逐。這時,下面的公路上突然掃過一道強光,一輛吉普車大轟著油門離開公路向山坡上沖來。雪亮的燈光罩住了兩個赤身裸體的男人。洛桑強壯挺拔,郵遞員瘦小而且籮圈著雙腿。車燈直射過來,兩個人都抬起手臂,擋住了雙眼。車子直沖到兩人面前才吱一聲剎住了。車上跳下一個人,走到了燈光里。郵遞員放下手臂,囁嚅著說:“賢巴縣長!
洛桑像牙疼似的哼了一聲。
賢巴縣長對他視而不見,徑直走到洛桑面前,說:“我的朋友呢?”
洛桑一下沒有回過神來:“你的朋友?”
我在水里發(fā)出了聲音:“我在這里!
賢巴說:“我在鄉(xiāng)政府等了你很久,我以為你會去鄉(xiāng)政府。”
我說:“我是來看溫泉的,到鄉(xiāng)政府去干什么?”
賢巴說:“干什么?找吃飯睡覺的地方!
“難道跟他們就沒有吃飯睡覺的地方?”
副縣長說:“穿上衣服,走吧!比缓笏洲D身對洛桑說,“你這種人最好離我的朋友遠一點。”
“縣長大人,是你的朋友豎起大拇指要跟我走的。”洛桑又灌了一大口酒,對我說,“原來你也是個大人物,跟你的朋友快快地走吧。”
這時,那個鄉(xiāng)村郵遞員已經(jīng)飛快地穿上衣服,提起他的帆布郵包,鉆進夜色,消失了。
賢巴拉著我朝汽車走去,洛桑也一把拉住了我。我以為他改變了主意叫我留下來,如果他說你留下,我想我會留下的,但他說:“就這么走了?國家干部騎了老百姓的馬不給錢嗎?”
我還光著身子,賢巴把一張五十元的紙幣扔給這個臉上顯出可惡神情的家伙。紙幣飄飄蕩蕩地落到水里,洛桑笑著去撈這張紙幣,我穿上衣服。坐在汽車里,溫泉泡得我渾身很舒服地癱軟,腦子也因此十分木然。我半躺在汽車座椅上,汽車像是帶著怒火一樣開動了,車燈射出的兩根光柱飛速掃過掩入夜色的景物,一切剛被照亮,來不及在眼前呈現(xiàn)出清晰的輪廓便又隱入了夜色。很快,汽車搖搖晃晃地開上了公路,聲音與行駛都平穩(wěn)了。
賢巴轉過臉來,這幾天來那種客氣而平淡的神情消失了,當年參軍前臉上看人常有的那種譏誚神情又浮現(xiàn)在他那張看上去很憨厚的臉上:“拍到光身子的女人了嗎?先生,時代不同了,你不覺得那是一種落后的風俗嗎?”
“我覺得那是美好的風俗!
汽車顛簸一下,賢巴的頭碰在車身上,他臉上譏誚的神情被惱怒代替了:“你們這些文人,把落后的東西當成美,拍了照片,得獎,丟的可是我們的臉!
我不再說話,在這么大的道理前還怎么說話?這種話出現(xiàn)在報紙上,電視上,寫在文件里,甚至這么偏僻的草原上也有人能把這種道理講得義正辭嚴,而我已經(jīng)習慣沉默了。
突然我又想起了剛剛離開的溫泉。不斷鼓涌,靜默地吐出一串串珍珠般晶瑩氣泡的溫泉。甚至,我恍然看到陽光照亮了草原,風吹著云影飛快移動,一個個美麗健碩的草原女子,從水中歡躍而起,黃銅色的藏族人肌膚閃閃發(fā)光,飽滿堅挺的乳防閃閃發(fā)光,黑色的體毛上掛著晶瑩的水珠,瞬息之間就像是串串寶石一般。
我甚至沒有提出疑問,這種美麗怎么就是落后呢?
我只是被這種想像出的美麗所震撼。我甚至想,我會愛上其中的哪一個姑娘。溫泉把我的身子泡得又酥又軟,車子要是再開上一段,我就要睡著了。但車燈射出的光柱停止了搖晃,定定地照在一幢紅磚平房上。這是轄管著溫泉的鄉(xiāng)政府。當晚我們就住在那里?h長下來了,鄉(xiāng)里的書記、鄉(xiāng)長、副書記、副鄉(xiāng)長、婦聯(lián)主任和團委書記都有些神情振奮,開了會議室,一張張長條的藏式矮幾上擺上了手抓羊肉,和新釀的青稞酒。鄉(xiāng)長派人叫發(fā)電機在半夜12點準時停電的小水電站發(fā)個通宵,然后脫了大衣,舉起了酒碗。大家喝酒,唱歌,藏族的酒歌,情歌,也有流行歌。
這個鎮(zhèn)子很小,也就十幾幢這樣的平房吧。鄉(xiāng)政府里歌聲大作時,已經(jīng)睡著的大半個鎮(zhèn)子又醒過來了。我們宴集場所的窗玻璃上貼餅子一樣,貼滿了許多生動的人臉。一些羞怯而又興奮的姑娘被放了進來,她們喝了一些酒,然后就與干部們一起唱歌跳舞了。
我希望這些姑娘不要這么哧哧傻笑,但是她們卻興奮地哧哧地笑個不停;我也希望她們臉上不要浮現(xiàn)出被寵幸的神情,但是她們明白無誤地露出來了。
我想對賢巴說,這才是落后的風俗。但賢巴縣長正被兩個姑娘圍著敬酒,他已經(jīng)有些醉了。他很派頭地勾勾指頭叫我過去。兩個帶著巴結笑容的姑娘也向我轉過臉來。我在他們身旁坐下來,賢巴又是很氣派地抬抬下巴,兩個姑娘差不多是把兩碗酒灌進了我的嘴里。她們實行的是緊貼戰(zhàn)術,我感到了堅實乳防一下又一下的碰觸。這種碰觸的記憶已經(jīng)很遙遠了。所以我不由得躲閃了一下,賢巴咧著嘴笑了:“怎么,這不比想像溫泉里的裸浴更有意思嗎?”
兩個姑娘也跟著笑了,我覺得這笑聲有些放蕩。但也僅此而已。一些放蕩的笑聲,一些淺嘗輒止的接觸。
賢巴悄悄地對兩個姑娘說:“這家伙是我的朋友,他帶了很高級的照相機,要拍女人在溫泉里的光屁股照片。”
又是一些放蕩的笑聲,一些淺嘗輒止的接觸。
當然,他們比我更深入一些,但也只是一些打情罵俏,如果最后沒有寬衣解帶,這種打情罵俏也是發(fā)乎情止乎禮儀的意思。雖然我也看到了一些人的手在姑娘身上順著曲線游走與停留。送走這些姑娘的時候,天已經(jīng)快亮了,瞌睡與酒意弄得人腦袋很沉。我和副縣長住在一個屋里。上床前,賢巴親熱地擂了我一拳。我又感覺到年少時的那種友誼了。上了床后,賢巴又笑了一聲,說:“你這個人呀!”
“我怎么了?什么意思?”
他卻發(fā)出了輕輕的鼾聲。我的眼皮也沉沉地垂了下來。醒來的時候,才發(fā)覺連衣服都沒脫就上床了。但這一覺卻睡得特別酣暢淋漓。窗戶外面有很亮的光線,還有牛懶洋洋地叫聲。賢巴已經(jīng)不在床上。我推開門,明亮的陽光像一匹干凈明亮的緞子鋪展在眼前。院子里長滿茸茸的青草,沿墻根的幾株柳樹卻很瘦小。土筑的院墻之外,便是廣大的草原。炊事員端來了洗臉水。然后又用一個托盤端來了早餐:幾個牛肉餡包子和一壺奶茶。他說:“將就吃一點,馬上就要開中午飯了。鄉(xiāng)長他們正在向縣長匯報工作,匯報完就開飯!
我有些頭痛,只喝了兩碗奶茶。
我端著碗站在院子里,聽到會議室里傳來響亮的講話聲。那種講話用的是與平常說話大不一樣的腔調(diào)。在這個國家的任何一個角落都可以聽到。
������2��。好吧,朋友,溫泉已經(jīng)到了!
這時,我們腳下掩在淺草中的小路,正拐過從崖體上脫落出來的幾塊巨大的巖石,西斜的太陽把巖石巨大的影子投射在身上,風吹在身上有些涼。當我們走出巖石的陰影,身子一下又籠罩在陽光的溫暖里,眼前猛然一亮:那不單單是陽光的明亮,而是被斜射的陽光鍍上一層銀色的水面反射的刺眼光亮。
溫泉!
遙遠的措娜溫泉,曾經(jīng)以為永遠遙不可及的溫泉就這樣出現(xiàn)在了我的面前!
我站在那里,雙眼中滿是溫泉上的光芒在迷離搖蕩,濃烈的硫磺味就像酒香一樣,增加了恍惚之感。我站在那里,不知站了多長時間,只記得馬在身后噗噗地噴著響鼻。這些光芒慢慢收斂了刺眼的光芒,讓我看清楚了。從孤山根下的巖縫中,從傾斜的草坡上,有好幾眼泉水翻涌而出。溫泉水四溢而出,四處漫漶,在青碧的草坡上潴積出一個個小小的湖泊。就是那些湖泊反射著一天里最后的陽光,輝耀著刺目的光芒。
我把牽著的馬交給洛桑,獨自走到了溫泉邊上。水上的陽光就不那么耀眼了,只是硫磺味更加濃重。曠大的草地中間,一汪汪比尋常的泉水帶著更多琉璃般綠色的水在微微動蕩,輕輕流淌。溫泉水注入一個小湖,又很快溢出,再注入另外一個小湖。水在一個個小湖之間蜿蜒流淌時,也發(fā)出所有溪流一樣的潺潺聲響。
我坐下來,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家鄉(xiāng)寨子后面山上的鹽泉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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