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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jié) 第一章

沒有對癥的解藥,太醫(yī)院的太醫(yī)們來來去去,開的藥調理滋補的成分更多,所以永寧的情況一直是反反復復的,一時好些,就有一刻半刻的清醒,知道要水喝,偶爾還會說餓了,只是除了流云之外,不大認識身邊的人;一時壞些,太醫(yī)院送來的藥灌下去,很快就吐出來,而且一發(fā)不可收拾地還要跟著吐一兩口血,然后就是發(fā)著熱昏昏沉沉地睡著。

因為這個,太醫(yī)院的太醫(yī)們都愁得幾乎集體長出白頭發(fā)來,查藥典、翻醫(yī)書,各種能想到的、可能有效方子試過一個又一個,永寧圓潤的面龐卻只是一日一日地消瘦下來,面色也是越見青白,印堂處,更隱隱透著黑意。

為此,德佑帝自然大怒,不過幾天的時間,天牢里已經關進了四位太醫(yī)了,太醫(yī)院從上到下人人自危,只不知下一個是不是就輪到自己。

而永寧的猝然中毒病倒,甚至生命垂危,這也讓整個東唐的時局變得更加莫測,前些日子,隔三岔五進宮來給皇后請安,順便到清河宮來送些精致玩意兒的命婦們,約好了一般,再不見蹤影,清河宮里,每天來來往往的,除了太醫(yī),就只是德佑帝、薛后和太子妃蕭氏了。

“都說人情冷暖,以前還不覺得,可殿下這一病,真是看得再清楚不過了!眲⒑坡、沈清南和唐念之幾個,這幾天一直守在殿外,每一盅送進去的藥,每一樣飲食,他們都親自嘗過,也都累得瘦了一圈,這會兒聽著殿內無聲,沈清南看著眼前空蕩蕩的小庭院,忍不住說。

“怎么就你話這么多?”劉浩聰坐在廊下,在身邊的果子盒里拈了一粒話梅吃,這幾天不知道是不是藥嘗多了,嘴里總不是滋味兒。

“大公主,您來了!币恢睕]出聲,靠著一根朱紅色的柱子不知在想什么的唐念之卻忽然站直身子。

這來的正是流云的母親涵儀公主,她緩步進殿的時候,永寧剛剛喝了一碗藥,薛后宮里派來的幾個老成持重的嬤嬤都守在旁邊,瞧著流云將最后一匙藥喂進永寧的嘴里。

永寧雖然面色依舊,但是卻難得沒有吐出來,所有人都長出了口氣,雖然對這劑藥的效果,已經沒人抱以希望了,但還是忍不住齊齊地念了聲佛。

“母親,您來了!”流云也松了口氣,幫永寧用手帕擦了擦嘴角,這幾天她瘦得越發(fā)厲害了,原本合身的衣服,如今只是虛虛地套在身上,方才替她用溫水擦手的時候,發(fā)現她連手背上的肉都瘦光了,皮貼著骨頭,底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

那一刻,他只覺得心里說不出的感覺,好像有一把鈍刀子在那里來回地割著,如果可能,他恨不能把永寧從被子里拉出來,搖晃她,一直到把她搖晃醒,讓她還和從前一樣,尾巴似的跟著他,纏著他給她講功課,講故事,要手把手地教她習字……

可是他不能,她中毒了,他怎么也是搖晃不醒她的,甚至只能看著她的生命,在他的身邊,悄然變弱,甚至消失……他要不斷地長長地吸氣,才能平穩(wěn)住自己的情緒,卻在轉身將藥碗交到一旁侍候的宮女手中的時候,抬眼看見了自己的母親。和以往一樣,他很快控制住了情緒,連忙起身見禮。

“永寧怎么樣了?”涵義公主有些心疼地看了看兒子,這些天,他一直守在這里,整個人也瘦了一圈,眼中布滿血絲,眼眶下也是一片青黑。這孩子像父親多些,自小就很有從容不迫的氣度,這樣狼狽的樣子,除了那一段倉皇逃亡的日子,她還從未見過。

“這頓沒有把藥吐出來,看起來,今天算是還好!眰壬碜岄_一點位置,讓母親看了看永寧,流云轉而吩咐幾個嬤嬤好生守著,一邊要扶了母親到偏殿自己的住處去坐。

“公子去吧,大公主也難得進宮里來一趟,這里有老奴們呢。”幾個嬤嬤齊聲應了,流云點點頭,才放心地走開。

“小小的孩子,礙著誰的眼了,也真有人下得去手!边M了偏殿,左右無人,涵義公主狀似無意地在殿內轉了一圈,瞧著門窗外都沒有異樣才說,“可是永寧到底是個小孩子,再這么折騰下去,怕是會受不了。”

“宮中的太醫(yī)已經盡力了。”流云嘆了口氣,“他們總找不清楚永寧是中了什么毒,自然也拿不出解毒的法子,只一味開些進補吊命的藥,我看著是……有害而無益。”

“宮里這些庸醫(yī),平時夸夸口、請請平安脈也就罷了,哪里真的敢給人治病!焙瓋x公主冷笑連連,隔了會兒才說,“只是可憐了這孩子,白白耽擱在這些個庸醫(yī)的手上。唉!這也是她的命,誰讓她偏偏要生在這種地方……母親今天來,也是想提醒你,她就是僥幸能過了這一關,前面的路還有千難萬險等著她,你……別陷得太深了,千萬別忘了,這里終究不是我們安身立命的地方!

“孩兒——明白的!”流云的視線輕飄飄地落在金磚的地面上,隔了很長時間才說,“孩兒想求母親一件事!

“你講!焙瓋x公主坐下來,自己端了桌子上的茶盞,輕輕揭開蓋子,吹了吹,慢慢地喝了一口。

“請母親去勸勸皇上,在宮外張榜求醫(yī)!绷髟瞥谅曊f,“民間奇人眾多,能人輩出,未必不能解這毒!

“張榜求醫(yī)?東唐歷朝,可沒有這個先例!焙瓋x公主沉吟片刻說,“云兒,你和娘親說實話,你想做什么?你別忘了,她在自己的宮里中了毒,吃的是東宮太子妃送來的水晶蝦餃,可是這世上的人自然會想,哪有會下毒害自己親生女兒的母親?太子妃自然是沒有嫌疑,只是如今這宮里為了追查毒源,明面上風平浪靜,實則是暗潮洶涌,多少人擔著心受著怕。何況,這個緊要的關頭,想和這件事劃清界限的人多了,母親這一出頭不要緊,若治好了她,你就要被推到風口浪尖上了,想讓她死的人自然恨你,就是皇上,也未必不疑心咱們。”

“母親,這個結果,孩兒已經想到了。”流云卻輕輕搖頭,“但是事到如今,也只能這樣了!

“怎么會只能這樣?”涵儀公主放下茶盞,凝神盯住兒子,“你為了她,要甘心冒這么大的風險?你……你忘了你的責任,忘了在你父王靈前的誓言了?”

“母親,這和我的責任或是誓言無關,我只是,要保全性命。”流云微微蹙眉,慢慢地說,“永寧在東唐來說,身份貴重,她一旦有個三長兩短,這邊追查下毒人的事又沒有著落,皇上勢必遷怒。這短短一段時間,先是安平王家夭折的孩子,現在又是永寧,總得有人來承擔這滔天的罪責,平息皇上的憤怒,怕只怕,這清河宮里的人,一旦真到了那一天,都要血濺五步了。”

涵儀公主幾乎不可控制地激靈靈打了個寒戰(zhàn),她自嫁到北齊,也曾經親眼目睹過北齊皇帝的一個寵妃,因為涉嫌巫蠱之罪,被逼自盡,而宮里數十宮女太監(jiān),全被杖斃,那慘叫聲,至今聲猶在耳。

“何況,事情也未必會那么糟糕,如果我們往好的方向看,這未嘗,不是個機會!绷髟瓶粗赣H面色的變化,隔了會兒才輕聲說,“我們也是時候,需要這樣的機會了。”

“母親明白了,你放心吧!焙瓋x公主被流云后面的話拉回了心思,想想也覺得這個風險未必有想象中的大,而且冒這樣一次風險,可能就輕易地解決了很多這些年不得解決的問題,想到這里,她又有些欣慰地看了看流云,她的兒子,她生命的全部寄托,小小年紀,已經這樣沉穩(wěn),或者,他父王的仇、她的恨,他都能替他們一一追討昭雪。

送走了母親,流云長長地松了口氣,覺得后背處的衣衫,似乎已經被汗浸透。

他不明白,從什么時候開始,他要這樣小心翼翼地和母親說話了,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已經厭倦了這樣的生活和這一切?他為什么要背負著這些?到底是為了什么?

“殿下!”正殿之中,幾個人的驚呼打破了他的沉思,還有永寧,怎么忘了她了,他悚然一驚,身體在大腦做出指令之前,已經快步沖回到寢殿內。

此時正值中午,太陽火辣辣地照著,在外面稍稍站一會兒,額頭就會聚起一層汗珠,而清河宮寢殿內,卻是一片沁涼,永寧整個人蜷曲在床上,一只手捂在喉嚨處,急促地喘息著,身子不可遏制地輕輕抽搐。

“快傳太醫(yī)!绷髟茮_過去,輕輕將永寧瘦弱的身子扶住,抱在懷中,一邊輕輕安撫她,一邊貼著她的耳朵,不停地叫她的名字,“永寧,永寧,你醒醒,你看看我,我是流云,你醒醒,你看看我,永寧!”

永寧沒有辦法看他,回應他的,只有一陣陣不可自控的抽搐,守在外面的太醫(yī)馬上提著藥箱沖了進來,一看永寧的情形,臉都白了,聲調也變了,顫顫巍巍地說:“公子,您先放下殿下,臣,得給殿下施針了!”

張榜求醫(yī)的事,在幾個時辰之后才敲定,皇榜在四門張貼。而彼時太醫(yī)幾針下去,永寧又狂吐了幾口發(fā)黑的血,人已經是牙關緊咬,一碗藥,能灌進去的不過三分之一,其他大半都順著她的嘴角流了出來。

太醫(yī)院的院判和著幾個資深的太醫(yī)再三號脈,都搖頭不語。關于病癥的情況,再沒人敢去回德佑帝,只能背地里悄悄去回薛后說:“臣等萬死,可是殿下,怕是不成了,娘娘得勸陛下,給公主殿下做點準備,或者,沖一沖!”薛后本就病中虛弱,聽了這話,幾乎當場暈過去。

永寧其實并不知道自己昏昏沉沉地過了多少日子,中毒之后一直到她清醒過來,感覺上,好像只是一場夢,一場光影迷離的夢。

她是在一個下午忽然清醒的,掙扎著在流云的扶持下坐起身,她只覺得悶,寢殿里的空氣中徘徊的都只是藥味,小宮女聽了她的話去推開了沉重的木質雕花窗扇,嘎吱的聲音里,她瞇著眼睛,看到濃烈的陽光下,窗外那棵梧桐,原來已經滿是碧綠的葉子。

治好她的,是一位個子瘦高、容貌清俊、年方弱冠的青年,名喚顧澄英。皇榜張貼出的第三日,他跟著守在皇榜旁的太監(jiān)走進了東唐的皇城。

那時候,永寧已經病得只剩一口氣,德佑帝幾乎已經失去了所有的信心,在與薛后一起,守著她悄悄哭了一場之后,還是讓內務府連同宗人府、禮部等,準備起了她一應身后需要的用品。

“殿下的毒,還可治。”顧澄英診過脈,下了這樣的結論,這是永寧中毒之后,第一個說可以救治的大夫,德佑帝欣喜萬分之余,反而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而隨后顧澄英開出的方子,卻讓太醫(yī)院所有的太醫(yī)大驚失色,那不是一劑補藥,甚至看不出清熱解毒的療效,正相反,那是一劑至毒不過的方子。

“醫(yī)書上記載,毒藥彼此確實有相生相克的說法,可是說到底,這么毒的方子也沒人試過是不是真的,殿下金枝玉葉,何等尊貴,怎么能冒這樣的風險!碧t(yī)們搖頭,冷眼看著顧澄英,都說這藥方絕不可用。

“殿下命在旦夕,用藥還有救,不用藥,必死。金枝玉葉?即便再尊貴些還有什么用?”顧澄英不過冷笑,睥睨的目光掃過所有的太醫(yī),才說,“治病救人,如果因為病人的身份而畏首畏尾,連藥也不敢用,那還當什么大夫?”

德佑帝沉吟不語,目光從顧澄英身上移向一眾太醫(yī),剛剛還直著脖子指責顧澄英的人,這會兒都好像被掐住脖子了一樣,倉皇地垂下頭去。

他忍不住冷哼了一聲,藥理他略懂,也知道這樣一劑方子,如果煎好了給一個正常人服用,怕是會當場毒發(fā)身亡,但是用在永寧身上,會是什么結果呢?他卻是真的不知道。

“皇上,既然太醫(yī)們束手無策,還請皇上恩準,讓這位顧先生試試吧!”唐念之一直跟著流云站在一邊。事前他已聽說,是涵儀公主請旨,在宮外張榜求醫(yī)的,不用說他也猜到,這必然是流云的主意。此時,眼見德佑帝舉棋不定,而流云垂著頭,眼觀鼻、鼻觀心的,他也明白,這是流云有不得已的理由,不能再站出來說話,于是,幾步走上前,跪在德佑帝面前說,“公主危在旦夕,皇上……”

德佑帝最后還是允了顧澄英的方子,幾個宮人費力撬開永寧的嘴硬灌了那碗至毒的藥進去,一個多時辰之后,她汗流如漿,繼而腹痛難忍,足足折騰了一整天,才在入夜之后安靜下來。

再然后,就是病情奇跡般漸漸好轉,等到徹底清醒過來,卻又花了幾天的時間。

德佑帝聞訊趕過來的時候,永寧已經吃了一碗稀稀的粥,正靠在流云懷里,聽沈清南講她這些天是如何的兇險、他們是如何的寢食不安。

看到身邊所有的人都和她一樣,大病了一場般清減了,永寧嘴角掛著歉意的笑,她一直牢牢地握著流云右手的拇指,等到沈清南說得口干舌燥的時候,才輕聲說:“知道你們辛苦了,等我好了,給你們每人做一只荷包,保證比去年的手工好,怎么樣?”

“皇上駕到!”沈清南還沒來得及說話,宮門口的小太監(jiān)已經看到德佑帝的步輦停了,趕緊跪下接駕,可是一句問安的話還沒說完,皇帝已經快步從他們眼前走過,直接沖進了殿內。

除去永寧,流云幾個人都齊齊跪倒在地上,德佑帝沒看見一樣,幾步走到床榻邊上。

“永寧給皇爺爺請安……”沒了流云做依靠,永寧只能半躺著,她病得久了,身體無力,一句話沒說完,眼淚已經掉了下來,只哽咽著說,“永寧不孝,讓皇爺爺這么惦記……”

“好孩子,你現在覺得怎么樣?可嚇壞皇爺爺了。”德佑帝也紅了眼圈,坐在床邊仔細看了看永寧的氣色,又安慰了她一番,再看著她喝了藥,這才起駕回轉宏政殿,繼續(xù)處理那些朝政。

到底是年輕,底子又好,用對了藥,很快,永寧的身體就恢復了起來,不過重新能跑能跳的時候,也已經是德佑十七年的初秋了,在這幾個月中,宮里宮外,朝廷上下都發(fā)生了不少的事情,而頭一件,就是永寧希望德佑帝能留下顧澄英,讓他在太醫(yī)院供職。

宮中的太醫(yī)大多無用,難得找到這么一位真有本事的大夫,德佑帝自己也有這樣的打算,只是朝中卻有以安平王為首的不少大臣反對。

理由差不多,無外乎是說越想越覺得顧澄英來歷可疑,如此妙手回春的神醫(yī),沒道理在平京城內遭到埋沒,可他偏偏籍籍無名,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是剛來到這里?墒撬趺丛绮粊砥骄┏,晚不來京城,偏偏就趕在公主病危,太醫(yī)束手無策,宮內貼出求醫(yī)皇榜的時候,這么不早不晚地就來了?

所以,這樣身份不明、來歷可疑的人,如果留在宮中供職,是很可能會危及到皇帝的安全的,自然,這樣的人,縱有能力和才華,也是不能留下的。

不過,就在朝堂上為了他的去留吵成一團的時候,顧澄英倒是一派悠閑,他最近給薛后也開了兩個調理的方子,薛后用過之后,身體也有好轉,只是她到底是上了年紀的人,藥效在她身上體現得并不算明顯,不過她到底也能扶著宮女的手,在寢宮內來回走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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