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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節(jié) 第三章

我要將這碗菜命名為老虎菜。

第一口食物下肚,胃部如燃燒的濕柴。幾秒鐘后,不適感消失,口腔里充斥著食物濃郁的味道,辣、甜、酸、麻,豐富而刺激。

我大口大口吞吃著老虎菜。

我變成了一只猛虎。

董靖華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后。

“你在瞎吃些什么東西?”

我仰著脖子,將碗底的汁水,連同花椒粒,一并吞了下去。

董靖華看著我,說:“你媽看到你這樣,會傷心的!

他低沉的語音,無辜的表情,讓我的心像被抽打過一般,每跳動一下,就疼一下。

“我只是傷了媽媽的心。你呢?你們呢?你們殺了她!”

“胡扯!”董靖華提高了嗓音,差點壓過他褲袋里的手機鈴響。

“是那個婊子打來的吧?這種時候你們還天天摟在一起睡覺?”

董靖華把手機砸在地上,朝我走來。我退后一步,手往后,碰到案板邊的刀具架。方才切過洋蔥的菜刀,握在了我的手里。金屬與大理石料理臺碰觸時發(fā)出的聲音,嚓啦嚓啦,像上下牙齒嗑在一起時的聲響。

我舉起菜刀,聞到刀刃上殘留的生鮮洋蔥的氣息。

“你,你要殺你親老子?”

董靖華的臉部扭曲變形,眼珠突出,不知是出于憤怒還是恐懼。

我的手腕被一股強力控制住,“哐當”一聲,刀落地。

猛虎的牙齒被打碎。

我的臉被重擊了兩下,眼前一黑,暈倒在地上。

三個月后,董靖華娶了蘇美藍。

自與父親刀刃與巴掌相見之后,我們幾乎不說話。我住到學(xué)校,很少回家。董靖華在他再婚前夕,給我了一個信封,里面是兩張銀行卡,他給我的錢,以及母親留給我的遺產(chǎn)。

我將這視為劃清界限的舉動。從那天起,我沒再踏進生活過二十一年的家。母親沒了,我的家也沒了。畢業(yè)后我在康城租了一套房子,再過一年,我離開康城,在火車上,我給董靖華發(fā)了條短信。

自始至終,我沒跟蘇美藍說過一個字。

幾年前的某一天,一個上了點年紀的女同事讓我們看她的同學(xué)聚會照,她指著一名女士問我們她長得如何。照片中的女人約莫四十左右的年紀,跟我的女同事同齡,卷發(fā),鼓泡眼,個頭很矮,看上去膀闊腰圓。我們,應(yīng)該說是圍觀的女同事們,都一致認為此女長相一般,幾乎算得上難看。女同事贊許地點點頭,告訴我們,此女結(jié)婚離婚,后來嫁的男人,在娶她之后順風(fēng)順水,如今已成為某地首富。

“也許這就是傳說中的旺夫相?”我們再次鑒賞照片,難以掩飾各自心中的羨慕嫉妒恨和困惑。

女同事告訴我們,之前她把這些照片讓幾個男同事們看了,他們都認為此女長相還不錯,絕非客套,也不是假裝紳士。這幫男同事嘴巴刻薄起來,堪稱八婆。

“他們說了,男人看女人的眼光和你們女人看女人的眼光是不同的。”

我走到女同事的座位前,央求她讓我再看一遍那些照片。令我遺憾的是,除了丑,照片上的女人和蘇美藍并沒多少相似之處。

“怎樣?看出點名堂沒?”同事很喜歡討論這個話題。或者說,女人都想發(fā)現(xiàn)征服男人的秘密。除了美貌,其他因素在征服男性的戰(zhàn)役中占有多少分量。

“她看上去很自信。”我說。

“嗯,確實。念書時她就很自戀,鼓泡眼她說是性感,小短腿她說是健康!

“對,她看上去確實健康。”我想到母親憂郁的面容。假如父親對她好一點,母親也不至于失去健康。

“不,她有病!迸掳櫭枷肓讼!巴耸鞘裁床,總之治了很長時間才好。她倒是命硬,什么難關(guān)都過得去!

我們再次望了望屏幕上那個女人,實在看不出她有什么特別之處。忽然我感到很無聊,只因這個女人嫁的老公是某地首富,我們就對她發(fā)生莫大的興趣,這本身就是個笑話。

我們總在不知不覺中鬧出各種笑話。我無視蘇美藍的存在,卻因一張漠不相關(guān)的照片而聯(lián)想到她。這也是笑話。

然而我好像突然搞明白了一點:董靖華喜歡蘇美藍,并非反常離奇的事情。

節(jié)后上班第一天,辦公室的人看上去都有些疲憊。有人去了馬爾代夫潛水,有人去了香港購物,還有人去附近農(nóng)家樂吃喝玩樂了一通。沒出去玩的宅男宅女集體沉默,自覺低人一等。

打開工作郵箱,里面塞滿了垃圾郵件,我一股腦兒地刪除。鼠標箭頭指向收件箱標記著“康城飛鴻”的那封信,我把它拷貝到私人U盤里,隨即也點了刪除鍵。

董靖華過來的時候,我問他最近有沒有人向他打聽我的聯(lián)系方式,他想都沒想就搖搖頭,他說現(xiàn)在想找到一個人還不簡單嗎,聽說有人發(fā)明了人肉搜索,只要你對誰有興趣,肯定能找到。董靖華對這個話題頗有研究,他說即便沒有人肉搜索,你跟一個漠不相關(guān)的人也很容易取得聯(lián)系。六人定理你知道嗎?一個人和另一個人之間取得聯(lián)系只需要六個人。如果你想聯(lián)系上他,你可以找一個最有可能和他有聯(lián)系的親友,然后他也照樣去找下一位親友。那么,一共需要六個親友中轉(zhuǎn),就能找到對方。不論他是俄羅斯富豪還是美國總統(tǒng),就算他生活在撒哈拉,只要真心找,準能找到。

我由衷佩服。董靖華雖不年輕,市面上流行的資訊、知識,他大致都知道。

“任何人都沒法隱身,只能像那只鴕鳥,頭埋在沙窩里,屁股卻露在外面!倍溉A侃侃而談。像很多搞推銷出身的人一樣,董靖華口才一流。

但我還是決定做鴕鳥,假裝這封郵件并不存在。

中午收到齊軒的短信。他明天返回,問我需要點什么。我回復(fù)不需要,人回來就好。

整個下午我都想找機會開溜,未能成功。

下班后我直接回家,隨便啃了兩只梨當晚飯,隨即開始做老面包。發(fā)面過程很順利——饒是如此,直到半夜兩點多,老面包才出爐。

我揪了一塊嘗嘗,似乎沒有上次做的好吃,酵母粉放多了,口感略酸?傮w來說仍可算成功。

面包裝在保鮮袋里,外頭又套了一只紙袋。為了不使它在上班路上被壓扁,我精簡了包包里的物品。進公司后我把面包取出,藏在平日放餅干零食的那層抽屜里,又嫌那兒不透氣,把桌面三層文件簍整理了一番,在最底層的塑料簍表面鋪了一張A4紙,面包擱上去,正好。

齊軒是中午的飛機,直到下午三點半我還沒接到他抵達的通知。電話打過去,他語氣怏怏的,告訴我飛機晚點,再過一個鐘頭才能登機。

辦公室窗外,是晴朗的天空。我低聲咒罵了幾句航空公司,悻悻然掛掉電話。

下班前齊軒的電話處于關(guān)機狀態(tài),我預(yù)料到這個結(jié)果,早就拿出一張圖紙,一邊加班畫圖,一邊等待。

六點半,電話通了。

齊軒疲倦地說:“算了,灰頭土臉的,又趕上下班高峰期,明天再見吧!

我說:“很久沒見了,讓我看看你!

齊軒笑了笑,沒再說掃興話,跟我約在一家餛飩店碰頭。

劉師傅砂鍋餛飩是一家新近崛起的小吃店,接二連三開出很多分店,但以一分店最為出名。不知是不是擴張?zhí)旃芾砀簧,各家分店出品的砂鍋餛飩,口味區(qū)別很大。有些店的骨頭湯滋味濃郁,餛飩餡兒也很鮮美,比如離我家三條馬路的大賣場底層那家劉師傅分店,明顯比齊軒住所附近的那家店的東西好吃。

我希望把見面地點約在家附近的餛飩店里,齊軒無動于衷,只說,那家的味道怕是趕不上一分店的。

八點多我們終于面對面坐在餛飩店里。砂鍋冒出的熱氣沒有模糊我的視線,齊軒看上去疲倦極了。

“還是喜歡吃上海的東西!饼R軒吃一只餛飩,又連喝幾口湯。

他的頭發(fā)又厚又長,需要去理發(fā)店修剪。他的襯衫皺巴巴的,前襟上有一小塊黃色的污漬,不知是什么時候沾上去的。他握著湯匙的手,指甲長長的,食指指甲中還有一線黑色的污垢。他的每個汗毛孔都散發(fā)著風(fēng)塵仆仆的味道,這是一個典型的出過長差的男人。

“累壞了吧?你需要好好休息!

我原諒了齊軒的不解風(fēng)情。

吃好餛飩,我從包里取出那只紙袋。“給你明天當早餐!

齊軒接過去,“嗯”一聲,沖我笑笑。

我說:“要不先嘗嘗看?”

“剛吃飽,明天再吃吧。”

“回去放冰箱里,明天吃之前微波爐轉(zhuǎn)半分鐘!蔽翌D了頓,“跟外面賣的不一樣,我自己做的!

齊軒愣了一下,說:“你不早說!”他把紙袋打開,剝開保鮮袋,先把面包送到鼻子跟前聞了聞!昂孟惆!黃油味很濃。”

齊軒仔細端詳這只面包,我在等待他窺出端倪。

他掰了一小塊送進嘴里,一邊咀嚼,一邊看這塊缺了一角的面包。他說:“老式面包?”

齊軒注視著我!澳阕龅?”

我點點頭,按捺著得意!爱斎弧D悴皇窍氤赃@種面包嗎?”

齊軒嘴角牽了一下,怎么說呢,用動容兩字來形容他的表情,大概是最合適的。過了會兒,他把面包重新裝好,塞進背包里。重新抬頭面對我時,他眼里那種亮晶晶的光彩不見了。

“太麻煩你了!

我聽錯了嗎?他的語氣也變得疏遠起來。

“還行,很簡單!蔽逸p描淡寫,亂七八糟的情緒又飄了回來。

在店門口齊軒攬住我的肩,用力摟了我一下。“真累!”

“是啊。出去這么久。”

突然他張開嘴巴,用力打了個哈欠!盎厝ハ磦澡,要好好睡一覺了!

在地鐵站告別時,我想囑咐他點什么,終于什么也沒說,只是揮揮手,重復(fù)了齊軒的告別辭,明天見。

好吧,明天見。挫敗感席卷而來。我永遠做不好今天,好在總還有明天,全新的開始。

秋后第一場寒流來臨時,我告訴自己,不用再自欺欺人了。

齊軒從北京回來二十七天,我們保持著隔天見面的習(xí)慣,然而,僅僅是見面,說說話,吃點東西,牽手、擁抱,僅此而已,連接吻也不再有。

身體不會說謊。身體的疏遠,是情感疏遠的信號。

現(xiàn)在我們固定約在我寫字樓附近的米卡咖啡館見面。這家咖啡館的咖啡做得很一般,提供的點心、套餐也相當粗糙,價格卻不便宜。通常情況下,客人不多生意清淡。

齊軒說他就喜歡這兒的冷清,聊天或干活都行,很自在。

出差回來后,他有很多文案上的工作要處理,下班后就背著筆記本電腦到米卡來,一邊干活一邊等我,叫一份附贈咖啡的套餐,牛腩飯或臘味煲仔飯,一直待到我下班后過來。直到我先離開,他還在那兒。

米卡成了齊軒除了公司和住所之外的安樂窩,這真是件讓人匪夷所思的事。他不愿回住所,而他清心寡欲的樣子,也打消了我邀請他來我家的念頭。

第一次去米卡,齊軒像只煨灶貓,蜷著身子歪在咖啡館最深處的沙發(fā)里,看到我,他坐直了身子,把桌子上的電腦包、餐盤挪了挪位置,向我推薦這里的牛腩飯,仿佛常客。

“是啊,我確實是常客。認識你之前我就常來這兒!

我環(huán)顧四周,棕色是米卡的主色調(diào),略顯陳舊的布藝沙發(fā),長條餐桌,過分明亮的燈光。

這就是齊軒的品味。

他招招手,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女店員笑容可掬地走過來問我們有何需求,她說著帶著濃重鄉(xiāng)音的普通話,倒是與米卡的風(fēng)格很貼近。

“服務(wù)員態(tài)度還行,總體來說,性價比不高!”飯后我不客氣地給了這家店差評。

齊軒不以為然。女店員從我們身邊緩緩走過,手中的托盤里放著一盤三明治,切得小小的三角形面包,里面夾著黃綠色的卷心菜、粉紅的火腿肉和金黃的雞蛋。每塊三明治的邊緣都插著兩根牙簽,是為了防止它散開,變成一堆垃圾。

對于食物,味道或外形,我并不挑剔,但我厭惡缺乏誠意的東西。女店員端著的那盤三明治,原本可以做得更好。

“老面包吃光了?”我做的面包不夠?qū)I(yè),但那是用心烹飪的食物。

“嗯,吃了一半!饼R軒低頭看著電腦屏幕。

“味道怎樣?昨天到現(xiàn)在,我都在等你的評價呢!”

“不錯!咦?我不是早就告訴過你嗎?很香。不過,早上我起晚了,匆匆忙忙的,所以沒來得及把它消滅光!

我期待著他繼續(xù)談?wù)撨@塊面包,那樣,也許我會告訴他關(guān)于老面包的所有故事,顏阿姨,許愿樹,以及我的少女時期。

我希望對他敞開心扉。

齊軒埋頭打字,偶爾端起右手邊上的檸檬水喝一口。我默默吞咽油膩膩的牛腩飯,把那杯沒有絲毫香味的贈飲咖啡喝掉一半。

沒過幾天,公司接下一單大活,作為骨干,我自然有份參與。開會,修改圖紙,見各種各樣的來訪者。正是最忙的階段,每天都要加班,有時到晚上十點,有時更晚。

晚飯也在辦公室解決。四樓食堂新?lián)Q了廚師長,水平不錯,午餐豐盛,晚餐簡單,無論面條還是客飯,口味都算得上清爽。

每隔一天,齊軒還是會跟我見面。他坐在米卡那個已成為他專區(qū)的座位上,等我到了,再續(xù)杯咖啡,問我要不要叫份點心。

深夜的咖啡館,待我們喝掉咖啡,大概也要打烊了。所以這幾次,齊軒都跟我一塊兒離開米卡,把我送上出租車。

我扭頭透過后視窗望去,看到他背著沉重的電腦包走到公交車站牌下。齊軒節(jié)儉,夜未央,他還趕得上末班車。

上次見面時,我問齊軒新室友是否不大好相處,他立刻否定了我的猜測。我還想問問他是否經(jīng)濟上遇到麻煩,看他眉頭皺著很警覺的樣子,心里涌上一股酸澀,沉默一會兒,還是沒問。

他與我之間,不知不覺升起了一層隔閡。我不知問題出在哪里,也不想跟他討論這事——只要我不自找麻煩,他溫柔的話語和關(guān)切的眼神,對勞累一整天的我來說,也算是慰藉。

直到我在米卡咖啡館看到白雪。

我去的時候,白雪正坐在我平時坐的那張沙發(fā)上,與齊軒傾談。

齊軒先看到了我,臉上露出微笑,跟白雪說了句什么。然后白雪朝我點點頭,從沙發(fā)上拎起手袋,對齊軒說:“那你們聊,我先走了!

白雪從我身邊掠過時輕聲說了句“拜拜”。

咖啡只喝了一半,看上去早已涼透了,杯壁上殘留著一道咖啡渣痕,顯得很臟。我比平時更討厭米卡咖啡館。

但我還是坐下來,坐在白雪剛剛坐過的位置上。

“她怎么來了?”

“還不是為了馬克!饼R軒看我一眼,又迅速移開視線。他說最近他們公司跟馬克公司合作的項目已開始啟動,剛好又是他跟馬克做拍檔。

真是好借口。

我靠在沙發(fā)軟塌塌的靠墊上,仰望咖啡館的天花。天花板角落結(jié)著蛛網(wǎng)。

如此骯臟、惡心的地方,店面居然能維持下來沒有關(guān)張,并且還有齊軒這樣的客人長期捧場!

我深深呼吸,忍住不快,沒有再提白雪。

隔一天,這樣的情景再次出現(xiàn)。白雪冷淡倨傲的表情和齊軒躲閃的眼神,像一塊石頭堵在我胸口。

我的忍耐已經(jīng)到了極限。

“她怎么見到我就跑?”

“碰巧吧!饼R軒聽出我語氣中的火藥味,愣了一下。

“碰巧的事情太多了吧!

“你怎么了?在公司里遇到什么事了?”他企圖轉(zhuǎn)移話題。

“你們在北京也碰巧見過面吧?”我死死盯著齊軒,聲音顫抖。

把多日來的猜測直接說出來,質(zhì)問齊軒,這是樁風(fēng)險極大的事。猜對了,我會很難過。猜錯了,也必然影響我和齊軒的關(guān)系。

但我寧愿看到齊軒憤怒地指責我胡亂猜疑,批評我心胸狹窄。若他怒氣沖天要拂袖而去,我一定會緊緊拉住他的胳膊,乞求他的原諒。

齊軒看著我,皺起眉頭。

“是碰過,怎么了?都在北京出差,都在東單……”

我沒法無視齊軒眼中的慌亂。

我感到肌肉酸痛,后背僵直。齊軒的嘴巴一張一合,我的耳邊卻只有嗡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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