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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我離開了草原，副縣長同志沒有來送別。車子奔馳在草原上，我的心情又開朗起來。我沒有因為與這個縣將要產(chǎn)生的旅游局長或副局長的寶座擦肩而過而若有所失。而因為草原美景，因為汽車快速奔馳而帶來的快感而高興起來了。

同時，我心里有些急切，快點回到單位，緊緊鎖起暗房的門，把那些彩色膠卷沖洗出來。事實也是如此，回到州府已經(jīng)是黃昏時分，這天是周六，很多人在街上散步。我把自己關(guān)進(jìn)暗房，操縱板上燈光閃爍，藥水刺鼻的味道使人新鮮，洗印機(jī)嗡嗡作響，一張張照片被吐了出來。這下，我才感到了沮喪。兩個姑娘遠(yuǎn)沒有當(dāng)時感覺的那么漂亮。那些誘惑的聲與色，那些不可逼視的光與波都消失不見了。照片上的人除了笑容有些生動之外，就是一團(tuán)團(tuán)質(zhì)感不強(qiáng)的肉團(tuán)而已。

我收拾好東西，走到街上，心里有些茫然若失。夜已經(jīng)深了，街燈一盞盞亮向遠(yuǎn)處，使鎮(zhèn)子上短促的街道有了縱深之感。兩家歌廳里傳來聲嘶力竭的歌唱。街上的槐花還開著，但剛剛開放時那濃烈的香氣已經(jīng)蕩然無存了。細(xì)細(xì)的夜風(fēng)吹來，很多有些枯萎的花瓣便飄落下來。我躺到床上時，身上的一些花瓣就落在床前。

我躺在床上說：“花臉啊，你騙我，溫泉沒有你說的那么美好�！敝皇俏也磺宄�這話是清醒時說的還是在夢中說的。

如果是夢，我怎么沒有見到貢波斯甲。

如果不是夢，我再怎么傷心也不至于說這沒有用處的話。

照片上的女人沒有畫冊上那么漂亮，是因為她們并不上相，加上我的手藝也不及那些大師。溫泉不是花臉?biāo)�講的溫泉，是因為時代變了。這是賢巴副縣長說的。

我把那些照片封裝在一個大紙袋里，塞在文件柜里邊一個抽屜里鎖了起來。有關(guān)那個遙遠(yuǎn)溫泉的想像與最初的記憶也一起封進(jìn)了那個紙袋。我給那個抽屜多加了一把鎖。

對我來講比較容易的是，我與童年朋友賢巴的相互遺忘。但是，他好像不愿意輕易被人忘記。這是一個比較糟糕的情況。第二天上班，同事們便問我，什么時候離開去高就草原縣的旅游局長？館長還對我說，可以把小城里的櫥窗騰出來，專門作一期某縣的旅游景點宣傳�？�。照片就用我這一趟拍回來的東西。

關(guān)于這個問題，我不好對館長多說什么。

館長說：“這是館里對你高升表示一個意思，你知道，我們這種單位也就只能做這么大一個人情�！�

我告訴館長，我不會去當(dāng)什么子虛烏有的旅游局長。

館長笑了，拍拍我的肩膀，說：“窩在我手下，是委屈你這個人才了，本來，我準(zhǔn)備向組織上反映，我也不想干了，你來接我這個班，但是，現(xiàn)在，嗨呀，不說了，不說了，以后你要多關(guān)照��！”

這么一說，我也不敢解釋說我不走了。更何況，我也沒有太想當(dāng)這個館長。這樣過了幾個月。大家看我的神情，便有些惋惜又有些譏諷的味道了。因為某縣的機(jī)構(gòu)調(diào)整了，賢巴同志升任縣長，縣政府果然新設(shè)了旅游局�？h上發(fā)了請?zhí)�，派了車來接報社電視臺的記者參加旅游局的掛牌儀式，藝術(shù)館因為有兩個櫥窗，而得到了一張請?zhí)�。旅游局長不是我，請?zhí)�上自然也不是我的名字。我的一個同事把請?zhí)�給我看。上面寫著他的名字。

“該你去，你拍得比我好。”我說的是老實話，他的照片確實拍得比我好。

同事看我反應(yīng)平淡，嘆了口氣，說：“弄不懂你是個什么人�！�

我想，我有時也弄不懂自己想要什么。就像我悄悄寫下的那些小說那樣不可捉摸。之后，館里的什么好事，比如調(diào)一個好單位，干一點有油水的事情，評職稱與先進(jìn)，都沒有我的份了。你想，你連旅游局長都不想當(dāng)，還會對什么事情感興趣呢。這一切，我的童年朋友賢巴都讓我感到他的存在。他告訴我可能當(dāng)上旅游局長時，這個可能已經(jīng)不存在了。但他又把這件事情讓所有與我相關(guān)的人知道。他在地上畫了一個餅。他以為這個人在這方面肯定是饑餓的，所以，他畫下這個餅，然后用腳擦去，然后才告訴這個人，原來這地上差點長出一個餅，但你無福消受，這個餅又被老天爺拿走了。你看，現(xiàn)在地上什么都沒有了。確確實實，地上又是一片被人踩來踩去，踩浮了的泥巴。你還可以畫上很多東西，然后，又用腳毫不費力地輕輕擦去，就像這些東西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一樣。

但是，這么復(fù)雜的道理，怎么對人講得清楚呢？于是，我只好假裝沒有聽見。如果有人實在要讓我聽見，我就看看那個柜子，想想里面那個上了兩把鎖的抽屜，笑笑，再想想那兩個姑娘，我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長。

當(dāng)另一個縣發(fā)來請?zhí)�，邀館里派人去人拍攝他們的溫泉山莊開營儀式時，大家都想起來，我有兩年沒有出過公差了。于是，館長便把這個好差使給了我。這事是在館里的全體會上決定，大家鼓掌通過的。下班的路上，館長跟我走在一起。他說，我去的這個縣的縣長與我的老鄉(xiāng)賢巴，兩個人都是風(fēng)頭正健的年輕縣長，兩個人做什么事情都相互較著勁，館長說：“你那個老鄉(xiāng)剛成立了旅游局想開發(fā)溫泉，這邊不聲不響，先就把溫泉開發(fā)出來了。你去，我們給他好好宣傳一下�！�

館長這么說，好像我特別想報復(fù)賢巴一下，好像我們多出兩個櫥窗，就可以狠狠報復(fù)賢巴一樣。但館長是好心，同事們也都是好心，我無話可講。

這個溫泉隔我的家鄉(xiāng)，比草原上那個溫泉要近上百公里。只是從來沒人說起過這個溫泉。

縣里派了一個宣傳部的干事來接我們這一干不很要緊的人。我問他，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這個溫泉？

他說：“發(fā)現(xiàn)？只是開發(fā)罷了，溫泉又沒藏起來�！�

“怎么以前沒有聽說過。”

他有些不耐煩了，說：“現(xiàn)在不就聽說了嗎？”

車行一百多公里，就是這個縣的縣城。當(dāng)夜就住在招待所里。第二天早上起來上路，我們的車便加入到了一個近百輛小車，并有警察開道的車隊里。晚上下過雨，已經(jīng)是九月份了，落在河谷里打濕了河灘上大片卵石的雨在山頂上是雪，高處的雪被陽光照亮，閃爍著耀眼的光芒。車隊在這樣的風(fēng)景中緩緩行駛了十多公里。一道青翠的松枝裝飾的牌坊出現(xiàn)在眼前。鼓樂齊鳴，穿著民族服裝的美麗姑娘手捧酒碗與哈達(dá)等在那里。車隊停下來。官員們登上了牌坊前鋪了紅色化纖地毯的講壇，講話，又拿起剪子斷了攔路的紅綢。大家走進(jìn)牌坊，便進(jìn)入了一個簇新的溫泉山莊，再剪開一個閥門上的紅綢，大號碗口那么粗的一股水，便通過一個鐵管嘩嘩地流入溫泉山莊中央的游泳池里。水濺在磁磚鋪出的池底上，聲音歡快響亮。溫泉特有的硫磺味蓋過了人們的喧鬧，四處彌散開來。一個新的旅游資源的開發(fā)大功告成了。我自己的相機(jī)，身邊的很多相機(jī)舉起來，快門聲響成了一片。噼噼啪啪，就像劈柴垛子從高處垮了下來。

餐廳里的歡宴結(jié)束后，那池子里的水也注滿了。很多人都換上事先準(zhǔn)備的游泳衣褲走入了水中。人太多了，所以只有領(lǐng)導(dǎo)被安排到有單獨的溫泉浴池的客房里休息。我沒帶游泳衣褲，又沒有進(jìn)單間的資格，便約了幾個有類似情況的人順著引溫泉水下山的鋼鐵管道往山上走去。進(jìn)入樹林后，鋼鐵管道便潛入了地下，但新填埋的黑土指出了方向。

我們在樺樹、櫸樹與松樹混生的樹林里一路向上，林子里，身前身后不時有幾聲鳥鳴，腳底下的苔蘚潮濕松軟。然后，風(fēng)把硫磺味送進(jìn)了我們的鼻腔。在一個小山澗里，翻過一株倒在地上正在腐朽的巨大云杉樹干，溫泉的源頭便出現(xiàn)在了我們眼前。

從一株紅樺樹根緊抓著的巖石下，溫泉咕咕有聲，翻涌而出。然后就在一個混凝土蓄水池中匯聚，經(jīng)過一個濾水口，進(jìn)入了碗口粗的鑄鐵水管，奔往山下了。濾水口的水面上，堆積起來了大堆的落葉，這對本就十分潔凈的水又起了一次過濾作用。當(dāng)然，我們來這里不是來看這個蓄水池的，而是想看看溫泉本來的樣子。原來溫泉水流淌的山澗中，水已經(jīng)干了，于是，滿澗里只剩下了很多長滿青苔的累累石頭。而在那些石頭中間，現(xiàn)在還有幾個閃亮的水洼，想來，當(dāng)溫泉水還在澗里自由流淌的時候，那一個個水洼便是可以沐浴身體的地方，雖然，這比草原上的溫泉局促了許多，但有幾個人躺在里面沐浴身體還是完全可以的。我們在溫泉邊上坐了一些時候，覺得上山時汗?jié)竦谋成嫌泻�意起來，大家站起來，摸摸坐濕了的屁股，再環(huán)顧一次四周，便開始邁步下山了。甚至沒有人拿出相機(jī)來拍一張照片。一條小路很清晰地從泉眼處開始，從比山澗高一點的樹林中順著山澗蜿蜒。我們順著這條路下山。轉(zhuǎn)過兩個山彎，一個小木屋出現(xiàn)在眼前。而且，木屋頂上還冒出裊裊的青煙。走進(jìn)木屋，火塘上架著的鍋里透出陣陣肉香。木屋里有三個人。一個小姑娘正用肉湯喂一個眼睛上搭著一條濕毛巾的老女人，老男人有些木然地對我們笑笑，不停地抽他自己的煙斗。眼睛上搭著毛巾的老女人臉上露出笑容，說：“又來人了，也是來治病的吧�！�

此行中好像只有我懂得藏話，于是，我說：“我們來看看溫泉。”

老太太說：“這溫泉靈啊，多洗幾天，我這眼睛就又能看見了。”

她推開嘴邊的肉湯，拿掉毛巾坐起身來。露出她眼眶通紅，并不停流淚的雙眼。她說：“女兒，去吧，給新來的人騰些地方，今天晚上我們就有三家人了�！�

她女兒告訴她，是一些看風(fēng)景的干部。老太太有些失望地哦了一聲，又倒向地鋪，再次把毛巾搭在眼睛上。我們退出木屋，在屋子旁邊看見一個巖石，細(xì)細(xì)的兩股溫泉便從巖石中央的裂縫里翻涌出來，加上石頭上的兩個小洼，多少有些像一對淚眼。那個姑娘走出來，用這水洗了毛巾，又用一只銅罐打了水，把毛巾浸在里面，又回木屋里去了。

我算是看到人們是如何用溫泉治療疾病了。

這時，從樹叢那邊，傳來了一個人很難過，也很奮力地嘔吐的聲音。往前幾步，是這溫泉的又一個泉眼。一個人正伏在那里嘔吐，一個女人，是他的母親吧，一只手扳著他的肩頭，一只手拍打著他的背部。那人吐過了，直起腰來大口喘息著，看到我們，他年輕瘦削的臉上露出了熱情的，也是無力的笑容。他說：“聽說今天山下很熱鬧？”

我點點頭：“你這是治什么病？”

“胃里的毛病，”他母親說，“我兒子沒病的時候，一頭牛都扛得起來，現(xiàn)在瘦成什么樣子了�！�

小伙子顯得十分虛弱，但他還是說：“喝這水洗胃，吐了喝，喝了吐，把肚子里不干凈的東西吐光了，胃洗干凈了，我的病就好了�！�

這時，有一個同伴問了一個很蠢的問題：“為什么不去醫(yī)院？洗溫泉能治病也可以住在山下，你們不知道山下的溫泉山莊住得好，吃得也好嗎？”

這是一個愚蠢的問題，我感到自己心里竄起了莫名的怒火，但那個臉色蒼白的年輕人仍然笑著：“這里不用花錢�。　�

說完，他又俯身在溫泉上開始很艱難的大口大口吞咽硫磺味濃重的溫泉水，他呻吟著，吞咽著，我們背過身走下山去，很快，便聽到他再次嘔吐的聲音。我加快步子，把這聲音遠(yuǎn)遠(yuǎn)地拋在了后面。

因為這個聲音，我失去了在豐盛晚宴上的胃口。餐廳里觥籌交錯，我不想煞大家的風(fēng)景，便離席走到外面。溫泉山莊門口，立著一個巨大的廣告牌，上面列出了這溫泉水中所含稀有礦物質(zhì)的成分，并說這泉水有治療風(fēng)濕，皮膚病與美容的功效，我望望正掩入暮色的山林，想起那些在溫泉邊治病的人們。他們相信溫泉無所不能的功效，是因為傳說的魔力，而這個廣告牌上的文字，是一個權(quán)威醫(yī)療機(jī)構(gòu)的鑒定結(jié)果，是真正的科學(xué)，當(dāng)然，走近這科學(xué)的大門，你需要很多的金錢。

作為慶典活動的一個組成部分，晚會開始了。十多個歌舞節(jié)目過后，焰火在濃重山影的背景下升起來，帶著尖利的嘯聲，在星空下炫爛地迸散，并掩去了星空。晚會的后半段是交誼舞會，脫去了演出服的漂亮女演員穿梭在一個又一個領(lǐng)導(dǎo)的雙臂之間。

我去外面的馬路上散步，夜色清涼，永恒的星星又布滿了天空，山沉沉睡去，我不知道山上溫泉邊上的人是否也有山一樣踏實的睡眠。

一個地方無論遠(yuǎn)近，要么你從來不去，一旦去過一次，就好像訂立了一個合同，就會不斷去與它相會。我與這個溫泉也是一樣。真的，過去我連聽也沒有聽說過這個溫泉的名字。但自打有了第一次的相會，往后的幾年里，我總會經(jīng)過這個地方。不是專門去這個地方，但總是在去一個什么地方時經(jīng)過這里。有些時候，我們停下來，在附近山崖上飛瀉而下的山泉擦洗干凈汽車，再在溫泉山莊的露天泳池里把自己洗得干干凈凈。溫泉浴讓人胃口大開，所以，日益多起來的餐館的生意看起來都很不錯。有些時候，車子就從溫泉山莊旁飛馳而過。即便那樣，也可以看到，圍繞著這個溫泉山莊，蓋起了一幢又一幢說不上好看，但也說不上難看的小樓，不幾年，溫泉山莊這里儼然是一個繁華的小鎮(zhèn)了。后來，鎮(zhèn)子上還建起了一個礦泉水廠，這一路的商店里，都有這個廠的產(chǎn)品出售。

有一天，我坐在車?yán)�，與同行的人驚嘆這個因旅游而勃興的小鎮(zhèn)的變化時，突然想起了我童年的朋友賢巴。想起了他想開發(fā)的那個更加美麗的溫泉。那個溫泉旁有一座赭紅色的巖峰，有寬廣的草原，那美麗的景色會使那里的溫泉旅游更容易開展。這次，我是跟一個紀(jì)錄片攝制組一起出行的。我是向?qū)б彩穷檰�，我拿出地圖，告訴導(dǎo)演，將增加一段重要的行程。他問我為什么？

我說：“一個溫泉�！�

他看了看我：“溫泉？”

我點點頭：“溫泉�！�

導(dǎo)演說：“他媽的，溫泉。也許你是有道理的吧。”

我笑了。

導(dǎo)演也笑了，說：“我覺得你總是有道理的�！�

其實，我也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當(dāng)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便拿起了筆，在小說里講我那些大多數(shù)人覺得沒有道理的事情。當(dāng)我寫得有些名氣的時候，我不用再為那些個櫥窗拍攝或張貼照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