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5節(jié) 《鏡花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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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祖父是光緒初年的翰林,在二十年前已經(jīng)故去了,他不曾聽到國語文學(xué)這些名稱,但是他的教育法卻很特別。他當(dāng)然仍教子弟做詩文,唯第一步的方法是教人自由讀書,尤其是獎勵讀小說,以為最能使人“通”,等到通了之后,再弄別的東西便無所不可了。他所保舉的小說,是《西游記》《鏡花緣》《儒林外史》這幾種,這也就是我最初所讀的書。(以前也曾念過“四子全書”,不過那只是“念”罷了。)
我幼年時候所最喜歡的是《鏡花緣》。林之洋的冒險,大家都是賞識的,但是我所愛的是多九公,因為他能識得一切的奇事和異物。對于神異故事之原始的要求,長在我們的血脈里,所以《山海經(jīng)》《十洲記》《博物志》之類千余年前的著作,在現(xiàn)代人的心里仍有一種新鮮的引力:九頭的鳥,一足的牛,實在是荒唐無稽的話,但又是怎樣的愉快呵!剁R花緣》中飄海的一部分,就是這些分子的近代化,我想凡是能夠理解希臘史詩《阿迭綏亞》的趣味的,當(dāng)能賞識這荒唐的故事。
有人要說,這些荒唐的話即是誑話。我當(dāng)然承認。但我要說明,以欺詐的目的而為不實之陳述者才算是可責(zé),單純的——為說誑而說的誑話,至少在藝術(shù)上面,沒有是非之可言。向來大家都說小孩喜說誑話是作賊的始基,現(xiàn)代的研究才知道并不如此。小孩的談話大都是空想的表現(xiàn),可以說是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他說我今天看見一條有角的紅蛇,決不是想因此行詐得到什么利益,實在只是創(chuàng)作力的活動,用了平常的材料,組成特異的事物,以自娛樂。敘述自己想象的產(chǎn)物,與敘述現(xiàn)世的實生活是同一的真實,因為經(jīng)驗并不限于官能的一方面。我們要小孩誠實,但這當(dāng)推廣到使他并誠實于自己的空想。誑話的壞處在于欺蒙他人;單純的誑話則只是欺蒙自己,他人也可以被欺蒙——不過被欺蒙到夢幻的美里去,這當(dāng)然不能算是什么壞處了。王爾德有一篇對話,名The Decay of Lying(《說誑的衰頹》),很嘆息于藝術(shù)的墮落!丢z中記》譯者的序論里把Lying譯作“架空”,仿佛是忌避說誑這一個字(日本也是如此),其實有什么要緊。王爾德哪里會有忌諱呢?他說文藝上所重要者是“講美的而實際上又沒有的事”,這就是說誑。但是他雖然這樣說,實行上卻還不及他的同鄉(xiāng)丹綏尼;“這世界在歌者看來,是為了夢想者而造的”,正是極妙的贊語?苽悾≒.Colum)在丹綏尼的《夢想者的故事》的序上說:
他正如這樣的一個人,走到獵人的寓居里,說道,你們看這月亮很奇怪,我將告訴你,月亮是怎樣做的,又為什么而做的。既然告訴他們月亮的事情之后,他又接續(xù)著講在樹林那邊的奇異的都市和在獨角獸的角里的珍寶。倘若別人責(zé)他專講夢想與空想給人聽,他將回答說,我是在養(yǎng)活他們的驚異的精神,驚異在人是神圣的。
我們在他的著作里,幾乎不能發(fā)見一點社會的思想。但是,卻有一個在那里,這便是一種對于減縮人們想象力的一切事物——對于凡俗的都市,對于商業(yè)的實利,對于從物質(zhì)的組織所發(fā)生的文化之嚴厲的敵視。
夢想是永遠不死的。在戀愛中的青年與在黃昏下的老人都有他的夢想,雖然她們的顏色不同。人之子有時或者要反叛她,但終究還回到她的懷中來。我們讀王爾德的童話,賞識他種種好處,但是《幸福的王子》和《漁夫與其魂》里的敘述異景總要算是最美之一了。我對于《鏡花緣》,因此很愛他這飄洋的記述。我也愛《呆子伊凡》或《麥加爾的夢》,然而我或者更幼稚地愛希臘神話。
記得《聊齋志異》卷頭有一句詩道:“姑妄言之姑聽之!边@是極妙的話!段饔斡洝贰斗馍癜瘛芬约皠e的荒唐的話(無聊的模擬除外),在這一點上自有特別的趣味,不過這也是對于所謂受戒者(The Initiated)而言,不是一般的說法,更非所論于那些心思已入了牛角彎的人們。他們非用紀限儀顯微鏡來測看藝術(shù),便對著畫鐘馗供香華燈燭:在他們看來,則《鏡花緣》若不是可惡的妄語必是一部信史了。
一九二三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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