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節(jié) 第二章 月光里的銀匠（3）
-
銀匠這才說：“你準(zhǔn)備刀子吧，我馬上就完，這最后幾下，就那么幾根胡須，不用你等多久。我只要人們相信我確實(shí)是一個銀匠。當(dāng)然我也瘋了，不然怎么敢跟你們作對呢�！�
少土司說：“我干什么要?dú)⒛悖悴皇侵e了嗎？你不是已經(jīng)在為你的主子干活了嗎？我還要叫人賞賜你呢�！边@一來，人們就有些弄不清楚，少土司和銀匠哪個更有道理了，因?yàn)檫@兩個人說的都有道理。但人們都感到了，這兩個都很正確的人，還在拼命要證明自己是更加有道理的一方。這有什么必要呢？人們問，這有什么必要呢？證明了道理在自己手上又有什么好處呢？而且就更不要說這種證明方式是多么奇妙了。銀匠干完活出來不是說，老爺,你付給我工錢吧。而是說，土司你可以殺掉我了。少土司說，因?yàn)槟阕C明了你自己是一個銀匠嗎？不，我不會殺你的，我要你繼續(xù)替我干活。銀匠說，不，我不會替你干的。少土司就從下人手中拿過火把進(jìn)門洞里去了。人們都看到，經(jīng)過了銀匠的修整，門上那一對虎頭顯得比往常生動多了，眼睛里有了光芒，胡須也似乎隨著呼吸在顫抖。
少土司笑笑，摸摸自己的胡子說：“你是一個銀匠，但真的是一個最好的銀匠嗎？”
銀匠就說：“除去死了的，和那些還沒有學(xué)習(xí)手藝的�！鄙偻了菊f：“如果這一切得到證明，你就只想光彩地死去是嗎？”
銀匠就點(diǎn)了點(diǎn)頭。
少土司說：“好吧�！本蛶е桓扇艘x開了。銀匠突然在背后說：“你一個人怎么把那么多的女人都要過了。”少土司也不回頭，哈哈一笑說：“你老去碰那些我用過的女人，說明你的運(yùn)氣不好，你就要倒霉了�！�
銀匠就對著圍觀的人群喊道：“我是一個瘋子嗎？不！我是一個銀匠！人家說什么，你們就說什么，你們這些沒有腦子的家伙。你們有多么可憐，你們自己是不知道的。”人們就對他說，趁你的脖子還頂著你的腦袋，你還是操心操心你自己。銀匠又旁若無人地說了好多話，等他說完，才發(fā)現(xiàn)人們早已經(jīng)走散了，面前只有一地微微動蕩的月光，又冷又亮。
銀匠想起少土司對他說，我會叫你證明你是不是一個最好的銀匠的�；氐缴蕉蠢锶サ穆飞�，達(dá)澤碰到了一個姑娘，他就帶著她到山洞里去了。這是一個來自牧場的姑娘，通體都是青草和牛奶的芳香。她說，你要了我吧，我知道你在找沒人碰過的姑娘。其實(shí)那些姑娘也不都是土司要的，新土司沒有老土司那么多學(xué)問，但也沒有老土司那么好色。他叫那些姑娘那樣說，都是存心氣你的。銀匠就對這個處女說，我愛你。我要給你做一副漂亮的耳環(huán)。姑娘說，你可是不要做得太漂亮，不然就不是我的，而是土司家的了。銀匠就笑了起來，說，我還沒有銀子呢。姑娘就嘆了口氣，偎在他懷里睡了，銀匠也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給這姑娘打了一副耳環(huán)，正面是一枚美麗的樹葉，上面有一顆盈盈欲墜的露珠，背面正好就是他想作為自己徽記的那個修長靈巧的手掌。醒來時，那副耳環(huán)的樣子還在眼前停留了好一會兒。他嘆了口氣，身旁的姑娘平勻的呼吸中，依然是那些高山牧場上的花草的芬芳。又一個黎明來到了，曙色中傳來了清脆的鳥鳴，銀匠也不叫醒那姑娘就獨(dú)自出門去了。他忽然想到，這副耳環(huán)就是他留在這世上最為精湛的東西了。要獲得做這副耳環(huán)的銀子，只有去求土司了。太陽升起時，他又來到了土司家門前，昨晚的小小改動確實(shí)使這大門又多了幾分威嚴(yán)。太陽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長，他望著那是自己又不是自己的影子想，讓我為這個姑娘去死，讓我騙一騙土司吧。于是，他就大叫一聲，在土司官寨的門口跪下了。
這回，很快就有人進(jìn)去通報(bào)了。少土司站在平臺上說，我就不下去接你了，你上來和我一起用早茶吧。
銀匠抬頭說，你拿些銀子讓我給你家干活吧。我想不做你家的奴才，我想錯了，我始終是你家的奴才，這沒有什么好說的。
少土司說，你果然還算是聰明人。你聲稱自己是最好的銀匠，帶了一個不好的頭，如今，好多銀匠都聲稱自己是天下最好的銀匠了。這是你的罪過，但我有寬大的胸懷，我已經(jīng)原諒你了，你從地上起來吧。
當(dāng)他聽說有那么多人都聲稱自己是最好的銀匠時，心里就十分不快了。現(xiàn)在，僅僅就是為了證明那些人是一派謊言，他也會心甘情愿給土司干活了。他說，請土司發(fā)給我銀子吧。
少土司卻問，你說銀匠最愛什么。
他說，當(dāng)然是自己的雙手。
少土司說，那個想收你做女婿，后來又慫恿我殺了你的老銀匠怎么說是眼睛呢？
銀匠就說，土司你昨晚看見了，好的銀匠是不要眼睛也要雙手的。
少土司就笑了，說，我記下了，如果你今后再犯什么，我就取你的眼睛，不要你的雙手。
太陽朗朗地照著，銀匠還是感到背上爬上了一股凜瘭的寒氣。他說，那時，土司你就賜我死好了。
少土司朗聲大笑，說，我要留下你的雙手給我干活呢。
銀匠想，他不知要怎么地算計(jì)我，可他也不知道我是要勻他的銀子替那姑娘做一副耳環(huán)呢。于是，又一次請求，給我一點(diǎn)活干吧，匠人的手不干活是會閑得難受的。
少土司說，你放寬心再玩些日子。我要組織一次銀匠比賽，把所有號稱自己是天下最好的銀匠都招來，你看怎么樣？銀匠就很燦爛地笑了，銀匠說，那就請你恩準(zhǔn)我隨便找點(diǎn)活干干，你不說話，誰也不敢拿活給我干啊。少土司說，一個土司難道不該這樣嗎？說句老實(shí)話，當(dāng)年如果我是土司，你連逃跑的想頭都不敢有。不過既然那些銀匠都在干活，那么，你也可以去找活干了。不然，到時候贏了還好，若是你輸了，會怪我不夠公平呢。像個愛名聲的人，我也很愛自己的名聲呢。
銀匠找到活干了，每樣活計(jì)里面攢下一丁點(diǎn)銀子。直到湊齊了一只耳環(huán)的銀子時，那個牧場姑娘也沒有露面。少土司則在緊鑼密鼓地籌備銀匠比賽，精致的帖子送到了四面八方。從西邊來了三十個銀匠，北邊來了二十個銀匠，南邊那些有著世仇的地方，也來了十個銀匠，從東邊的漢地也來了十個銀匠。據(jù)說，那廣大漢地的官道上，還有好多銀匠風(fēng)塵仆仆地正在路上呢。銀匠們住滿了官寨里所有空著的房間。四村八寨的人們也都趕來了，官寨外邊搭滿了帳房。到了夜半，依然歌聲不斷。明天就要比賽了，一輪明月正在天上趨于圓滿。銀匠支好爐子，把工具一樣樣擺在月光下面。而且，他聽見自己在唱歌！從小到大，他是從來沒有唱過歌的。他想自己肯定是不會唱歌的，但喉嚨自己歌唱起來了。銀匠就唱著歌，開始替那個不知名字的姑娘做耳環(huán)了。太陽升起時耳環(huán)就做好了，果然就和夢中見到的一模一樣。他說，可惜只有一只，不然我也用不著去比賽了。他想，哪個銀匠不偷點(diǎn)銀子呢？你說不偷也不會有人相信。早知如此，不要等到現(xiàn)在才動手，那還不是把什么想做的東西都做出來了。他把家什收拾好，把耳環(huán)揣在懷里，就往比賽的地方去了。
少土司把比賽場地設(shè)在官寨那寬大的天井里。銀匠們圍著天井坐成一圈，座下都鋪上了暖和的獸皮。土司還破例把寨子向百姓們開放了，九層回廊上層層疊疊的凈是人頭。銀匠達(dá)澤發(fā)現(xiàn)那個有著青草芳香的姑娘也在人群中間，就對她揚(yáng)了揚(yáng)手。姑娘指指外邊的果園，銀匠知道她是要他比賽完了在那里等她。銀匠就摸了摸自己的耳朵。這時，少土司走到了他的面前，說，你要保重你自己，輸了我就砍下你的雙手，你說過你最愛你的雙手。銀匠立即就覺雙手十分不安地又冷又熱。但他還是自信地笑笑說，我不會輸?shù)�。少土司又說，手藝人就是這樣，毛病太多了，你可不要犯那些毛病，不然我同樣不會放過你的。
少土司又問：“記住了？”
銀匠說：“記住了�！�
“我只是怕你到時候又忘了�！�
少土司回到二樓他的座位上，揮揮手，一筐銀元就哐啷啷從樓上倒到天井里了。
開初的幾個項(xiàng)目，都是達(dá)澤勝了，少土司親自下來給他掛上哈達(dá)。
夜晚也就很快到來了。銀匠們用了和土司一樣的食品：蜜酒，奶酪，熊肉和一碗燕麥粥。用完飯，少土司還和銀匠們議論一陣各地的風(fēng)俗。這時，月亮升起來了。又一筐銀元從樓上倒了下去。少土司說：“像玩一樣，你們一人打一個月亮吧，看哪個的最大最亮�！�
立時，滿天的叮叮咣咣的聲音就響了起來。很快，那些手下的銀子月亮不夠大也不夠圓滿的都住了手承認(rèn)失敗了。只有銀匠達(dá)澤的越來越大，越來越圓，越來越亮，真正就像是又有一輪月亮升起來了一樣。起先，銀匠是在月亮的邊上，舉著錘子不斷地敲打：叮咣！叮咣！叮咣！誰會想到一枚銀元可以變成這樣美麗的一輪月亮呢。夜?jié)u漸深了，那輪月亮也越來越大，越來越晶瑩燦爛了。后來銀匠就站到那輪月亮上去了。他站在那輪銀子的月亮中央去鍛造那月亮。后來，每個人都覺得那輪月亮升到了自己面前了。他們都屏住了呼吸，要知道那已是多么輕盈的東西了��！那月亮就懸在那里一動不動了。月亮理解人們的心意，不要在輕盈的飛升中帶走他們偉大的銀匠，這個從未有過的銀匠。天上那輪月亮卻漸漸西下，側(cè)射的光芒使銀匠的月亮發(fā)出了更加燦爛的光華。
人群中歡聲驟起。
銀匠在月亮上直了直腰，就從那上面走下來了。
有人大叫，你是神仙，你上天去吧！你不要下來！但銀匠還是從月亮上走下來了。
銀匠對著人群招了招手，就徑直出了大門到外邊去了。
少土司宣布說，銀匠達(dá)澤獲得了第一名。如果他沒有別的不好的行為，那么，明天就舉行頒獎大會。人們的歡呼聲使官寨都輕輕搖晃起來。人們散去時，少土司說，看看吧，太多的美與仁慈會使這些人忘了自己的身份的。管家問，我們該把那銀匠怎么辦呢？少土司說，他成了老百姓心中的神仙，那就沒有再活的道理了，這個人永遠(yuǎn)不知道適可而止。少土司發(fā)了一通議論，才吩咐說，跟著銀匠，他自己定會觸犯比賽時我們公布了的規(guī)矩的。管家說，要是抓不住把柄又怎么辦呢？少土司說：“你們把心放在肚子里。凡是自以為是的人，他們都會犯下過錯的，因?yàn)樗粫褎e的什么放在眼里。”
銀匠在果園里等到了那個牧場姑娘。她的周身有了更濃郁的花草的芬芳。銀匠說：“你在今天晚上懷上我的兒子吧�！�
姑娘說：“那他一定會特別漂覺�！�
她不知道銀匠的意思是說，也許，過了今天他就要死了，他要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一個不信服命運(yùn)的天才的種子。于是，他要了姑娘一次，又要了姑娘一次，最后在草地上躺了下來。這時，月亮已經(jīng)下去了。他望著漸漸微弱的星光想，一個人一生可以達(dá)到的，自己在這一個晚上已經(jīng)全部達(dá)到了，然后就睡著了。又一天的太陽升起來了，他拿出了那只耳環(huán)，交給姑娘說：“那輪月亮是我的悲傷，這只耳環(huán)是我的歡樂，你收起來吧�！�
姑娘歡叫了一聲。
銀匠說：“要知道你那么喜歡，我就該下手重一點(diǎn)，做成一對了。”
姑娘就問：“都說銀匠會偷銀子，是真的？”
銀匠就笑笑。
姑娘又問：“這只耳環(huán)的銀子也是偷的？”
銀匠說：“這是我唯一的一次。”
埋伏在暗處的人們就從周圍沖了出來，他們歡呼抓到偷銀子的賊了。銀匠卻平靜地說：“我還以為你們要等到太陽再升高一點(diǎn)動手呢�！北粠У缴偻了靖皶r，他把這話又重復(fù)了一遍。少土司說：“這有什么要緊呢，太陽它自己會升高的，就是地上一個人也沒有了，它也會自己升高的�！便y匠說：“有關(guān)系的，這地上一個人也沒有了，沒人可戲弄，你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少土司說：“天哪，你這個人還是個凡人嘛，比賽開始前我就把該告訴你的都告訴你了，為什么還要抱怨呢。再說偷點(diǎn)銀子也不是死罪，如果偷了，砍掉那只偷東西的手不就完了嗎？”
銀匠一下就抱著手蹲在了地上。
按照土司的法律，一個人犯了偷竊罪，就砍去那只偷了東西的手。如果偷東西的人不認(rèn)罪，就要架起一口油鍋，叫他從鍋里打撈起一樣?xùn)|西。據(jù)說，清白的手是不會被沸油燙傷的。
官寨前的廣場上很快就架起了一口這樣的油鍋。
銀匠也給架到廣場上來了。那個牧場姑娘也架在他的身邊。幾個喇嘛煞有介事地對著那口鍋念了咒語，鍋里的油就十分歡快地沸騰起來。有人上來從那姑娘耳朵上扯下了那一只耳環(huán)，扔到油鍋里去了。少土司說，銀匠昨天沾了女人，還是讓喇嘛給他的手念念咒語，這樣才公平。銀匠就給架到鍋前了。人們看到他的手伸到油鍋里去了。廣場上立即充滿了一股奇怪的味道。銀匠把那只耳環(huán)撈出來了。但他那只靈巧的手卻變成了黑色，肉就絲絲縷縷地和骨頭分開了。少土司說，我也不懲罰這個人了，有懂醫(yī)道的人給他醫(yī)手吧。但銀匠對著沉默的人群搖了搖頭，就穿過人群走出了廣場。他用那只好手舉著那只傷手，一步步往前走著，那手也越舉越高，最后，他幾乎是在踮著腳尖行走了。人們才想起銀匠他忍受著的是多么巨大的痛苦。這時，銀匠已經(jīng)走到河上那道橋上了。他回過身來看了看沉默的人群，縱身一躍，他那修長的身子就永遠(yuǎn)從這片土地上消失了。
那個牧場姑娘大叫一聲昏倒在地上。
少土司說：“大家看見了，這個人太驕傲，他自己死了。我是不要他去死的，可他自己去死了。你們看見了嗎？！”沉默的人群更加沉默了。少土司又說：“本來罪犯的女人也就是罪犯，但我連她也饒恕了！”
少土司還說了很多，但人們不等他講完就默默地散開了，把一個故事帶到他們各自所來的地方。后來，少土司就給人干掉了，到舉行葬禮時也沒有找到雙手。那時，銀匠留下的兒子才一歲多一點(diǎn)。后來流傳的銀匠的故事，都不說他的死亡，而只是說他坐著自己鍛造出來的月亮升到天上去了。每到滿月之夜，人們就說，聽啊，我們的銀匠又在干活了。果然，就有美妙無比的敲擊聲從天上傳到地下：叮咣！叮咣！叮叮咣咣！那輪銀子似的月亮就把如水的光華傾灑到人間�？茨模覀儌ゴ筱y匠的月亮��！
- 最新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
- 發(fā)表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
京公網(wǎng)安備11010202007521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