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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節(jié) 柳鄉(xiāng)長

鄉(xiāng)長這人喲,屌兒哩,說好著去縣上向新來的縣委書記匯報鄉(xiāng)里的工作呢,可是,可是到了半途卻又冷猛地打道了,折身返著了,說為了全鄉(xiāng)人民喲,我不能丟下工作去拜見一個縣委書記去,要拜呢,也該去拜我那柏樹鄉(xiāng)的人民哩。

去拜哪個人民呢?

去拜了椿樹村叫槐花的姑娘了。

槐花是干啥兒哩?

原是在九都市里做雞兒那種營生呢。

冬時候,日頭黃爽朗朗懸在頭頂上,像燃了火的金子燒在山脈上,誰見了都想像烤火樣伸出手去掰一塊,哪怕掰一點兒也行哩。幾個人坐在鄉(xiāng)里牛車般的面包車子上,在耙耬山上蠕爬著,聽著面包車老牛般的哞叫聲,喘息聲,望著車窗外的日頭光,誰的臉上都是金燦燦的紅,一觸一摸就會有顏色從臉上掉下樣。柳鄉(xiāng)長的臉上呢,也是紅光燦爛喲,望著車窗外,在日頭光里像一路上都在哈哈地笑著樣。新的縣委書記到任了。讓所轄各鄉(xiāng)的書記和鄉(xiāng)長去匯報工作去。每鄉(xiāng)半個天,兩至三個鐘點兒,鄉(xiāng)里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治安、地理、社會結構和特殊風俗啥兒的,七七八八,無論巨細,你都得在這半個天里匯報完。條理得像春綠秋黃那樣明顯著,重點兒得像一馬平川地間突兀的山峰那樣突出著。不消說,這不單兒是匯報工作呢,是考各鄉(xiāng)的主管干部呢。柏樹鄉(xiāng)里沒書記,書記調走了,因著十人上百人,人人都想來柏樹鄉(xiāng)里當書記,千爭萬奪哩,反倒給縣上難著了,就兩年、三年沒有書記了,柳鄉(xiāng)長便鄉(xiāng)長、書記一肩挑著了。自然哦,朝著縣委書記匯報工作的事兒呢,便落在柳鄉(xiāng)長獨自的頭上了。是機遇,也是挑戰(zhàn)喲。是挑戰(zhàn),也是千年里等不了一回的機遇喲。就讓鄉(xiāng)里方方面面的智人們,把各樣的材料備下了,有重點,有觀點,有數(shù)字,有問題地集合在了幾十頁的稿紙上,又親手抄寫在了自己日常間記雜的筆記本兒上,還把該背的一應背下了,把有關的數(shù)字背得如牢記了的親娘的生日樣,這就帶著鄉(xiāng)里的一班人馬往著縣上進發(fā)了。

問:“柳鄉(xiāng)長,開那輛新車吧?”

說:“瘋了?開舊的!

舊的燕山牌面包車便在耙耬山脈間老牛破車樣跑了起來了,迎著朝陽喲,云霞喲,遠山近嶺喲,踏踩著土道啊,沙道啊,泥道啊,石道啊,可到縣城邊上的瀝青道上時,柳鄉(xiāng)長臉上的紅潤沒有了,瞬兒間,一老滿臉都是僵板的青色了。他默沉沉地想一會兒,冷猛地令著司機停下來,把車開回去,說不見縣委書記了,要到椿樹村召開一個緊急緊兒的全鄉(xiāng)農(nóng)村干部現(xiàn)場會,要讓全鄉(xiāng)的村干部都去槐花家里參觀哩,說他要當著全鄉(xiāng)各個村干部的臉面兒--啥兒村長呀、支書呀、民兵營長呀、婦女主任呀、經(jīng)委主任呀,一老全兒所有的村干部的臉面兒,給槐花姑娘豎上一塊碑,要號召全鄉(xiāng)人民,積極地行動起來,開展一場向槐花學習的運動哩。

鄉(xiāng)長說:“我不去拜見我的人民,我去拜見縣委書記干啥呀!

說著哩,就把他要匯報的材料和抄在記事本上的條條和款款,都撕下來從車窗扔掉了,讓它們隨風去舞了,像一群冬日里要落在地上的白鴿兒。車上的人,啥兒鄉(xiāng)里的副書記、副鄉(xiāng)長,是黨委委員的宣傳委員哦,不是黨委委員的民政委員哦,還有專管扶貧的扶貧委員哦,專管計劃生育的婦女委員哦,都驚驚地望著柳鄉(xiāng)長的臉,像看見盛夏日頭地里紅光亮亮卻又大雪飛舞樣。

鄉(xiāng)長說:“回去呀,愣啥兒!

就都問:“縣委書記那邊呢?”

說:“讓他等著吧,看他敢不敢把我這鄉(xiāng)長給撤掉!

車子就掉頭回來了,像走錯了道兒樣,拉著柳鄉(xiāng)長和他的下屬們,風旋風旋地往幾十里外偏極偏極的椿樹村里趕去了。

椿樹村在柏樹鄉(xiāng)是偏了一些兒,柏樹鄉(xiāng)的那個政府喲,是坐落在市里通往縣上的公路旁,可椿樹村兒呢,卻坐落在鄉(xiāng)里通往耙耬深處一繩土道的盡頭上。那時候,幾年前,柳鄉(xiāng)長從外鄉(xiāng)的副鄉(xiāng)長調任柏樹鄉(xiāng)里當鄉(xiāng)長,先坐車,后騎車,末了哩,把自行車鎖死掛在路邊的一棵柿樹上,又徒步走了十余里,才到了這有幾十戶人家,家家都草房泥屋的椿樹村。白日里,看著下溝幾里去挑食水的村人們,夜兒里望著家家都一搖一晃的煤油燈,最后在村里住了整三天,一咬牙,一跺腳,說:“他娘的,不吃斷腸草,就治不了這絕癥。”說著就讓鄉(xiāng)里派了一輛大卡車,等在山下路邊上,又在椿樹村里開了一個會,說市里來鄉(xiāng)里招工哩,指標全都給了椿樹村,凡村里十八歲以上、四十歲以下,能走動、爬動的男人和女人,想到市里住那樓房去,想一月去掙一千、兩千塊的工資去,都可以扣著被子、行李到那山下去坐車。

一村的青年男女便嘩的一下都去了。

人走了,村落像過了忙季的麥場一樣空下來。可那人擠人的一車椿樹村的青年男女們,被鄉(xiāng)長親自送到幾百里外九都市里火車站旁的一個角落里,將卡車停在一個僻靜處,鄉(xiāng)長下了車,給每個椿樹村人發(fā)了一張蓋有鄉(xiāng)里公章的空白介紹信,說你們想咋兒填就咋兒去填吧,想在這市里干啥你們就去找啥兒工作吧,男的去給蓋樓的搬磚提灰,女的去飯店端盤子洗碗;年齡大的可以在這城里撿垃圾,賣紙箱,掃大街,清廁所,年紀小的可以去哪兒當保安、當保姆,去當賓館服務員,總而言之哦,哪怕女的做了雞,男的當了鴨,哪怕用自家舌頭去幫著人家城里的人擦屁股,也不準回到村里去。說發(fā)現(xiàn)誰在市里待不夠半年就回村里的,鄉(xiāng)里罰他家三千元,待不夠三個月回到村里的,罰款四千元,待不夠一月回到村里的,罰款五千。若誰敢一轉眼就買票回到村里去,那就不光是罰款了,是要和計劃生育超生一樣對待的。

說完這些話,柳鄉(xiāng)長就坐著卡車離開市里回去了,留下那些椿樹村的人,像做爹的扔了媳婦野生的孩娃樣,像把一群羔羊扔在荒茫茫的干草野坡樣,不管了他們一汪汪驚怔的目光哩,不管他們驚怔以后追著汽車忙忙慌慌的責問哩,扯著嗓子的喚嗚哩,柳鄉(xiāng)長就頭也不扭地回到了他的三百多里外的柏樹鄉(xiāng),竟也落實著,果真在三朝兩日之后,派人到椿樹村里挨戶老門地做了訪查喲,把從市里逃回來的幾個青年揪出來,罰了款,又押著送回到了那市里的人海里。

然后呢,然后那椿樹村的人就不再從市里逃回村里了。不知他們是都在九都市里做了啥兒的,橫豎是如了水珠兒落在海里樣,便融在那人海里邊了。偶然著有些事情呢,也不過是因為椿樹村里的青年在市里集體做了賊,被人家抓到了,收容所里裝不下,就被那市里的警察用警車押著送回到了槐樹鄉(xiāng),柳鄉(xiāng)長得出面請那警察吃頓飯,敬杯酒,走時再給警察送些土特產(chǎn)。

警察說:“他媽的,你們這個鄉(xiāng)是專門出賊呀!

柳鄉(xiāng)長就在每個賊的臉上摑了一耳光。

警察說:“再抓住他們就該判刑啦!

柳鄉(xiāng)長就把土特產(chǎn)裝在有鐵欄桿窗戶的警車上邊了。

車走了,只剩下柳鄉(xiāng)長和那椿樹村的幾個賊,柳鄉(xiāng)長就橫著眼睛問他們:

“偷了啥?”

“街上的井蓋和鋼管!

“還有啥?”

“城里人家的電視機。”

柳縣長就一腳踹到那個年齡大的賊頭兒的肚子上,說他媽的,井蓋、鋼管能值幾個錢;電視機一天降個價,便宜得和蘿卜白菜樣,這也值得你們?nèi)ネ德铩Uf都滾吧,都給我滾回到市里、省會,廣州、上海、北京那些地方去。做了賊我不罰你們,可兩年內(nèi)你們幾個必須在村里辦出幾個小工廠,要辦不出幾個廠,再被押回來我就讓你們在全鄉(xiāng)戴著高帽子游街去。那些賊,那些椿樹鄉(xiāng)的年輕人,挨了鄉(xiāng)長的罵,挨了鄉(xiāng)長的打,又從鄉(xiāng)長手里接過鄉(xiāng)里的空白介紹信,到家門口沒有回家省一下親,就又坐著長途汽車回到九都市里了,從市里轉乘火車到省會或別的大的都市的心肺里邊了。

還遇上一些事,警察是不往槐樹鄉(xiāng)里押人的。市里的警察電話通知柳鄉(xiāng)長去市里領人去。你不親自去,市里不光不放人,還把有些景況活脫脫地請客上菜樣擺在縣委常委的桌子上。那當兒事情一冷猛的被動了,柳鄉(xiāng)長就不得不親自出面到九都市的哪家公安局,一入門,就看見椿樹村的和槐樹鄉(xiāng)里另外幾個姑娘一排兒蹲在一堵院墻下,每一個都精赤條條,裸了身子,只戴著個乳奶的罩兒和穿了個綠綠藍藍的三角子的褲頭兒,在日光下像展著她們水嫩的身子樣。

柳鄉(xiāng)長把目光在她們身上擱一會兒,就有一個警察走來了,在他面前惡惡地吐了一口痰。

問:“你是柏樹鄉(xiāng)的鄉(xiāng)長吧?”

說:“對不起,給你們添了麻煩了!

罵:“操,你們鄉(xiāng)是專出婊子是不是?”

說:“我回去讓她們每個人都掛著破鞋游大街,看她們還咋有臉在這世上做人吧,看她們?nèi)蘸蠹奕诉能嫁給誰!

也就把人領走了。讓她們穿好衣裳,跟在身后,從那局里走出來,像老師領著孩娃兒學生從學校出來樣,穿過一條大街,又穿過一條大街,柳鄉(xiāng)長一回頭,她們一個個都還列著隊跟在他身后,柳鄉(xiāng)長便乜眼盯著她們看,說你們還跟著我干啥呀,跟著我有飯吃還是有錢花?

姑娘們就都怔怔地望著柳鄉(xiāng)長,又彼此看了看,便重又回散到了那市里,紅紅綠綠,像一片柏樹鄉(xiāng)里春時的花蕾樣,去那市里的角角落落開放了。只是在她們和柳鄉(xiāng)長告別時,柳鄉(xiāng)長才像她們的父親那樣責怪了她們幾句話。

說:“有能耐你們自個兒當老板,讓外鄉(xiāng)、外縣的姑娘跟著你們當雞兒;有能耐你們?nèi)グ涯窃谖颐媲巴绿档木煺徽屗移揠x子散,家破人亡,你們?nèi)プ瞿蔷斓睦掀湃,讓他一輩子沒有好日子過!

說:“都走吧,都給我滾去吧。一年、兩年,你們誰要不能把自家的草房變成大瓦房,不能把土瓦房變成小樓房,那你們才真是婊子哩,才真是野雞哩,才真的給椿樹村和柏樹鄉(xiāng)的父老丟了臉,才真的沒臉回家見你們的父母、爺奶哩!

姑娘們遠遠聽著她們鄉(xiāng)長的話,看著鄉(xiāng)長那張質樸得和土一樣的臉,見鄉(xiāng)長不說了,轉身走掉了,才又慢慢地走著她們城里的路,綻開著她們青嫩嫩的花,去結她們的果實了。

眼下,椿樹村已經(jīng)果實累累了。村里不光有了電,有了路,有了自來水,還有面粉廠、鐵絲廠、鐵釘廠、機磚廠和正在建著的流水作業(yè)的石灰窯。各家也都有了瓦房、小樓或者帶著客廳的大屋房。夏天時,家戶里的電扇就和蒲扇樣不歇葉兒地轉,還有人家把空調都掛在窗前了;冬日里,烤火燒的煤錢比往年吃的油錢還要多,有人家把電取暖的機器都擺在床前了。日子是轟的一下變了的。原來在九都給人家壘雞窩、砌灶房的小工兒,轉眼間他就成了包工頭兒了,名片上也印著經(jīng)理的字樣了。原來在理發(fā)館里給人家做著下手的,入了夜里要去侍奉男人的姑娘呢,一轉身,她就是理發(fā)館里妖艷艷的老板了。侍奉男人的事情就輪到別的姑娘了,事情就是這樣輕易哩,把椿樹村的人趕鴨樣都趕到城里去,三年后村里就有些城里模樣了。從村街上望過去,街岸上的瓦房、樓房齊齊嶄嶄著,各家都是高門樓,石礅兒獅,門前有著三層五層的石臺階。街面上流動的新磚新瓦的硫黃味,金燦燦如夏時候的小麥香。每日里都有家戶在蓋房,叮當當?shù)捻懧曇荒晁募緵]有息下過,在村落和曠野就像敲著吉祥的鑼鼓樣。

咋就能不在椿樹村開下一個現(xiàn)場會兒呢?

咋就能不在槐花家里開上一個現(xiàn)場會兒呢?

槐花家里原是那么的寒窮喲,兩間泥草屋,一堵倒坯院落墻,父親癱在病床上,母親四季兒都忙在田地里和灶房里,幾個妹妹一早就落學閑在家里邊。人家說,幾年前她家過年吃餃子都還是用黑面包的哩,姊妹們爭那月經(jīng)的紙能在臉上打出了血,可三年前,槐花被鄉(xiāng)里的汽車扔在了城市里,半年后她就把她的大妹接到城里了,一年后又把她的二妹接到城里了,兩年后她姊妹三個就在城里開了一個叫逍遙游的美容美發(fā)店,三年后就在那里包下一個娛樂城。不知道那個叫城的娛樂的去處有多大,可人家說光那里的小姐、保安都有幾十個。錢兒呢,每日每夜就像關不住的水龍頭樣嘩哩嘩啦往那城里流。柳鄉(xiāng)長一直是說要去那城里參觀看看的,可不知因著啥兒哩,說去卻終是沒有去。沒有走進那九都的娛樂城里去,可他已經(jīng)好多次地去了槐花家里了,看槐花家在村里最漂亮的小洋樓,用手無數(shù)次地撫過那樓房的鑲磚墻,還建議槐花家不要把院墻壘得高大又笨重,和監(jiān)獄的獄墻一模樣,要砌成半人高的透空格兒墻,墻上要鑲砌只有城市的小區(qū)才有的鐵藝花,門前也不要擺放石獅子,要放兩塊因丑才美的怪石頭,要給村里的建筑做出一個榜樣兒。鄉(xiāng)長的這些建議呢,槐花的父親拄著雙拐全都采去了,果真把家里收拾得和城市里的有錢人家一模樣,在村里成了各家蓋房、壘墻的樣品兒,誰家破土兒動工蓋房子,都要讓匠人們先到槐花家里立站一會兒,說連槐花忙里偷閑回到家里看一看,都為家里房舍透出的洋氣驚得半晌沒有說出話。

咋就能不在槐花家里開上一個全鄉(xiāng)村干部的現(xiàn)場會,再在村頭給槐花豎上一塊楷模碑兒呢。

就開了。

從去給縣委書記匯報的路上折回來,柳鄉(xiāng)長就直接到了椿樹村,動員各戶的村人們,擦了屋,掃了院,收拾了正街和胡同,把牛拴在了牛棚下,把羊放在了山坡上,把豬關在了豬圈里,把雞也關在了雞圈里,讓村街凈得如村人一早洗過的臉,三天后各村的村干部就都云著堆在了椿樹村的村頭上。日光像文火一樣暖在山梁上,椿樹村就顯擺擺地展在那明晃晃的日光下,像一個巨大的、假樣的村落的模型兒擺在山腰間。說是假兒哩,可又的的確確是真的,各家的房子是可以看到的,門樓和墻是可以摸著的,街上的老人和孩娃,是可以隨意兒問東說西的。全鄉(xiāng)的村干部,老的與少的,男的跟女的,少說上百個人,從前晌的半時開始尾在柳鄉(xiāng)長的身后邊,一籠統(tǒng)地站成三排兒,松散散地拉長到了十幾繩子長,先去參觀了村外的廠呀和窯的,問了這,問了那,每個人都在一個小本上或自己的手心上,寫滿了字,記滿了數(shù),末了就跟在鄉(xiāng)長的身后返回村落了。邊走著,邊問著,隨著每個村干部的意趣兒,想到哪家看了你到哪家看,想問哪家誰了你問哪家誰。

說:“喂,你們看這家的門樓多高呀!

就有一群人立在了那門樓下,都把脖子拉得細長了,筋像紅繩樣繃在他的脖子了。

問:“這門樓多高呀?”

說:“一丈八!

感嘆著:“天呀,花了多少錢?”

說:“沒多少,統(tǒng)共五千多塊錢!

問的人哎喲一聲怔一會兒,就慌忙往前邊趕去了,那被問的主人就在后面一臉燦然的紅光了。前面呢,因為都在圍著一家新起的樓房看,說這樓房外鑲的是在哪兒買的瓷磚呀,像給樓房穿了一層紅綢衣,在日光里亮閃閃如同著了火,大冬天一看這樓房就渾身暖和了。那房家的主人便立在門前默笑著,說哪兒買的?在省城。是我孩娃去省城買的洋瓷磚,說那瓷磚是坐輪船、搭火車從外國弄進省城的,我孩娃為買這磚跑了三趟兒省城的?吹娜艘簿歪屓涣耍凸植坏眠@磚亮得和綢子一樣哩,暖得和火一樣哩。就又問:你孩娃在九都那兒干啥呢?說:跑運輸。問:開車呀?說:自家買了幾輛車,讓別人去開呀。

就都驚著了:

“是當老板呀。那他原來干啥哩?”

人家說:

“干啥呀,原來是在九都蹬那三輪車子幫人送貨哩!

送貨竟送出個車隊來,蹬三輪車竟蹬成一個老板兒。人家沒說自家孩娃原是在九都城里做過賊,偷車子幾次被送回過槐樹鄉(xiāng),人家說孩娃吃苦呢,原是城里的三輪車夫哩。雖然這車夫和老板兒那天壤的別處讓人有著疑,可畢竟紅亮亮穿了綢衣的樓房卻是貨真真地擺在面前了,容不得你有半點懷疑那樓房是假的,是柴草搭的架,是紅苕糊的面。景況就是這樣兒,三年間椿樹村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村落了,其中的奧妙兒深刻呢,也又淺又顯呢;復雜哩,也簡簡單單哩。仔細問,你幾天幾夜問不出個圓全來,簡單去說也就那么幾句話?赡闶莵泶粯浯謇锾腿≌娼(jīng)喲,哪能簡簡單單幾句就了哦,于是著,又要問啥兒,柳鄉(xiāng)長卻在最前急呼呼招著大家了,說快一點,快一點,到了槐花家里了,到了槐花家里了。

槐花家就閃亮亮地出現(xiàn)在人們跟前了。

就像一座新式兒的廟院出現(xiàn)在了村落正中央,一畝地,坐西向東豎著一棟三層的樓,樓房的磚都是半青半灰的仿古色,窗子都是如木雕一樣的鋼花兒,鋼花中還不時地鑲著一些紅銅和黃銅,像花葉里邊的花蕊樣。院墻呢,因為有鐵藝,就成了城里公園的圍墻了,墻下又都種了花,種了草,雖然是冬季,可那本就長不高的地龍柏和臥塔松,還有本就四季碧翠的冬青樹,越冬草,就在那黃蒼蒼的冬日里綴下了許多藍綠色。院落里,院落的地,上好人家才用水泥和燒磚鋪了的,可槐花家的院落地卻用了深紅的方瓷磚,那瓷磚光亮把腳,說不光是從外國用船運回的,說途道上那磚還轉乘過飛機呢。全鄉(xiāng)的村干部們擁進槐花家里就都呆住了,在黑壓壓的一片人頭下,滿是了一張張愕愕著的臉,愕了半晌兒,竟都沒有一人能夠說出話兒來,只有一聲又一聲地“哎喲”“哎呀”“天呀”地被嗓子壓住的驚嘆兒,像這季節(jié)落下的枯葉樣飄兒飄兒從半空旋下來。有人彎腰去那地上愛惜地摸著磚,一臉正經(jīng)地說:“老天呀,比我家媳婦的臉摸著還光哩!庇腥巳ッ鴺情T和樓窗,說:“天老爺,這門窗和金鑾殿的門窗樣,一套得花多少錢?”有人早就進了那樓里,在一樓看了看,上二樓、三樓轉了轉,出來一屁股坐在樓前的臺階上,感嘆說:“他娘的,你們快上去看看吧,人家一個姑娘能讓日子過到天堂上,咱一個大老爺兒們卻讓日子在地獄里邊打轉轉。”

就有人盯著他一張感嘆的臉,問:“樓上漂亮嗎?”

說:“上去看看你就知道了!

說:“你看了就先說說嘛!

說:“去看吧,去看了你就知道了!

就又有一撥兒村干部擁到樓上去看了,看一會兒出來都是那么一句話:“比比人家,我們還不如撞墻死了呢。還不如撞墻死了呢。”再有一大撥兒擁到樓上去,看了出來不說去撞墻死了的話,卻連連跺著腳,說:“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后邊卻是沒有話兒了。還有一大撥兒擁上去,出來不跺腳兒不說話,徑直擠過人群子,穿過青磚和鐵藝的大院落,到村街上蹲在地上抽著紙煙,勾著頭,像有一樣東西壓在他的頭頂上,把他的臉色壓得憋成鐵青了。有人看他的臉色成了重青色,便追在他的屁股后面問,你們幾個都是老村長,看了就說說感受嘛,說說感受嘛,說說感受怕啥呀。

被逼得急了呢,就有一個老村長從嗓眼里擠出了一句話:“沒啥說,我六十二歲了,讓我認槐花做干娘我都愿意哩;讓我們?nèi)迥械亩甲鏊蓛鹤樱亩甲鏊砷|女,我這村長都保準答應哩!

也就參觀完了呢,都在圍著槐花的父親問這又問那;被ǜ赣H原是癱在床上的,可因為有三個閨女在城里闖下天下了,天價的藥也能吃起了,他竟能從床上走將下來了,竟能丟下拐杖從院里讓人攙著走來走去了,竟能一臉紅光地和人說這說那了。

問:“槐花的娛樂城在市里到底有多大?”

說:“柳鄉(xiāng)長沒去看過哩,我哪敢就先去看了呢。”

問:“你是槐花的爹,想去了槐花開個小車回來就把你接走了!

說:“要接也該先接柳鄉(xiāng)長,柳鄉(xiāng)長是俺一家的再生父母哩,是椿樹村一村人的再生父母哩!

還有人問了許多話,不過都是槐花的娛樂城在九都的哪兒呀,管人洗澡、管人吃飯還管人干啥呀,是不是真的娛樂城里還管給人捶背和給人修剪腳趾甲?說抽根煙工夫就把人的趾甲剪掉了,是不是這一剪就真的要人家二十、三十塊錢呀?說槐花今天要從九都回來該多好,回來讓全鄉(xiāng)的干部見一見,取取經(jīng),可為啥柳鄉(xiāng)長來槐花家里開了現(xiàn)場會,咋就不讓槐花從九都那兒趕腳兒回來呢?

還要說,還要問,可是柳鄉(xiāng)長在大門口那兒扯著嗓子叫喚了,說:“喂--要問的都來問我柳鄉(xiāng)長,都到村頭豎碑那兒去開現(xiàn)場總結會,到那兒你們想知道啥兒就直著腔子問我啥兒吧!

便依戀戀地離開了槐花家,往村頭給槐花豎碑的路口出擊了。

村頭有一塊大場地,平坦著,正在馬路入村的口道上。在那兒,前面是開闊闊的莊稼地,綠淺淺的麥苗子像從天上掉下的一層顏色樣浮在田地里,馬路從田地中間劈過去,如了一條彎彎的麻繩掛在顏色上。就在這條繩頭上,村口上,柳鄉(xiāng)長決定要給槐花豎下一塊碑。碑是青石碑,五寸厚,三尺寬,六尺二寸高,上面刻了海碗大的七個字。碑的基座兒已經(jīng)放入地坑里邊了,正有人在座邊埋著土,夯實著,只待柳鄉(xiāng)長喚一聲“立碑--”就把那碑豎直在基座的槽里去?墒橇l(xiāng)長沒有喚,柳鄉(xiāng)長一直都在講著話:

“我們?yōu)樯秲翰幌蚧被▽W習呢?”柳鄉(xiāng)長說,“她不光把自己的妹妹從椿樹村里帶了出去了,還把同村、鄰村的好多小伙、姑娘帶了出去了。一幫一,一對兒富;十幫十,一片兒富--這就是我們要走的共同富裕的社會主義道路呢,就是我們?nèi)粘ig說的集體主義、共產(chǎn)主義精神哩。像槐花這樣的人,你們說不給她立碑給誰立碑呢?”

那碑座坑的四周不光填了土,還又用水泥澆了一圈兒。空氣中有一股清清新新的泥灰味,像有著泥沙的河水從人們面前流過去。日頭已經(jīng)懸在頂上了,渾金渾銀的白色在村頭暖暖洋洋地飄散著;使人感到少有的溫和與舒坦。上百個村干部,都立在那日光里,或席地坐在自己的一只棉鞋上,再或鋪了干草的石頭上,端端地盯著柳鄉(xiāng)長的臉,看著柳鄉(xiāng)長一張一合的嘴,就像看著一個角兒在唱一出大板兒的戲。還有那村里來看熱鬧的百姓們,他們立在人群的最后邊,老老少少的,為了看清柳鄉(xiāng)長的臉,誰也不坐哩,都拉長著脖子踮著腳,生怕漏了柳鄉(xiāng)長的一句話,一個手舞的姿勢兒。

“你們說,你們村有誰像槐花姑娘那樣能干哩?你們知道不知道?槐花剛到九都才是一個理發(fā)店服務員,專門把腰弓在地上掃頭發(fā),給洗頭的男人、女人倒熱水。有一次,她把有些熱的水澆在了一個女人頭上去,那女人一口痰就吐在了槐花臉上了;還有一次掃頭發(fā),掃到一個男人鞋里了,那男人硬是讓她趴在地上用舌頭把他的皮鞋舔了舔……我日他奶奶這男人。你們都是村干部,都是農(nóng)村有頭臉的人,你們說這槐花她在城里受的委屈大不大?”

柳鄉(xiāng)長嘶著嗓子問著話,站在一個高處的石頭上,望著下面一片的干部們,就像一個先生,望著那剛入了校門、第一天坐進教室的孩娃們。干部們望著柳鄉(xiāng)長的臉,也像孩娃們望著先生的臉,癡怔怔地聽著先生講那天外的故事哩。

“咋能不給槐花立碑呢?”柳鄉(xiāng)長說,“她不光讓自己蓋了樓,她從村里帶出去的十幾個姑娘也都家家蓋了瓦房和樓房哩。”說:“不光讓這十幾姑娘家家蓋了瓦房和樓房,這村里通電、通水的錢從哪兒來的呢?給你們說--都是槐花出的哩;都是槐花動員那十幾個姑娘集資出的呢!

“還有一件事,”柳鄉(xiāng)長停頓了一下,瞟瞟下面的干部們、百姓們,把嗓子扯得更開些,像宣布啥兒一樣喚著說,“我為啥不讓槐花回來呢?為啥給槐花立碑,在槐花家里召開現(xiàn)場會,不讓槐花回來給大伙介紹經(jīng)驗哩?她忙呀--她現(xiàn)在是九都最大、最紅的娛樂城的總經(jīng)理。她回來一天你們知道那娛樂城得少收入多少錢?上萬呀。上萬塊錢,那是一個村落一季的糧錢呀,你們說我們能誤起槐花姑娘的工夫嗎?何況槐花說她想在明年開春把從鄉(xiāng)里到村里的泥沙路上鋪上柏油哩。把土路修成國家級的公路哩,你們知道修這路得花多少錢?”

柳鄉(xiāng)長說:

“得幾百萬塊、上千萬塊呀!”

柳鄉(xiāng)長說:

“我作為柏樹鄉(xiāng)的一鄉(xiāng)之長,沒別的報答槐花姑娘哩,我只能給槐花姑娘豎這么一塊碑,只能號召全鄉(xiāng)各村的百姓都向槐花姑娘學習哩!绷l(xiāng)長說,“三天前,新來的縣委書記讓我去向他匯報工作呢,思前又想后,我覺得開現(xiàn)場會比去匯報工作重要哩,給槐花姑娘立碑比去見新來的縣委書記重要哩。我不怕得罪他縣委書記呢,我想縣委書記要是人民的好書記,他也不會被我得罪哩,因為他和我心里都是裝著自己的人民呢。都裝著自己的人民,我忙著給人民辦事咋就會得罪了縣委書記哩?”……

給槐花豎的碑便立了起來了,像一面墻樣豎在了村頭上。

因為說好是要在三天前去給新任的縣委書記匯報工作哩,可縣委書記等了整三天,竟沒有等上柳鄉(xiāng)長。縣里三番五次把電話打到鄉(xiāng)里去,鄉(xiāng)里都說柳鄉(xiāng)長下鄉(xiāng)去了,忙,他請新書記多多原諒呢。然后呢?然后新的縣委書記把正在喝的一杯茶水潑在了辦公室里的水磨石的地面上,怒怒地驅車到了柏樹鄉(xiāng),在鄉(xiāng)里沒有找到柳鄉(xiāng)長,便又驅車往椿樹村里趕來了。聽說縣委書記趕來了,柳鄉(xiāng)長從容容地把槐花的碑給豎起來,讓各村的干部沒有吃午飯,就各回各村了,讓各村回去向椿樹村子學習了,向槐花學習了,交代說,能干的發(fā)給他們十張二十張村委會的空白介紹信,不能干的給他們發(fā)三張五張也就行了呢,說必要時,鄉(xiāng)里黨委的介紹信空白著也可以發(fā)給那些有能耐的男女哩。

現(xiàn)場會就嘩的一下結束了,村干部們就都踢里趿啦離開了椿樹村,像散了席樣,各自回去了。望著散了的村干部,把隨行的鄉(xiāng)干部和村里的百姓們從村頭打發(fā)開,柳鄉(xiāng)長在槐花的碑前坐一會兒,吸了一根煙,曬著日頭養(yǎng)了一會兒神,覺得那些散了的干部們剛好可以在下一個路口碰上新來的縣委書記時,他掐著指頭算了算,算了書記會問村干部們一些啥,村干部們會回答一些啥,大約著需要多久一段工夫兒,然后睜開眼,望望西去了的白色,望望空曠的田野,望望身后靜了下來的椿樹村,最后把目光落在了為槐花豎的碑上去,看著那刻上去的海碗大的七個字“學習槐花好榜樣”。

盯著那字看了好一會兒,柳鄉(xiāng)長忽然朝那碑前吐了一口痰,就像三年前他去九都市里領那些脫了衣裳的姑娘時,那警察在他面前吐了一口惡痰一模樣。吐完了,盯著那白錢兒似的痰液看一會兒,他又朝那碑的青石座上踢一腳,在清潔潔的石座上留下一個大腳印,才轉身背對著石碑和椿樹村朝外走去了。且越走越快哩,當?shù)揭粋拐彎的地處兒,聽到有隱隱的汽車的響動時,他便撒腿跑了起來了。因著是冬日,穿得厚,日又暖,幾步下來他就一滿臉的大汗了,氣喘吁吁了,為了不使那汗落下來,為了能滿臉大汗地迎著新書記,為了能讓新任縣委書記和他一塊返回到椿樹村里看一看,使椿樹村成為新任縣委書記下鄉(xiāng)檢查的第一個村,柳鄉(xiāng)長跑著跑著就在一塊平地上兜著圈子了,不停腳也不往前去了。在這塊平坦的地處兒,是一扭頭就能看見椿樹村的樓瓦雪片的,能看見村頭槐花的碑,像一塊英雄的紀念碑樣在日光下閃著青藍藍的光?匆娏吮,柳鄉(xiāng)長就有說道了,就容不得新的書記不往那兒去了。柳鄉(xiāng)長就那么兜著圈子跑著步,等著山坡下的小車氣哼哼地開上來。

那車聲就哼轟轟地響了上來了。柳鄉(xiāng)長瞄見那輛漆黑锃亮的轎車從一個拐彎處閃了出來時,他便忙慌慌地跑步迎上去,像一路跑來迎著書記那樣迎著轎車跑,可待那轎車到了眼前,他朝轎車連連招手時,那轎車卻響了兩聲喇叭,躲著他從他身邊開走了。

柳鄉(xiāng)長愕愕地站在路邊上,想新的縣委書記不認識他柳鄉(xiāng)長,書記的秘書總該將他認出的,可那車卻躲著他像躲著一個要搭車的路人一樣開走了,朝椿樹村里開去了。落日一片鋪在山脈上,田野里泛著一層血紅的光,柳鄉(xiāng)長望著那車后白燦燦的煙,臉上僵一層蒼黃色,正不知所措時,那車卻又在前邊停了下來了。有一個細苗的姑娘從那車上走下來,冬日里,穿了裙,蹬了高跟兒的亮皮靴,朝著柳鄉(xiāng)長這邊不急不緩地走過來,一擺又一擺的裙,掀得日光一閃一閃著,待一步一步近了時,她的衣著,她的水嫩,她的漂亮,便像白色的水蓮那樣漂在柳鄉(xiāng)長的面前和泥黃的日光里邊了,在柳鄉(xiāng)長面前她靜靜地立下來,臉上羞著紅,輕聲說:“柳鄉(xiāng)長,你不認識我?我是槐花呀。三年前你在九都那兒的一家公安里邊領過我,要沒有你柳鄉(xiāng)長,就沒有我的今天哩!

說:“柳鄉(xiāng)長,人要知恩圖報哩。滿天下的男人就你對我好。我不知該咋樣對你說道哩,怕你罵我哩,怕你把痰吐在我的臉上哩。我沒想到我家蓋房你會和自家蓋房那樣兒關心哩,沒想到你會在村頭給我豎上一塊碑。想來想去我不能不回家里看一看,想對你說一句,你要錢了我掙的錢都是你的哩,要人了那娛樂城里的小姐你看上了誰,我就讓誰去陪你。”

說:“柳鄉(xiāng)長,你要看上了我槐花,讓我槐花陪你也行哩!

說完了,槐花臉上的羞紅淡去了,恢復了她的白嫩白潤了,就那么靜靜地看著柳鄉(xiāng)長,像看一個自家不太熟的哥。柳鄉(xiāng)長呢,也那么靜靜地望著這槐花,像望著一位自家不太熟的妹,望著望著呢,槐花在柳鄉(xiāng)長眼前便有些模糊了,漂亮得成了真的蓮花,真的牡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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