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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節(jié) 思齊

上午日照村頭時,離開我家前寺村,下午日照西城時,我就到了縣城里。

我沒有往耙耬酒家玲珍那里去(上幾次到天堂街我也沒有去那兒),我從城門穿進(jìn)縣城里,徑直穿過政府路,疾腳快步我就到了天堂街,如口干舌燥時到了冷飲店里樣。

這是我回到耙耬山脈蓋好房子后,兩個月里第四次來到天堂街。第一次我在街口站了站,依著一路所思,到街口看第一家店是什么店,我就決計(jì)進(jìn)那店里做什么?晌覜]想到,第一家商店是一間成人保健品藥店,里邊除了賣一些日常的藥品外,還賣避孕套、避孕藥和一些說不出口的男女性工具(縣城的開放和京城、滬上一模樣)。那一天我起床太早,又搭了一輛順風(fēng)車,上午9點(diǎn)多,我就到了街口上。天堂街在一夜的繁忙后,整條街都還躺在睡夢里,只有這成人保健品商店開著門。一路上我都計(jì)劃著,我要從天堂街的第一家店鋪?zhàn)哌M(jìn)去,無論它經(jīng)營什么,我都要進(jìn)去看一看。既然一路上決定要從天堂街的第一家店鋪?zhàn)哌M(jìn)去,然后再一家一家往那店鋪的深處走,我也就硬著頭皮進(jìn)去了。

原來那店里也沒什么了不得,一間房,四面墻,房的中間是藥柜,藥柜后面是藥架。藥柜、藥架里的瓶瓶盒盒,琳瑯滿目,單單調(diào)調(diào),如同河灘上的鵝卵石。售貨員竟然不是水靈出眾的小姑娘,而是位中年婦女(這讓我的遺憾油然而生,而又心里備感踏實(shí))。她正在用抹布擦著柜臺和貨柜,見了我打量一會兒,像認(rèn)識我一樣,像不認(rèn)識我一樣,說累了一夜,這么早你就起床了?買些什么呢?

我的心里跳幾下,忙若無其事地敷衍說,什么也不買,隨便轉(zhuǎn)一轉(zhuǎn)。我就站在那柜臺前面游客一樣隨便地看?茨枪褡永飻[的各種藥,看那墻上貼的巨幅春藥廣告詞--回春有術(shù),力挽狂瀾,使陽痿不舉者一舉沖天,使舉而不堅(jiān)者一夜不倒,使堅(jiān)而早泄者通宵閉閘。那廣告寫在一張紅紙上,黃色的字和拳頭一樣大,字的底色上畫著許多植物和鮮花。大字的下面還有一行小字兒,說那藥是中成藥,無副作用,無依賴性,價廉而物美。我看著那張廣告時,中年婦女朝我笑了笑,說你要嗎?來這街上的男人,有一半都要這藥呢。

說不信嗎?不信了你可以試一試,無效了不收你一分錢。

說試試吧。到天堂街上你不試試你來干啥呢?就扭頭朝著柜子的后面喚--桂芬--有客人了,是位好客人。

這一喚,那叫桂芬的姑娘她就出來了。不漂亮,也不丑。很漂亮,決不丑。天氣有些陰,藥店里的光線明亮而潮暗,開著的日光燈,燈光從房頂泄下來,如同一層灰撲撲的白粉撒在屋子里。那叫桂芬的姑娘從藥架后邊走出來,笑著看看我,就坐在柜臺里邊的椅子上(中年婦女見她一出來,就退到柜臺后邊的里屋了,像演出有人上臺就有人退臺樣)。她看著我目光里的好奇和我看她的好奇一樣柔和而溫順,一樣濃烈而淡薄,一樣的專注而又有著一搭兒和沒有一搭兒。

我說你多大?

她說看你不像是當(dāng)?shù)厝恕?

我說你家是哪里的?

她說你是教授呀?我的天,你是教授呀。我一聽你說普通話,就知道你不是凡人你是教授了。說過來吧,到后邊的屋子里,那屋里干凈得和賓館一模樣。說我上個月過了18歲,我有身份證,你和我在一塊一點(diǎn)不犯法。說過來呀?你站住干啥呢?你工作在京城,你們京城工資高,做一次你給我200塊錢就夠了。給我200,我交給老板100,其實(shí)我只落100塊。說這100塊錢,我要吃,我要住,還要買衣服,化妝品,還要買些男女在一塊安全保險的藥,再買些零食和首飾。說我買首飾全是買假的,你看我戴這項(xiàng)鏈漂亮吧?是假的,鍍了一層金,和破磚墻上刷了漆一樣。這耳墜兒漂亮吧?可它不是玉石,更不是瑪瑙,是兩個塑料耳墜兒。說我哥哥上大學(xué),在省會讀書,學(xué)費(fèi)、伙食費(fèi)都要我給他出,我不出門做事,我哥就不能讀書了,你說我該不該出來做事供我哥哥讀書?可做事能掙幾個錢?我不得不偶爾也做些這見不得人的事。

說楊教授,你別這樣看著我,你這樣看著我和我是壞人你是好人樣。對,你把目光扭到別處,我就渾身輕松了。你不那樣看我,我就覺得你和藹可親了。有些像我哥、有些像我爹。來的客人不管年齡有多大,他們都喜歡我叫他哥,不喜歡我叫他叔、叫他伯。叫他叔、叫他伯,他摸碰我的時候就沒有那么自在了,叫他哥,他就和我什么都敢去做了。楊教授,你也讓我叫你哥哥好不好?我叫你哥你就答應(yīng)好不好?

--你怎么不說話?你怎么一句也不說?

藥店外邊有人從門前走過去,朝里望了望,由北向南走去了。

她說你別怕,楊哥,你從柜臺那邊過來吧,你看你還沒過來,臉上就嚇出了一層汗,好像我們這兒是一處老虎籠。

藥店外邊又有人從門前走過去,沒有朝里望,由南向北走去了。

她說哎,你是嫌200塊錢太貴嗎?其實(shí)不貴呀。你知道我今年到底有多大?實(shí)說吧,我剛過17歲,一次收你200塊錢你還嫌貴?人家說在大城市,像我一次最少得收500塊。說我到南方,一次說不定能掙1000塊。她問我,在你們京城像我一次能掙多少錢?咱們這兒消費(fèi)低,我一次只能收你200塊。

--200塊錢嫌貴了,我要你180塊錢行不行?

--150塊錢行不行?

--120總該行了吧。

我的天,我的老天爺。她有些睥睨地望著我,說120還不行,低于100塊錢打死我也不做那樣的事。說你到這天堂街上問一問,哪兒還有一次100的價?何況我還是剛過17歲的小姑娘。我不說我長得有多好,可總不比那些店里專門做這些生意的姑娘差吧?讓你一次給我120塊錢你都不愿意?

--真的不愿意?

--是真的不愿意?

我把300塊錢從我的黑皮夾里抽出來,回身朝店里店外看一眼,見四下無人,只有秋天的潮霧,白濃濃地卷在天堂大街上,就把那300塊錢隔著藥柜推到小姑娘的面前去,說你真的只有17歲?

--真的你哥哥在省會讀大學(xué)?

--真的是為了哥哥才不得不做這樣的事情嗎?

我說這300塊錢你接著,謝謝你給我說了這么多的話。你還這么小,應(yīng)該好好在家讀書的,怎么這么小就來做了這樣的事?實(shí)話給你說,我是大學(xué)的知識分子,是出差路過這兒隨便來看一看,打死我都不會做那樣的事。這300塊錢你接著,不夠了我再給你200或者300塊。說你把這錢寄給你哥哥,算我給他的一點(diǎn)伙食費(fèi)。需要了以后我每月都給你哥寄上300塊,由我來供他讀大學(xué)。你還小,我只希望你別做這種接客的事,別把自己一生都給毀掉了。說你要想接著讀書,我也可以每月給你交學(xué)費(fèi),考上大學(xué)了,我一直供你到大學(xué)畢業(yè)都可以。聽我的話,小妹妹,你回家讀書好不好?別做這樣的事情好不好?你還小,千萬別這么小就出門做這事,做這侍候男人的事。

--這錢你接著,不夠了我再給你。你在沒有走以前,在這店里你一定只賣藥,不接客人好不好?

--你回家接著讀書好不好?

--回家好好照顧父母好不好?就是餓死了,也只種地不做這皮肉生意好不好?

這是我的地址,我說有事了你就給我寫封信。叫我大哥也好,稱我楊教授也行,只要接到你的信,接到你的電話,我就不會不管你,不會不幫你。你放心,你把我當(dāng)成你的父親也可以,當(dāng)成你的哥哥也可以,有難處了盡管給我說。

我走了,桂芬。我問她你叫桂芬吧?這幾天你就收拾行李,離開這兒回你的老家去。有困難了給我說。你剛過17歲,千萬別把自己一生都?xì)Я恕?

我便從天堂街的第一家店里走出來,長長舒了一口氣,心里從沒有過的暢快如過度勞累后痛痛快快洗了一個澡,渾身的輕松,使我要從天堂街上飄起來。街上的霧氣已經(jīng)散開來,地面上濕濕漉漉像灑過一層水,有一股淡白的法國桐的氣息,香噴噴地在街上流動和飄散。這當(dāng)兒,是太陽當(dāng)空時,街道上雖沒有黃爽爽的光,卻也已明明朗朗,真相大白,一眼能從街的這頭望到那頭去。各家店前的招牌經(jīng)了霧洗,都醒目得如新掛上去的樣。寫著“大東方”的歌廳里,已經(jīng)有轟隆轟隆的音樂播放著。寫著“港臺不夜城”的啤酒屋,也已經(jīng)有小姐春光乍泄地站在門口招攬著她的客人和生意。寫著“日行千里”的足療屋,門口的小姐正在擦著她們那畫了雙腳和半盆藥水的木招牌。我從天堂街的北邊向南走,出了第一家的藥品店,進(jìn)了第二家有五個小姐爭著為我服務(wù)的發(fā)廊里。進(jìn)了第三家聲稱是中醫(yī)按摩,進(jìn)去了卻又說對男士有全套服務(wù)的兩層樓房里。到了第四家專門播放色情電影的播映廳。去了第五家專門組織嫖娼賣淫的幾間小黑屋。我每到一家店就在門口站一會,咳一下,或者喂一聲,馬上就有服務(wù)生或者服務(wù)小姐朝我走過來。

她們說,按摩嗎?

我說除了理發(fā)沒有別的項(xiàng)目呀?

人家就笑著把我朝大廳后邊的屋里請,或把我朝一樓明營業(yè)、二樓暗服務(wù)的樓上引過去。

到了樓上我問道,最小的年齡是十幾?

人家說價錢可要偏高啊。

我說無論錢多少,我都要年齡最小的。

領(lǐng)我的人也就笑著說,先生,你可真會享受啊。就幫我去叫那年齡最小的姑娘了。

在那發(fā)廊或者理發(fā)店,人家說理發(fā)還是洗頭啊?

我說按摩和推拿有什么區(qū)別嗎?

人家說松松筋骨,是只松表層,還是要伸到里邊。

我說就按我現(xiàn)在的發(fā)樣剪剪就行了。

人家就盯著我認(rèn)真看下一會兒--你像是一個讀書人。

我說我出差路過這兒,想輕松一下子。

人家便朝著后邊或者樓上喚--喂,有客人來啦。

就有幾個清艷得和牡丹野草般的姑娘走出來,站在我面前,等著我挑她們中間的哪一個。

我說你們這兒年齡最小的是十幾?

人家說,這一個,嫩得很。

我說你才16歲?

人家說,年方二八嘛。

我說就要這個不到16的。

每個店我都要年齡最小的,把她領(lǐng)進(jìn)一間屋子里(是人家把我領(lǐng)進(jìn)一間屋子里),開了燈,關(guān)上門,倒上一杯水,或讓別的人送來一盆水果或一盆瓜子兒(我從來不要啤酒或紅酒,那東西貴得和吃金吞銀樣),然后我就坐到她對面(她就坐到我對面,床上或者沙發(fā)上),看她一會兒,問你多大?哪里人?初中畢業(yè)還是高中畢業(yè)?這么小你怎么就出來做了這樣的事?你不后悔嗎?然后我就聽她用當(dāng)?shù)乜谝艋蛘咄獾乜谝,說她的生平和窘境,艱難或曲折,讓我親手翻開她人生最灰暗的那一章(其實(shí)光明呢),讀著品味著,如同揭著瘡疤(卻只露出一個紅斑兒)由大夫欣賞樣。她們有的說著是笑著,有的說著果真就哭了,有的說著不哭也不笑,平靜得如同說著別人的事。她們說她們家在鄉(xiāng)下,父母有病,自己不得不從家里出來掙錢做些這樣的事情時,我就把三五百塊錢掏出來,放在她手里,把削好的蘋果遞給她,把瓜子盤朝她面前推一推,像對待自己的妹妹樣(自己的孩子樣),勸著她趕快回到家里去,以后再也別做這樣的事情了。別一失足成為千古恨,讓自己一生沒有好日子。

她搖搖頭,笑一笑,說不后悔。做了也就不再后悔了。

我便皺皺眉頭對她說,既然做這樣的事情已經(jīng)存了一些錢,那就趕快停下來,離開天堂街,回家開個小飯館,開個理發(fā)店,堂堂正正做些小生意,自食其力找個對象一結(jié)婚,過那恩愛美好的小日子。

人家就有些不解地望著我,把我給的錢捏在手里邊,站起來,用指頭摸著自己的衣扣兒,拿目光問我解不解?

我說我不是嫖客我是教授呀。

人家就笑了,說前幾天來了一個嫖客,也說他是教授呢。說來過一個人,還說他是省長呢。

我把工作證掏出來遞到她手里。

她接過去看一看,再看看(如一個警察檢驗(yàn)一個假的證件樣),最后把工作證重又還給我,朝我又打量了大半天。

--信了吧?我是教授你信了嗎?

--你走吧。這么小怎么就做了這樣的事。

--真是家里困難嗎?真的困難了我再給你幾百塊錢好不好?

--這錢你接著。我不摸你一下,也不碰你一下。你還這么小,又長得這么好,心靈手巧,儀態(tài)大方,你又讀過書,既然這樣你就離開這兒吧,到別的地方找個工作干。你完全可以到哪個公司去坐辦公室,去接接電話打打字,一月掙上幾百塊錢或者一千多塊錢,沒必要在這兒做這黑營生,提心吊膽,防不勝防,生怕哪一天被政府抓了去。你離開這兒,到別的地方去,到京城去了你就找我去。我教了半輩子的書,現(xiàn)在已經(jīng)桃李滿天下,有許多學(xué)生已經(jīng)是老板或經(jīng)理,到京城我給你介紹到他們的公司去坐辦公室。不過,你得答應(yīng)我一件事,答應(yīng)馬上離開這兒,再也不做這接客的黑營生。

--這次我是出差到這兒,過些日子我還要出差路過這縣城,那時候我再到這天堂街上來一趟。我要看看你離沒離開這天堂街。

我每次到天堂街上都要走進(jìn)六到八家的店,勸解七八個年齡最小的小姑娘,讓她們回家去,或到別的地方去做事,不再做這地下的黑營生。每勸解一個,我都要在我的筆記本兒上,寫下她們的名字和店名,也記上我給她們花的錢。最多的一次我給一個姑娘800塊,最少的給過一個250塊。我的筆記本上,從前向后看,是我記的要替村人買東捎西的事。從后向前看,是我勸解離開的小姐的人名、店名和錢數(shù)。這兩個月,我在村里無所事事,專程來天堂街已經(jīng)三次了,筆記本上小姐的人名也已經(jīng)記了兩整頁。天堂街的寬窄長短,我都已經(jīng)爛熟于心,街角哪兒有個垃圾桶,哪兒有個郵箱,站在那兒如同日夜站著一個人,大街上的哪兒地上的青石板破了一塊兒,我都記得清晰著,像記得我家里的書架上,哪本書放在哪里樣,像記得《詩經(jīng)》中某首詩是在哪個部分里,是哪個部分的第幾首,又是整個《詩經(jīng)》中總的排序第幾首。我知道天堂街上一街兩岸共有62家店,那些店里差不多都有小姐為男人服務(wù)的事(人家說那街上還有幾家專門讓小伙為女人服務(wù)的店)。我計(jì)劃著要到這街上來十次,把每家店里最小的姑娘都勸解回到她們家里去,或讓她們都到別的地方去做別的事。我把這當(dāng)成我回到耙耬山脈的事業(yè)做(和那幾年我一心一意撰寫我的專著樣),它使我在前寺村這些日子里,過得充實(shí)而滿足,豐富而多彩。過著俗世的日子,做著不同凡俗的事情,使我獨(dú)自相處時,回憶這些過往之事,就像一個偉人得意傲然地回憶他偉大的一生。

這次到天堂街上時,時候已經(jīng)是臨近午飯時,我在縣城政府路上一家小店吃了飯,取出我的那個筆記本兒看了看,知道第二十家的那個叫菊梅的不到16歲的小姑娘我已經(jīng)勸過了,下邊我該去的是第二十一家的店。第二十一家是天堂街上的天堂旅館。我已經(jīng)到那店里看過了,三層樓,八十多間房,和城里三四星的賓館樣。那旅館接人住宿,也設(shè)有歌廳和桑拿。歌廳和桑拿里都有小姐陪你唱歌,陪你跳舞,陪你按摩和睡覺。我輕車熟路,按部就班,吃過午飯從政府路上朝著天堂街上走,到路口和那個每天都在那兒修自行車的中年人點(diǎn)了一下頭,他說又來了?我說你忙呀。他笑著,去吧,你們大城市的人,到我們這個小地方,不到天堂街上玩一玩,也實(shí)在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哩。

我就在街口站下了。

就在別的店前面熟的姑娘向我招把手時,我朝著第二十一家天堂旅館走過去。徑直走過一段路,徑直到旅館前的大門口,上了幾個臺階后,門口的保安朝我點(diǎn)頭迎接著,幫我推開人工旋轉(zhuǎn)門。我到那大廳掃著目光看一眼,見那大廳里,有旅客坐在沙發(fā)上看報紙,有旅客在大廳里站著像等什么人。徑直到大廳的前臺邊,前臺的服務(wù)員笑吟吟地問,先生,你是住店嗎?

我說你們這旅館好熱啊,現(xiàn)在就燒暖氣了?

她說最多可以打八折,有介紹信可以打六折。

我把我的工作證給她看,說在京城,哪個酒店都對我們學(xué)校的老師打六折,不能到你們這兒就不照顧知識分子了。她接著我的工作證看了一會兒,朝我笑一笑,在二樓給我開了一間六折的房。我拿著房卡到我的房間里,開了燈,拉窗簾,接著去翻電話機(jī)旁的住宿指南冊。按照指南冊上的電話號碼,撥通了桑拿的分機(jī)說,有按摩小姐嗎?能到房間按摩嗎?年齡最小是多大?沒有別的要求,我就要年齡最小的。5分鐘內(nèi)讓她到我的房間好不好?

放下電話,我坐下來環(huán)顧那標(biāo)間房里的兩張床,看看地上鋪的半臟不臟的紅地毯,看看掛在床頭上的一張剪紙畫,摸摸電視機(jī)屏上的一層灰,推開窗讓外面初冬的涼氣撲進(jìn)來,最后仰躺在床上舒上幾口氣,又起床倒了兩杯水,放在窗下的茶幾上,焦躁難耐地等著店里最小的姑娘,像等著最大的賓客樣。等我做完了這一切,到衛(wèi)生間里洗了手,洗了臉,這時候門口有人敲門了。

我的心開始怦怦怦地跳起來(每次那年齡最小的姑娘敲門時,我的心都激動不已、狂跳如雷,好奇和莫名的擔(dān)心,如瘋馬野兔在我的胸里狂奔和跳躍),可就這時候,我又總能長長地吸上一口氣,慢慢吐出來,把緊張壓下去,人變得風(fēng)平浪靜,若無其事。若無其事地朝門口望一望,若無其事地說,你是送水的嗎?進(jìn)來吧。

也就進(jìn)來了。

她不是送水的服務(wù)員(我知道她不是送水的服務(wù)員),她是以按摩為名專門侍候男人的小姑娘。那店里所有的小姐中,也許她不是最為漂亮的,可確實(shí)是年齡最小的(每次我都會看看她們的身份證)。我胸中狂跳,又貌似心不在焉,等著她的到來,又似乎害怕她的到來。在衛(wèi)生間已經(jīng)明明聽到了她進(jìn)門的腳步聲,聽到她的關(guān)門、鎖門的當(dāng)啷聲,可我卻故意把她當(dāng)做旅店來送水的服務(wù)員,在衛(wèi)生間里又一次慢慢地洗著手,洗著臉,把那一寸長的時間,拉得如一丈長的繩子樣,緊張快樂地享受著她在門口等我,我在衛(wèi)生間里猜測和臆斷她是什么樣兒的(她到底有多大?長得什么樣?是當(dāng)?shù)厝诉是外地人?膚色紅一些還是白一些?)。直到我不慌不忙(急急忙忙),再一次洗了手,洗了臉,以為我已經(jīng)把寸長的時間拉到丈長后,才開始從衛(wèi)生間里走出來。

可是一開門,我就呆住了。

我面前站的年齡最小的接客小姐,竟是耙耬酒家的小杏兒,竟是我住到耙耬酒家那一夜,玲珍派去陪我睡覺的小杏子。

屋里好像悶得很。

從窗口吹進(jìn)來秋末初冬的涼,清新而潮潤。被我打開的燈光(既然交錢了,有用沒用我都要把滿屋子的燈打開),照著那涼新新的空氣,像日光照著一團(tuán)看不清的霧。小杏子就站在門后和衛(wèi)生間的門中間,她上身穿了一件緊身的紅色薄毛衣,下身穿了那季節(jié)已經(jīng)有些冷了的長毛裙(穿裙是為了脫著方便,也許有時接客不脫上衣,裙子一撩就行了),脖子里還圍了一條紅藍(lán)相間的羊絨巾(也許是哪個男人送她的)?匆娢視r,她比我看見她時輕松得多,只是微微怔一下,立馬臉上就掛了驚艷的笑。

--是你?楊教授,這兩個月你怎么不到耙耬酒家去了呢?

--我們在耙耬酒家每年也有幾天假。休假了我就來天堂旅館打上幾天工。打這幾天工,比我在酒家干一個月掙得還要多。

--我知道,你是離開京皇城、離開老婆--你們不叫老婆,時興叫愛人,你是離開你愛人時間長了,才來這兒散散心。這有啥,男人們要都不來散心我們?nèi)ツ膬簰赍X啊。

--你放心,楊教授,我不會給付姐說你來天堂街的事。不過你也別說我一休假就到天堂街上接客的事。付姐不知道我還在做著這樣的事,她以為我早就改邪歸正了,以為我早就不干這行了。這一行和抽煙、喝酒一模樣,我們那些姐們說,還和抽大煙是一模一樣呢,說只要上了癮,就別想能戒掉。不過你放心,楊教授,我還小得很,沒有癮,說戒就戒了。說不干這行也就不干了。

我倆就坐在窗前的兩把圓形椅子上,椅子中間是黑紅色的圓茶幾,茶幾上有果盆、煙缸和兩杯完全是茶渣泡的水。那茶渣有一股霉腐在屋里散發(fā)著,像我打開窗子時,屋里有股清新流動著。天氣已經(jīng)是農(nóng)歷十月份,說冷還暖,說暖已冷的氣流在縣城、在耙耬、在豫西和北方都昭示著冬季立刻要來了。天堂街上的梧桐葉,已經(jīng)黃得如同鍍了金,落下的葉子在空中打著旋,像穿裙子的姑娘在舞臺上跳著舞。我倆就坐在那窗口說著話,像我在清燕大學(xué)找我的學(xué)生談話般。

我說小杏子,你以后別做這樣的事情了,我每個月給你幾百塊錢,你別再來天堂街上好不好?

--你別再來好不好?

--我說我每月都給你幾百塊錢,就是不想讓你來做這樣的事。

她說真給呀?

又說那你給吧。

我就取出200塊錢給了她。

才200?

我又取出200給了她。

她又把手伸到我面前。

我又取出100放到她手里。

她把那500塊錢收回去,數(shù)了數(shù),看我一眼說,楊教授,我可真要了。

她就果真把那錢一卷,塞進(jìn)了她穿的肉色長筒絲襪里(她竟真的把那錢卷進(jìn)了她的絲襪里)。好在她卷那錢時,臉上紅了一會兒,不知想到了哪兒,猶猶豫豫又把那錢從襪筒取出來,放到我面前--說是說,我怎么能要你的錢?從進(jìn)門到現(xiàn)在,你連我的手都沒有拉一下,我怎么能平白無故收你500塊錢呢?

我說我就是想你以后不來做這接客的事。

她說你真想讓我收了這錢你就摸摸我,碰碰我,親我一下子。

我慌忙把身子縮回去,將雙手縮到我的懷中間,說我沒那個意思小杏子,我有那個意思了,在耙耬酒家那一夜我就摸你碰你了。

她笑了。銀咯咯地笑。

笑著說,楊教授,你真的是個大好人。你是我見到的男人中最好的男人了,怪不得那天晚上我們老板付姐會讓我上樓陪你睡。

說到她們老板付姐時,她似乎想起了一樁事,忽然把話停下來,盯著我,臉上原來薄薄的單純被很厚的一層驚奇所取代。原來一臉淡紅的興奮里,有了僵硬和青色,連說話的語速都比原來快起來。她說你和我們老板是一個村莊是不是?付姐她現(xiàn)在的病越來越重你知道不知道?沒有人知道她是什么病,只見她每天都往醫(yī)院里跑,大包小包地往家拿著藥,誰問她什么病,她就拿眼瞪著誰。誰要說陪她去醫(yī)院,她也瞪著誰?墒沁@段日子她的臉色越來越黃了,說話有氣無力了,沒事了就待在屋里不出來,生意上的事,想起她就問一聲,想不起她連酒家丟了東西都不管。

--你知道付姐她到底得了什么病?

--你知道以前她和這城里的誰相好?

--楊教授,你要真的給我錢,你別給我500塊。等我有機(jī)會陪你睡上一夜了,別說你給我500塊,你給我1000、2000我都會接著。接了我會說句謝謝你?赡悴蛔屛遗隳闼,我憑什么就要你的錢?你也別給我200塊。200塊錢我得陪你做一次那樣的事?赡憬裉爝B我的手都沒拉一下,連我的指頭都沒碰一下,我怎么能要你200塊錢呢?這樣吧,楊教授,你給50或者100塊錢吧。你給我50或100,也算我沒有白出一次堂。你給我50或100,我給你說上一件事。說一件我們老板的事。

--不用多,你給我100就行了。100塊錢已經(jīng)夠多了,說到底我不就是陪你說了一會兒話?

--對,我只要100塊。

--你知道我們老板和誰相好嗎?知道她是怎么發(fā)的嗎?我跟你說了,你千萬別轉(zhuǎn)口把風(fēng)雨吹到我身上,更不能有一天突然去問她。你想想,楊教授,一個鄉(xiāng)下女人,怎么能到城里幾年就有那么多的錢?我們這么年輕還掙不到幾個錢,可我們老板人老珠黃,幾年間竟從一個飯店的洗碗工變成老板了。你知道她是怎么變成老板的嗎?原來那耙耬酒家并不叫耙耬酒家呀,是叫豫西宴。開豫西宴的老板他姓吳,是男的,二百多斤重,是這城里有了名的吳胖子,六十幾歲卻是五十幾歲的模樣兒,F(xiàn)在耙耬酒家的兩層樓,還有樓后那個四合院,都是吳老板家的房。他開豫西宴,生意旺得和房子失火樣,掙錢就像這季節(jié)去街上掃樹葉。那時候,付姐男人死掉了,她為男人看病花了很多錢,欠了一屁股債。男人死了她就到城里來做事。就到豫西宴里給人家掃地、刷碗、端菜和洗餐桌上的布。

可后來,老板不讓她掃地洗碗了,而讓她上街替豫西宴買菜、采購了。

再后來,她就不和別的服務(wù)員睡到一塊了,而搬到后院的上房,和老板住到一塊了。不再上街買菜了,只每天到收賬時候去前廳替老板收收賬。

又一年,老板有了急癥就死了,豫西宴和那樓房、院子就都成了付姐的。付姐就成了老板了。吳胖子死后警察還把付姐帶到公安局里盤問了整三天。吳胖子是光著身子死在付姐身上的。是個大白天,付姐脫了衣服,正在侍候吳胖子,可吳胖子做著那事時,他就趴在付姐的身上突然不動了。一動不動了。付姐說,吳老板,你怎么不動了?怎么不動了?付姐連問幾聲,吳胖子都不動身子不說話,最后付姐把他二百多斤重的身子從自己身上像翻一頭豬樣推下來,就發(fā)現(xiàn)他的臉成青色了。身上還熱著,流著一身汗,可臉卻成了青紫色,沒了那口氣。

吳胖子是因?yàn)樽瞿鞘聲r,過度興奮心肌梗塞死掉的。公安局把付姐叫去三天什么也沒問出來。法醫(yī)還把吳老板的尸體運(yùn)走進(jìn)行解剖驗(yàn)尸也沒驗(yàn)出什么來。

三天后,付姐從公安局里回來了。

付姐埋了吳胖子,把吳胖子的財(cái)產(chǎn)接下來,把豫西宴改為耙耬酒家,便在那兒照常營業(yè)著。三年前,這件事在縣城轟動得和省長到縣城視察工作樣,大人小孩都知道姓吳的是做著那事死在了付姐身子上,都說付姐一定特別會在床上營生那樣的事,一定是侍候男人時,有一套別人不會的絕活兒,結(jié)果姓吳的就迷上付姐了,就累死在付姐身上了。

楊教授,我這樣一說你就知道付姐那酒家、院落是從哪里來的了。知道付姐為什么那一夜會讓我去陪你睡一夜?她對你好,又沒有別的招待你,那一夜她就讓我去陪你睡一夜。我是三年前來這城里做事的,從來不做這接客的事。只是有段時間跟著我同村的一個姐姐做過三幾次。后來就徹底不做了。只有那晚付姐勸我去陪你睡一夜,說你是從京城回來的,實(shí)在沒有什么讓你喜歡的事,她就勸我上樓陪你睡一夜,說讓我陪你一夜,她多給我開一個月的錢。那一夜雖然你沒有碰我一指頭,可付姐到月底還是多發(fā)給了我一個月的錢。憑白拿了這一個月的錢,我就忍不住有空又偷著到這天堂街上做事了。

全都給你說了呢,楊教授,我要你100塊錢不虧吧?付姐她現(xiàn)在有酒家、有院子,人家說她還在她老家耙耬山那兒蓋起了一座兩層樓。你說是真的她在老家蓋了樓房嗎?楊教授,我說半天你怎么不接我一句話。付姐從接了姓吳的家產(chǎn)以后身子就病了。病越來越重,這一段時間,臉色經(jīng)常蠟黃蠟黃的。她對你那么好,舍得花錢讓她酒家年齡最小的姑娘去陪你,你怎么回來這么久,都沒去酒家看看她?

我沒有接著杏子的話兒說下去。我一直盯著她的臉,像盯著我想吃的一顆蘋果樣,聽她說著玲珍,像盯著一個因?yàn)閻酆蒙路於@可愛的小姑娘,既不為她說的玲珍感到恨,也不為她翻嘴饒舌感到厭。她說話的時候,一直也在看著我,紅撲撲的嘴唇一張一合,讓我想到正在吃奶的小孩兒。那時候,窗外灰蒙蒙的光亮照著她的半張臉,那半張臉紅嫩而水靈(像當(dāng)年的玲珍樣),還有一層小姑娘細(xì)微動人的胎毛兒,若有若無地在她的臉上沒有褪下去,仿佛將熟的蘋果上,還有毛蒙蒙的白。我忍不住想動手去那半張臉上摸一下,可我到底沒有抬起想去摸她臉的手。我像一個聽故事癡了的孩子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地聽,一言不發(fā)地望著她的嘴,直到她把玲珍的事情(故事)講完了,我還沒有從那故事中回過神兒來,仿佛一個癡呆的人永遠(yuǎn)從癡呆中走不出來樣。

一瞬間,屋子里安靜如死。小杏兒望著我,嘴角上掛著無聲的笑,落在我的目光中,像銀針落在地上當(dāng)當(dāng)啷啷響,使屋子里的四面八方,東西南北,都是她望著我似笑非笑的目光聲和非笑似笑的寧靜聲。

奇怪得和人笑時掉出了眼淚般,和哭著時又啞然失笑樣,我以為杏兒給我說了玲珍的事,我不會對玲珍產(chǎn)生一絲的恨。因?yàn)榱嵴湔f到底她不是我妻子,也不是我情人,只是20年前我們訂過婚,20年前我們一同在一條道上走過樣,然后很快分手了。各奔東西了。我娶了清燕大學(xué)的趙茹萍,她嫁給和我同村的窯匠孫林了。

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吧。

趙茹萍和副校長睡覺時,被我堵在屋里逮在了床頭上?晌覅s心平氣和,抱歉地對他們說實(shí)在對不起,我回家以前該先打一個電話到家里,不知道你們在這兒忙著我就貿(mào)然回來了。然而玲珍已經(jīng)和我既非夫妻,也非親非故,小杏兒說她和那姓吳的睡在床上了,我閑神氣定,貌似平靜,然而內(nèi)心里卻有些隆隆轟轟,房倒屋塌般的震動和不安。

她說你不去看看付姐嗎?

我咬著嘴唇?jīng)]說話。

她說你不去看看付姐嗎?

我把端在手里要喝的茶杯放在了茶幾上。

她說你不去看看付姐嗎?

我說小杏兒,這500塊錢你拿著,謝謝你陪我說了半天話。

她說多了吧,你又沒碰我,給我100就行了。

我說算我求你了,小杏兒,你以后真的不再來這兒接客好不好?

猶豫著她接了那錢就從椅子上站將起來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把其中的300卷在她的長腿襪中藏起來,把剩下的200捏在手里,準(zhǔn)備上交和分成,然后又感恩戴德地看了我一眼(是勾了我一眼,像說你不摸我一下嗎?)。我果真如同父親一樣拿手去她的頭上摸了摸(她的頭發(fā)烏黑油亮,摸上去像摸著一股流動的水),我說小杏子,求你了,聽我一句話。你還小,以后別來這天堂街上了,別再出堂做這樣的事情好不好?

--算我求你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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