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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jié) 爺爺奶奶的愛情

北方的人,大都明清著一樁事:冬和夏是死人的旺日子。冬天酷冷,人就給凍死了;夏天酷熱,人就給暴死了。所以,北方的鄉(xiāng)下人都說,冷啊,凍死人哩;熱啊,燙死人哩。

這年冬天,李莊老漢便被凍死了。

村街上的地給凍裂了。有人家的水缸也給凍裂了。各家院落里的椿樹皮,楝樹皮,房后的皂角樹皮,門前的泡桐樹皮,河堤上的楊、柳樹皮,一股腦兒都被凍干了。榆樹皮還是那樣子。凡是春天青亮光滑的樹皮全都凍得干焦了,和榆樹皮一樣皺巴了。榆樹皮皺得結(jié)實(shí)哩。

奶奶昨兒入夜忘了一件事。忘了把軋水井里的水放了,今兒一起床,那井桶里的清水就成了冰柱子了,桶里原是有水的,可鐵桶在軋水井的流嘴下邊,和地長到一塊了,拔不下來了。桶里的水也成了死冰凌。奶奶在桶邊生了火,要把水桶從地上燒下來,把桶里的冰塊燒出來。燒著火,爺爺從門外進(jìn)來了,說哎喲呀,大冷的天,李莊死了哩,昨夜凍死啦,村里還沒人為他安葬呢。

說完,爺爺就蹲在奶奶身邊烤著火,裝上一袋煙,沒有吸,望著在火邊搖晃著水桶的奶奶的臉。

奶奶已經(jīng)把和地長在一塊的水桶燒熱了;把桶里的冰塊倒進(jìn)鍋里就可以煮飯了;再搖幾下便可以提著水桶去灶房了;可奶奶卻不再搖那水桶了。她說,昨兒我還看見李莊在村頭曬著日頭哩,咋就死了呢?

爺爺說,多冷的天,好些年都沒這么冷過了。

奶奶又往火上加了一把柴,搖著桶,說,大門口的桐樹你該包一層稻草,不包草它們也要凍死哩。

爺爺從奶奶的話里聽出來了味,把奶奶搖動的桶提進(jìn)了灶房,把半桶冰凌倒進(jìn)了鐵鍋里,然后走出來,往手上哈了一口暖氣兒,看看青冰冰的天,回頭望著在灶臺下生火的奶奶不說話。

奶奶說,你去給桐樹包上稻草啊。

爺爺說,算啦,啥也不再計(jì)較了,我看把我的壽衣送給李莊吧,他走得倉促,沒有一樣齊備的東西,連棺材板都還濕漉漉地靠在房檐下。

奶奶望著灶膛里的火,臉被映出了一層黃亮的光。她沒有扭頭去看爺爺?shù)哪,也從爺爺(shù)脑捓锫牫隽宋,就那么盯著灶膛里旺勢盛盛的火,一只手僵在風(fēng)箱把上,一只手抓住一把柴怔在灶膛口,默一會兒,把右手的柴火送進(jìn)灶膛里,左手又接著拉風(fēng)箱。

你看嘛,奶奶說,那是你孩娃給你準(zhǔn)備的哩。

送去吧,爺爺說,李莊可憐哩。

奶奶拉著風(fēng)箱燒飯,呼嚕呼嚕的聲響,在寒冷的冬日里,柔柔軟軟地從灶房傳出來,像暖棉花一樣飄在院落里,又飄過上房。爺爺就在那聲響中,到上房的里間,打開一個褪了漆色,雕有青龍紅鳳的老箱子,翻出了他的綢壽衣,夾在胳膊彎里往門外走去了。爺爺走出屋門,走過院落,我還聽見奶奶囑托著說,你快些走回來,把那桐樹包一包,大冷的天,別把桐樹凍死了。

爺爺應(yīng)著聲響走出院落大門。

爺爺走出院落大門前,奶奶的風(fēng)箱聲還在呼嚕呼嚕地響,均均勻勻像人爬坡累了的喘氣聲,可當(dāng)爺爺走出院落大門,把院落大門關(guān)了的聲響傳回來,奶奶的風(fēng)箱聲音冷丁兒沒有了。好長好長時間的沒有響動了。一世界都在寂寂的冷和寒寒的沉靜中。隨后,我在暖暖的被窩中聽到奶奶在灶房嗚嗚地哭,聲音霧霧的,如從頭頂流過去的云。

穿好衣裳,我立到灶房門口問,奶奶,你咋呢?

奶奶就驚著,閘了哭聲,望著我說,村那頭的李莊死了。他六十五歲,你奶六十四歲;大冷的天,他死了,該輪著你的奶奶了,昨兒水桶都長在地上了。井桶凍實(shí)了?勺屇銧敔敯淹浒幌,他不包就走了。去給李莊送他的壽衣了。門口的三棵桐樹是去年剛栽的苗,怕是熬不過今年冬天哩,多少年都沒有這么冷過了。

我立在門口上,聽不清明奶奶說了些啥。

李莊就死了。

就埋了。

埋那天我去看熱鬧。也沒啥熱鬧看,冷冷清清,幾個人把他從草鋪上抬著往棺材里入殮時,應(yīng)該是有著儀式的,比如說親人們的最后告別和問好。告別時,也應(yīng)有一人掀開蓋在他臉上的白毛巾,讓他的兒娃后輩看著他,含淚哀哀地叫著爹,叫著伯,叫著爺,說你要換房搬家了,要出門上路了,以后要自己照顧自己了,冷了多加衣,餓了就燒飯;沒有錢花了,就給我們托上一個夢?墒牵钋f是沒有一個親人的,也沒有侄男侄女啥兒的,于是就不需這些儀式了。

他一輩子沒有成過家。

我知道他為啥一輩子沒成家。

是聽村里的人給我嘮叨的。為了聽故事,吃過夜飯,我就去人家家里幫著剝玉蜀黍。雞睡了,狗睡了,到了半夜里,烤著火,剝著玉蜀黍,人家把故事講完了,可房檐下的玉蜀黍吊兒還沒剝完哩,人就說,不講故事了,講個真事吧。說三四十年前村里是有個地主的,地主家里不光土地多,媳婦兒也多,一個人就有一大二小仨媳婦。解放了,把他家的地分了,財(cái)分了,把他的媳婦也給分掉了。說不對的,媳婦沒有分,大媳婦留給他,讓二媳婦、三媳婦想回娘家了回娘家,想嫁給村里的誰了她就嫁給誰。

二媳婦就抱著孩娃,回了她的娘家了。

三媳婦年輕沒孩娃,娘家又沒啥兒親人了。干部說,你咋辦?她說我不走。干部說你想嫁給誰?她說嫁誰都行,反正我不走。干部說婚姻自由呢,你只要說出一個名我們就讓你嫁給他。可她說不出一個人名兒。干部就說,那你嫁給村里的一個民兵吧,解放軍從村頭過去那一夜,是他到村頭給解放軍送了一籠饃,一村人都睡著,就他去蒸了一籠饃。吃水不能忘了打井的人,你就嫁給那個民兵吧。

她就嫁給那個民兵了?伤窍爰藿o那地主家里的長工的。她不想回娘家就是想嫁給那個長工的,她一嫁到地主家里就覺得那個長工好,那長工沒人時候也是要和她偷偷說話的。沒有解放他們也就賊著好上了。她不敢對干部說她想嫁給那長工,就是因?yàn)樗湍情L工賊著好上了。

她沒有嫁給那長工,也就嫁給那個民兵了。

民兵有一夜給解放軍送過一籠饃。

我說后來呢?

人家說后來那長工就一輩子獨(dú)自過著了,那三媳婦和民兵生了一個娃,那孩娃長大就到城里工作了。

再后哩?

再后來房檐下的一吊玉蜀黍剝完了,人家就笑了,說那孩娃在城里工作了,成家了,也就生了你。接下來,人家就把我送出家門了,我就知道奶奶原是地主家的三媳婦。李莊就是那長工。爺爺就是去給解放軍送了一籠饃的人。我真是要感謝爺爺哩。爺爺去送了一籠饃,就能娶上我的奶奶。要沒有那籠饃,說不定奶奶就嫁給那個長工了,那就沒有我的父親了。沒有父親也就沒有了我。

我真要感謝爺爺哩。

還要感謝那籠饃。

那一夜,夜深得有如一眼井,玉蜀黍剝完了,故事講完了,我從人家家里走出來,夜又像一攤即將凍住的稀泥樣,黏黏硬硬,彌漫著酷冷的土腥味。我聽見了誰家門口倒出的臟水結(jié)冰時那細(xì)碎的咔嘣聲,還聽見迎面走來找我回家的爺爺?shù)哪_步聲。我想問,那一夜?fàn)敔斀o人家送了多少饃?是黑饃、白饃,還是花卷兒?還要問奶奶是不是年輕時漂亮得沒法兒說?不漂亮她咋能去做地主家的三媳婦?還有那地主家里現(xiàn)今兒咋樣了;要活著那地主該有九十九歲吧?可我瞌睡了,一見爺爺拉著我的胳膊我就睡著了。真不該,我竟睡著了。

待我一覺醒來時,李莊就給凍死了。多冷的天,埋李莊時,墳前擺的明明是剛從鍋里撈出來的熱燉雞,可轉(zhuǎn)眼那雞就不冒熱氣了,成了冰坨了。好像是因?yàn)樘炖洳呕呕艔垙埖匕阉竦舻。他沒有兒娃,也沒有人哭,入殮蓋棺時,只有我爺爺領(lǐng)著幾個村人把他從草鋪抬進(jìn)了棺材里。爺爺說,李莊兄弟,你先走吧,活著我沒有做過對不住你的事,死了我也不會做對不住你的事。

說走吧你,說你一走,人心就靜了。

幾個人把李莊抬出村落埋掉了。沒有響器,也沒有鞭炮,抬出村子時僅有一副棺材,沒有紙?jiān)b飾,沒有白孝哭聲,就像從村里抬出一段木頭樣,連看的人也都覺得沒趣了,在自己門口袖著手,跺跺腳,又回家里了。

酷冷的天?崂,又不肯落下一場雪,連門口的桐樹也給凍得干枯了。

李莊死了,奶奶就病了。

也像是因?yàn)槔钋f死了,奶奶才因此生病的。奶奶不肯吃飯,就愛喝些湯水。湯湯與水水,她能喝一碗,干干硬硬的,吃一口她就說她的胸口疼。她說她吃的東西全都擱在胸口那兒了,像船旱在了岸上一樣不流不動的。爺爺說你去城里醫(yī)院看看呀,娃在城里方便哩,奶奶說,沒啥看,又沒病。奶奶總是說她胸口疼,讓她去看病時她又終是要說她沒病。

爺爺就去給她抓了中藥熬。

熬著熬著酷冷的冬天就熬將過去了。

春天來了,奶奶家的窗臺下堆了一筐中藥渣,那中藥渣中有地黃、白草、橘皮、山芋肉,還有龜甲、生地根、地丁和甘草。滿院落是噴香香的中藥味。我從門外跑回那幾分大的院落里,只要看見那窗臺下有著淺淺的白蒸氣,就要去那藥渣堆里尋那甘草片。甘草片兒原是金黃色,經(jīng)了藥鍋?zhàn)兂缮罴t了。雖然那藥鍋又給它添了深苦的味,可細(xì)嚼還是能嚼出一股甜味來。

我便總是去那藥渣中尋找甘草。這當(dāng)兒,爺爺就來了,他準(zhǔn)會從口袋中摸出幾片沒有丟進(jìn)藥鍋的甘草片兒塞進(jìn)我嘴里?墒谴禾鞎r,我在那藥渣堆中刨著刨著,就刨出了一棵小樹苗,嫩黃的葉,樹脖兒像筷子一般粗,葉上有層茸茸的毛。

是棵香椿樹。

我就不讓爺爺再往那兒倒那蒸氣騰騰的藥渣了。

爺爺說,也不用再倒了。

我說不熬了?

爺爺說你奶奶說她死了也不再喝藥了。

奶奶就不再喝藥了。一春天她都在院落的日頭地里曬暖兒,又瘦又黃的臉上沒有一絲血?dú)鈨,可一吃飯她就說她的胸口疼。不吃飯她就一日接續(xù)一日地瘦下去,連頭發(fā)也都瘦枯成了山坡上的干白草。有一天,她在那山墻下面曬暖兒,我在她對面盯著她的臉。我看見她蠟黃的臉色下面有一層青紫色,如青紫的底布上面又涂了一層黃亮的漆。黃亮又終是掩蓋不住青紫的。青紫就從黃亮下面透著出來了。透出來就把奶奶顯得又老又丑了。

我說,奶奶,你年輕時候漂亮嗎?

奶奶說漂亮有啥用?再漂亮也不如沒有病。

我說不漂亮那地主他會娶你嗎?爺爺和李莊會一同兒喜歡你嗎?

奶奶的臉就呼地一下成了青白色。猛然間就變成青白色。她看著我,睡了一冬的眼里有些白茫茫的光,扶在椅子上的手像捏住了一棵棗刺樣哆嗦一下子,想要說啥兒,卻啥兒也沒說,把嘴唇往落了牙齒的牙床里邊癟了癟,然后她就扶著墻根離了日頭地,回屋躺著了。她說她渾身沒有力氣了,要回屋躺著了。她就回屋躺著了。

可是,奶奶并沒有真的回屋躺下去。她躺了一會兒又從屋里走掉了,一直到日頭落山,才顫顫著腳步從村外走回來。從田里回來的爺爺已經(jīng)把飯做好了。爺爺給我做的是油烙饃,給奶奶燒了一碗有湯有水的稀面條。面條筋細(xì),是拿面去村頭換的最細(xì)的機(jī)器面,還在面條里用滾油澆了蔥花和青菜,使那碗面條清清白白,有色有味,讓人看了肚子就會嚕嚕呼呼地響。

可是奶奶沒有吃。奶奶在天色落黑時分從外面回來就躺到床上睡去了。

爺爺吃了飯,洗了鍋,喂了豬,關(guān)了雞窩門,在門外坐著吸了一袋煙。月亮升將上來了,去鎮(zhèn)街上賣菜、賣蒜、賣檁木和雞蛋的村人都踩著月光回村了。他們一路走著,一路算計(jì)著賠賺,賺了的樂樂呵呵,賠了的唉聲嘆氣?蔁o論賠賺,他們一到自家門前就把賠賺忘卻了。肚餓了,到自家門前他們不走了,不往自家門院內(nèi)里踏進(jìn)去了。他們把買賣的家什丟在一邊,蹲在自家門前的一塊石頭上,或坐在自家的一只鞋子上,等著自家的孩娃把飯敬送到他們手里邊。

湯來了。饃來了。孩娃、女人們炒的青菜、拌的瓜絲就擺在他脫了鞋的腳面前。接下來,一條胡同就是他們山呼海嘯的吃飯聲響了。

爺爺是聽到這吃飯的聲響突然從門口跑著回家的。爺爺從地上起身時地上旋起了一股風(fēng)。爺爺回家就把擺在奶奶床邊桌上的那碗面條摔在地上了。碗碎了。湯面條也沒有湯水了,湯水都讓面條吸干了。吸干了水的面條坨在一塊兒,在地上如被摔裂開的一個涼粉團(tuán)。

我不知道爺爺為啥聽到了別人吃飯的聲響就要回家去摔碗,不知奶奶為啥兒見了爺爺摔碗會嚇成那樣子。她從床上坐起來,臉上的青紫丁丁點(diǎn)點(diǎn)不見了,蠟黃也少了,留下最多的是蒼白。她已經(jīng)很老了,六十四歲像了七十四歲哩,像了八十四歲哩;臉瘦得沒有一絲兒肉,一張臉就像一張隨意掛著、扔著的生白布。團(tuán)在床頭上,用毯子蓋著腳,她像做了天大的錯事,犯了天條般的罪錯樣,渾身哆嗦著,拿眼偷偷地瞟著爺爺?shù)哪,說我就去他的墳上坐了一會兒,坐了一會兒也沒人看見呀。

爺爺不說話,盯著地上的碎碗。

奶奶看爺爺不說話,又說娃他爹,我真是就在那兒坐了一會兒,連一張紙都沒燒,連個頭都沒磕,不信你去問問誰。

爺爺還是不說話,用腳朝地上的碗碴猛地一踢他就走掉了,出去了,像真出門去找人問問一樣兒。

到了半夜里,半夜里總是人靜夜深,除了蛐蟲兒的叫聲,其余連一點(diǎn)聲息也沒有。月亮走到山的那邊了,暗淡下來時,星星卻又稠密著。你要不睡覺,你要離開村落站到田頭或老山野里,你就能聽到月亮要落時,星星稠密時,它們一去一來的嘰喳聲。這一天的夜半我就聽到了。我聽到月亮說我去了,星星說我來了。它們像在交接一樣把我吵醒了。吵醒了,我就看見爺爺睡到我的腳那頭,面朝里,呼吸聲又粗又重,噴到床里的墻上還又拐回來,然后,那呼吸就消沒在了半夜有些冷涼的空氣里。爺爺沒有真睡著,奶奶在床下跪著哩,也跪在床的那頭里,好像有事要求爺爺,她就那么像一團(tuán)棉花軟軟綿綿地跪在床前了。

先前,爺爺和奶奶是睡在一張床上的,可不知啥兒時候他們分開了。他們一個人占著一個屋,一張床,說人老了,分開睡總舒展哩。我來了,就睡在南屋爺爺?shù)哪_頭上。有時也睡到北屋奶奶的腳頭上。更多的時候是睡在南屋爺爺?shù)哪_頭上。和爺爺睡的時候,他會給我講村里的許多新鮮事,那事兒其實(shí)是陳芝麻爛糠哩,可我聽來就新鮮得水水淋淋的。奶奶不給我講,奶奶只有無端的嘆氣聲,連睡著了,翻個身,她也會悠長悠長地嘆口氣。好像嘆口氣她就舒服了。

我一向沒有聽到過爺爺?shù)膰@氣聲。

然這一夜,星光、月光混合著從窗口流進(jìn)來,爺爺住的南屋清清明明里,奶奶跪在床下面,爺爺躺著背對著奶奶的臉,聽到蛐蛐的叫聲,疲累得如風(fēng)中飄動的一根細(xì)絲,爺爺嘆了一口氣。

爺爺?shù)膰@氣不像奶奶的嘆氣那么柔細(xì)長長的。爺爺?shù)膰@氣聲又粗又啞,聲音里分出許多杈,像一根樹枝突然從樹上落將下來了,灰灰的,渾渾濁濁,剛讓你聽明白那是嘆氣,不是呼吸時,他的嘆氣就完了。

嘆完氣爺爺就翻身仰躺著,對著暗黑黑的房頂說,睡去吧,啥也不說啦。

奶奶抬起了頭,問那事哩?

爺爺說答應(yīng)你,睡去吧,雞都快叫了。

奶奶就在床下木呆一會兒,像沒有聽明白爺爺說了啥,或是聽明清了不敢相信樣,愣怔一會兒,突然朝爺爺磕了一個頭,又磕了一個頭?牧巳齻頭,奶奶就扶著桌腿起來朝北屋走去了。奶奶的腳步聲不再像先前一樣虛虛飄飄的,而是有了許多力,每走一步都如不算太粗,也不算太長的木樁落在腳地上。

連蛐蟲兒的叫聲,都被奶奶突然有力了的腳步驚得啞然了。

來日,爺爺燒好了一早兒的飯,讓我去北屋叫奶奶起床吃飯時,我連叫幾聲奶奶沒有回應(yīng)我。

奶奶就這樣謝世了。

奶奶死前心滿意足。她穿好了她自己給自己準(zhǔn)備的壽衣,臉上有許多容光,仰躺著,雙手順在身子兩側(cè),嘴角還微微地掛了一些笑。先前她臉上總是又黃又青的,可這一次,她臉上竟些些微微地掛了一層潤潤的笑。她死了就如沉在了一個很深的夢里走不出來樣,那安詳?shù)男Ρ阌谰糜谰玫貟煸谀樕狭恕?

爺爺呢,好像料知奶奶要在這天下世離去樣,他如往日地給奶奶盛好飯,端到奶奶的北屋里,也像我一樣,聲音由小到大地叫了幾下,不見回應(yīng),用手從奶奶的脖子下邊掀開被子角,看見奶奶是穿著黑綢花邊的壽衣躺在被窩的,他端著飯碗的手在半空搖一下。然后,然后他就不搖了。如想起了一件啥兒事情樣,把飯碗擱在桌角上,又把被子給奶奶原封原樣地蓋遮好,自己就倚著奶奶的水曲柳木的床腿點(diǎn)了一袋煙。

爺爺那袋煙裝得滿滿脹脹的,煙葉都從黃銅煙鍋溢往腳地了,可沒有幾口他就把它吸完了。

吸完了煙,便該張羅奶奶的后事了。已經(jīng)是仲春,窗臺下從那筐藥渣中長出來的香椿樹已經(jīng)高過窗臺了。幾只麻雀落上去它也都能擎動了。有時落在窗臺上的喜鵲、烏鴉會突然跳到它的一根枝杈上,它也竟是搖擺幾下就又穩(wěn)下了。香椿樹已經(jīng)有了指頭那么粗,葉子油亮,樹干也油亮,從它身上散發(fā)出一股混濁淡淡的麻油味,也是油亮的。也許那是棉花油的味。要到吃它的時候才能品出一股芝麻油的味。去給奶奶操辦后事的人一到院落里,都要望著那棵香椿咂咂嘴,說些啥;或者不說一句羨慕的話,就是涎水汪汪地咂咂嘴。

爺爺就是坐在那棵香椿樹前吩咐奶奶的后事的。

主持操辦奶奶后事的是一個村干部。村干部一般不會去誰家主持操辦紅白事,只有紅白事間的酒席請了他,他才會去坐到酒席桌的正上方。他已經(jīng)四十幾歲了,很有威風(fēng)了,可在我爺面前還是畢恭畢敬的,像求請爺爺樣,說天下哪有這樣的理,哪有母親死了,不讓孩娃和媳婦回來的;哪有不讓孩娃、媳婦知道的;你可真是糊涂透頂了,糊涂成一盆漿糊了。

爺爺坐在那兒吸著煙,這一口沒有吸透就又吸了那一口,上一口沒從嘴里吐完,下一口便又吱吱吱地進(jìn)了他嘴里。他的臉是一種鐵青色,硬得如各家門口的石頭板,不看村干部,只盯著他那吸紅了的煙鍋兒,顛來倒去就是那么軟軟硬硬的話。

村干部說,咋辦?

爺爺說,就那樣辦了嘛。

村干部說,我說啥也得派人到城里說一聲。

爺爺說,你說一聲我就不活了,讓孩娃和媳婦回來把他爹他娘一塊葬了吧。

村干部說,你糊涂啦。

爺爺說,我心里清明哩。

村干部說,李莊算個啥,咋能把嬸埋到李莊身邊哩?

爺爺說,你要不辦我去請別人。

村干部說,這算啥事嘛。

爺爺說,你辦還是不辦呀?

村干部說,辦,辦我得讓你孩娃點(diǎn)個頭。

爺爺說,誰要敢讓孩娃回來攔了這樁兒事,我就吊死在誰家的門框上。

村干部就按著爺爺?shù)姆愿,張羅著把奶奶安葬了。先在堂屋的中間摘下門板,搭了草鋪。后在院落門外借來了帳布,搭了靈棚。那三棵胳膊粗的桐樹,被酷冬凍死了。凍死了還豎在原處地,這時候就做了靈棚一邊的三根柱。靈棚搭建起來了,讓奶奶在堂屋睡了一天,就往屋外的靈棚移動了。搬移奶奶的尸首時,我去剝玉蜀黍、聽故事的那家人來幫忙,他去搬奶奶的肩膀時,把奶奶臉上蓋的白色絲巾掀開看了看。

看了看他向搬尸的人們突然擺了一下手,冷丁兒說放下來,都快放下來。

抬著奶奶的人就又忙把奶奶放下了。

問咋兒了?

他又?jǐn)[了一下手,讓抬移的人安靜下來后,把他的手放在奶奶的鼻前試了試。試了試,好像沒有弄明弄清啥兒樣,他把他的手指緊挨緊地貼在了奶奶的鼻子上。

所有的人便都屏住呼吸了。有人臉上立馬驚出了生白色,望著他也望著奶奶的臉,在等待著一件意外的事情冷冷丁丁地生出來。

可是,最終還是啥兒事情就是啥兒事,一點(diǎn)意外也沒有。他把手從奶奶的鼻前挪開了,囔囔嘮嘮說,你們看,人死了嘴角咋還掛著笑兒哩,人咋兒會笑著死了呢?

抬奶奶的人便都圍到奶奶的臉前了,便都看見奶奶生了那么幾個月的病,死前臉上竟是紅潤淡淡地掛著笑,像在夢里夢見啥兒喜興樣,兩個嘴角上彎著,連臉上的皺紋都笑得直了些、淺了些,安詳?shù)萌缢诉活著睡在夢里邊。

可奶奶終歸是死了。

又讓她在靈棚躺了兩天,就在爺爺?shù)闹鞒窒,把她和李莊葬到一塊了。

葬完奶奶的第二天,父親和母親從城里趕將回來了。父親從城里回來,當(dāng)著爺爺?shù)拿,把家里的鍋摔了,碗摔了,把灶房的一把筷子拿出來摔在了院落里。有一根筷子從地上彈起來,落到了那棵香椿樹杈上,像橋樣搭在香椿樹的枝葉間。父親摔了鍋碗又到上房屋里摔。他把坐的凳子從屁股下面抽出來甩到對面墻壁上。把條桌上的香爐舉過頭頂甩到門外邊。把墻角的臉盆架子踢倒,還又在木架上狠狠跺幾腳,把好端端一個紅漆架子跺得滿屋都是了白茬兒。

父親跺著、摔著的當(dāng)兒,爺爺就只坐在屋里抽著煙,不言不語沒說一句話。當(dāng)父親跺得、摔得大汗淋漓了,坐在爺爺?shù)膶γ媪耍瑺敔斂牡袅藷熁艺f了一句話。

爺爺問,不跺不摔了?

父親望著爺爺不說話。

爺爺說,我對得起你娘了,我不欠你娘啥兒了。

父親說,爹,我們今兒就走,住到城里去,住到城里一輩子不回來。

父親就把爺爺接走了。

也把我接走了。

這都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十幾年前父親在城里跟著縣長當(dāng)秘書,從四歲就把我送到鄉(xiāng)下來。我在鄉(xiāng)下住了三年,那里發(fā)生了許多事。三年后父親把我接走了,也把爺爺接走了。走了時,父親和母親在奶奶的像前燒了紙,磕了頭,可父親、母親沒有往奶奶墳上去。奶奶是和李莊埋在一塊的。遵著男左女右的老規(guī)矩,奶奶的棺材是并排放在李莊的棺材左邊的,頭挨著頭,腳挨著腳。爺爺還在埋了奶奶那天的天落黑時去墳上栽了一棵小柳樹。已經(jīng)仲春了,不再是栽樹的季節(jié)了,可爺爺說柳樹好活,他就去栽了。

墳上的柳樹長成檀木了,我已經(jīng)讀書讀進(jìn)中學(xué)了。我讀進(jìn)中學(xué)時,父親已經(jīng)從秘書當(dāng)?shù)芥?zhèn)長,又當(dāng)了副縣長。父親當(dāng)副縣長那年?duì)敔斔赖袅。夏天時,從老家村里來了一個人,對爺爺說奶奶的墳讓雨水沖了一個洞,爺爺說洞大嗎?那人說和盆一樣粗。爺爺說,沒人去把那洞填一填?那人就笑了,說家家做生意,都忙哩,再說李莊光棍一輩子,無兒無女,家里連一個親人都沒有。

爺爺說大熱的天,要熱死人哩,便從凳上起身回屋沖了一個冷水澡。沖了一個冷水澡,爺爺晚上好好的,半夜就無疾而終了。爺爺死時已經(jīng)越過八十五歲了;乩霞野苍釥敔敃r,那棵香椿樹比小碗還粗了。就在那棵香椿樹下,村里、鄉(xiāng)里的干部說,咋辦哩?

父親說,該咋辦就咋辦吧。

這樣,就這樣,在鄉(xiāng)干部和村干部的操持下,奶奶又從李莊身邊被扒將出來和爺爺一塊安葬了。父親又給奶奶換了一副新棺材,雖是一把灰骨頭,可奶奶的棺材并不比爺爺?shù)男《嗌。重要的,爺爺和奶奶的棺材都是全柏木,眼下,鄉(xiāng)下里埋人,棺材的擋板能是柏木也就不錯了,可爺爺、奶奶的棺材卻是全柏木。

葬埋爺、奶那天村里去了很多人,很多車,路都堵住了。那隆重解放前和解放后都不曾有過哩。埋完?duì)、奶后,我到李莊的墳上去看了。墳倒還是那個墳,可墳上的柳樹被人偷著砍去賣掉了。依著崖的那墓洞,奶奶被從那洞里抬走后,那洞門敞敞散散著。在外邊能看見李莊的薄木棺材散了架,骨頭擱得如腐了的柴火一樣散落著,爺爺送給他的壽衣成了泛白的布片掛在棺材板的釘子上。

他就像幾百年前誰家無根無主的尸骨孤零零地散在那個墓洞里。螞蟻、地鼠成群結(jié)隊(duì)地爬過土坯,穿過棺板,站到那些灰腐了的骨頭上,東張西望著。我回去給父親說了這景景況況的事,父親在那香椿樹下老長老長時間地沉默著。默過了,父親吸了一根煙,對村里人說給他配個骨親吧,看有沒有死過的寡婦愿意和他配冥婚;ǘ嗌馘X都由我來出。

村里人便四處去找原來沒有男人、死后無處安葬的女人了。

后來的事情我就不再知道了。知道的也都與這無關(guān)了。連那院里的香椿樹長成什么模樣都沒有印記了。只知道老家那里,我剛被從城里送將回去時,只有爺爺一家有個軋水井,現(xiàn)在是家家都有了軋水井。

有電了。

有電磨了。

通公共汽車了。

許多人家都裝有電話了。

父親呢,也已經(jīng)是一個萬人敬著的縣委書記了。別的真是不再知道了。

對,還有一件事,那老地主和他的大媳婦是在“文革”時候被人斗死的。別的事真是不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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