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去趕集的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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妮子很早就想要獨個兒去趕一趟集,這里走走,那里看看,在人群中鉆來鉆去,想買啥買啥,想吃啥吃啥,而不是像跟著奶奶那樣,連上廁所也得招呼一下,即使奶奶不站在莊稼地的路邊候她,也立在路邊的廁所門口等著,仿佛離開奶奶,離開大人,她會果真丟了一樣。趕集是妮子最快活的事情,就像一個羊羔兒被散在漫無邊際的草坡。在人縫中藏著,和羊羔兒在草棵間藏著一模一樣。她喜歡聞人們的汗味,喜歡冷丁兒看見大人們把自己的第三個扣子扣進第二或第四個扣眼里,那一長一短的衣襟,在他們的肚子上拍拍打打,可他們還以為自己穿戴整齊,走起路來頭昂得老高。還有,村里的媳婦們,去趕集那天,把木梳在水里蘸蘸,將頭發(fā)梳得又光又亮。過年才穿的新衣從箱子底兒翻了出來,卻又不穿,只是披掛在左邊肩上或是右邊肩上。那樣子如同商店里的衣服架兒,展掛了衣服卻并不是為了遮體保暖,而原本就只是為了讓人瞧瞧看看,讓人悅目地感嘆感嘆罷了。
妮子知道自己還小,還不到和村里姑娘們一樣涂脂抹粉的年齡,還不到和媳婦們一樣把孩娃們哄騙著留在家里,自個兒桃紅杏白地到集市上買這買那,讓男人們的目光在自己頭發(fā)上、新衣上溜來溜去,卻又不正眼去看那些男人們,快活了還又在過后罵人家男人們不正經、不要臉。妮子打心里瞧不起村里的姑娘、媳婦們,想你打扮得春綠秋黃本來就是讓人家看的嘛,可人家看你了你為啥兒還要去罵人家呢?妮子想,長大了我也要打扮得和她們一樣好,打扮好了我就讓人家看。誰看我了我朝誰笑一笑,還站在那兒不走不動可著人家看,或者站在那兒轉過來、旋過去,讓人家實實在在看夠。妮子甚至想,誰看我了我就給誰一些錢。只要我有錢,我就給那些說我漂亮,說我穿戴時鮮的男人們。
不過,要緊的是自個兒要獨自先去趕趟集。要不獨個兒,別說讓男人們看個夠,連自己多瞧瞧集市上時鮮的男人女人,奶奶都不讓。妮子已經多次給奶奶說要獨個兒去趕集,奶奶每次都是眼一瞪,說你說啥?不要命了你?敢獨個兒去趕集。有一次,妮子謊稱要和村里別的幾個妮子一塊去趕集,奶奶便端著洗到半途的飯鍋愣在院落里,問都有誰?妮子說有羊妞、草枝,還有鄰家的小莉姐。妮子說了這樣的謊話,像把自己脫光站在了人前樣,臉上熱熱烘烘,心里叮里叮當,可是奶奶沒有看出來。奶奶說要這樣你們就去吧,說著就端著飯鍋往灶房走去了,喜興得妮子差一點要從院里尖叫著跑到村街上。然而,奶奶走到灶房門口兒,卻又轉過身,瞇著眼睛說,妮子,你等會兒,我去隔墻問問你小莉姐姐到底去不去。
奶奶就去了。把飯鍋放在腳地上,讓雞們在鍋里隨意叼著,自己一顛一顛往鄰居家里走著?粗棠陶娴囊ピ儐,妮子瘦小的額門上急出了一層汗珠兒,待奶奶快要走出大門時,妮子突然蹲在地上,大聲地叫喚著,奶奶,我肚子疼哩,疼死我了,你快來給我揉揉吧。
妮子從小就不知父母去往哪兒了。家里桌上有兩個黃木牌位,奶奶指著這個說,這是你爹;指著那個說,這是你娘?赡葑酉,這怎么會是我爹、我娘呢?它們是涂了黃漆寫了黑字的牌牌呀。妮子想了很久,也沒想明白那牌牌怎么會是爹娘。想不明白,也就不再想了。反正有奶奶,吃的、穿的、玩的,奶奶啥都不缺她妮子的。可奶奶就是不讓她獨個兒去趕集,不讓她獨個兒去山梁上割草放羊,不讓她獨個兒去外村走親戚、串門子。
奶奶守著她,就像守著生怕羊啃、豬拱的一株小苗兒?墒,到秋假中的這天一早,奶奶還在床上睡著,卻把她從夢中叫醒來,說妮子,你不是想去趕集嗎?她一個激靈從床上坐起來,說今天是集日?奶奶說今兒是初九,陽歷十五號,你獨個兒去趕集吧,奶奶不再陪你了,奶奶頭有些暈。說你早些去,早些回,到集上給奶奶買一綰兒黃絲線。
妮子在集市上轉了三圈兒,才似乎明白原來奶奶讓自己獨個兒來趕集,是因為村里壓根兒就沒人來趕集。早先兒農閑,妮子和奶奶或跟著別的大人們來到集上,三五步就能碰到一個村里人。在豬市上能碰到村里賣豬娃的男人們。在木市上能碰到為蓋房娶媳來買木料的小伙們。在蛋市場能碰到那些來賣雞或雞蛋的媳婦們。在賣衣賣鞋的店鋪里,村里的姑娘三五成群地這鋪進,那店出,試試這個,看看那個,買一條褲子能跑五家店鋪,買一塊布料能拿十種布料在自己身上試著讓別人嘗味兒,看效果,評評比比,最后挑花了眼,覺得哪一種顏色都好看,哪一種顏色又都有些美中不足啥兒的?墒,今兒天,妮子從西到東,又從東到西,連她最不喜歡的木料市場,路過時也多瞅了幾眼,生愣愣是沒有碰到一個叔兒、嬸兒、姨兒們。
秋熟了。該掰玉蜀黍了。大人們都已經農忙了,來趕集的是那些莊稼在三朝兩日之內還不需下棵的農民和前些時不知忙著啥兒,農忙了忽然發(fā)現(xiàn)農具缺欠的莊稼人。他們要把運送玉蜀黍穗兒的車輪子修好;要把刨玉蜀黍茬的锨頭刺兒捻細;要把從田里往田頭盛送玉蜀黍穗兒的籮筐、簍子等家什準備齊全,所以他們來趕這農忙前的末集時都腳步匆忙,要買啥兒就直奔啥兒市場,討價、還價,買完了就走。
一個集市上好像只有妮子悠閑,不用買割玉蜀黍棵的鐮刀,也不用買翻地用的鐵锨,更不用去想收完秋后立馬就要播種的小麥。奶奶說地里的玉蜀黍要三天五天才熟,她要趁這幾日閑暇,把她的送終壽衣準備齊全,說她身體還好,不把妮子養(yǎng)大嫁走了她不會離開這世界,可又說把壽衣準備好了以防萬一。奶奶已經縫了一冬一夏壽衣,啥都齊備,眼下就剩下一個壽袍的花邊;ㄟ呅枰痪U兒黃色絲線,她今兒獨個兒來趕集,就是為了給奶奶買一綰兒絲線。街市上的趕集人比往日少了許多,連先前賣衣服的市場上都沒了早時鼎沸的人聲,冷冷清清,逢五遇十的集日,比背集并不繁鬧多少。
妮子已經在鎮(zhèn)上百貨商店東邊的一間小屋里找到了那一間絲線鋪,可她沒有立馬進去買絲線。好不容易獨個兒來趕集,她要在大街上轉足看夠再來買,F(xiàn)在買好拿在手里轉著悠著就沒那么便當了,說不定還會把絲線弄丟在大街上。奶奶給了她十塊錢,說一綰絲線最多兩塊錢,討討價說不定一塊六也就買到了。說買完線你還剩八塊來錢哩,想買啥你買啥,想吃啥你吃啥,可千萬不能把錢弄丟了。妮子把錢裝在自己的褲兜里。那褲兜里有一個她自己用畫報紙疊的錢夾兒,又光滑,又漂亮,先前都是裝著幾分、幾毛錢,最多不過是一塊兩塊錢,然今兒那里邊是整整一張的十塊錢,沉沉甸甸,每走一步那錢夾兒都在她的大腿上拍一下。拍一下她就知道那錢夾還在她身上,錢也還在錢夾里,所以她在街上走著,從來不像村里的媳婦那樣沒出息,見了廁所都要鉆進去,不是大解或小解,是進去乘著沒人看看帶的錢還在不在自己貼胸、貼腿的身子上。妮子不怕錢丟,就怕那畫報紙錢夾不再拍她大腿上的肉。畫報紙硬硬滑滑,隔著兜布拍著她的大腿根,就像一只手輕輕在她的身上拍著撫弄著,使她心里舒展而安穩(wěn),仿佛夏天快睡時奶奶用扇子給她趕著蚊蟲扇著風,愜意又輕快,輕快又舒展。
妮子已經在大街上轉過幾遍了,從半晌兒轉悠到了日平南,在菜市場看了黃瓜、茄子和韭菜,在木市場上看了檁木、椽子和剛伐倒的樹。那些東西都與她無關,之所以去看看,走馬觀花,就是為了證實自己獨自來趕集,連哪兒哪兒都看了,角角落落都沒剩下來。不過,牛、羊市場她沒進去看,那是個大院子,她只在門口站了站。那些主人太過短情了,日日年年地你用牛犁地,現(xiàn)在它老了,犁不動了,你就把它牽來賣掉了,讓人家牽回去宰殺煮了牛肉雜碎湯;還有那羊們,從來沒吃過一頓好東西,最好的飯也不過是春來時的草,可到頭來你還是把它賣給了賣羊湯的人。妮子恨那些來賣牛、賣羊的人,她可憐那些牛、羊們,不忍心進去看它們,就只好在牛羊市院的大門口,張望幾眼便慌慌地躲著走開了。
用了妮子最多時間的是開辟在鎮(zhèn)南的自由市場,十幾畝耕地,忽然就都蓋上了全是單磚薄墻、石棉瓦屋頂?shù)暮喴追,賣鞋的、賣帽的、賣各種布料和從城里進來的各式衣服、塑料玩具、布娃兒鐵槍的個體戶及現(xiàn)剪現(xiàn)做的縫紉店,七七八八,一應俱全,全都安置在那一間間的簡易房子里。妮子像鉆進了鴿子籠一樣,這間出來到那間,上家看完轉下家。所有的店主都是聰明人,都有一眼看穿她不是買貨的主,在店里該喝水的喝水,該打牌的打牌,瞟她一眼,就和沒看見一模一樣。這樣反好,妮子像獨個兒走在一個動物園里樣,好看了多看一會兒,不好看了溜一眼就走,待把最后一家賣碗賣筷子的店鋪看了后,一抬頭,秋火火的日頭不覺間就燒到了正頂上。
妮子要去辦她的正經事兒了。她心滿意足,連集鎮(zhèn)上賣草帽、襪子、釘鞋修鎖、鑲牙理發(fā)的店鋪她都看過了,像去年、前年她看的一本小人書,三遍五遍,一頁一頁全都看得滾瓜爛熟,把里邊的故事背熟在了肚子里,F(xiàn)在,集鎮(zhèn)上從東到西,由南到北,哪里賣啥兒,哪家店鋪在哪兒,她也全都知道了。她沒有理由再在街上東游西逛了。她該買完絲線去吃飯,吃完飯拿著絲線回家了。
絲線店就在百貨店的一邊兒,十幾米,鄰著一家私人開的名叫經濟飯莊的小飯鋪。第一次到店鋪門口看了時,她就是看了個絲線鋪兒在這兒,待她又回頭來到店鋪時,她不僅看見店鋪在這兒,還看見絲線店原來是一間夾在飯店和商店中間風道的油氈屋,借了人家兩邊的紅磚墻,在后邊用土坯一壘,在前邊用碎磚一砌,留下一個門道,在門框上泥了白灰,寫了絲線二字,也就成了絲線商店了。這叫妮子感到失望。轉了這么多貨足光亮的店鋪,最后竟到這么個有兩席空地的小店里。而且,店里低凹,怕雨天進水,故意在門口壘出個擋水的臺階,上去臺階再往店里進時,像突然一跳,跌進了一眼黑黑的井。
店主是個有四十幾歲的婦女,寬臉、剪發(fā),穿一件綢布短袖的小領布衫,看她的臉樣,是鄉(xiāng)下的婦女,可看她的衣樣,她又是鎮(zhèn)上見多識廣的女人。不知道為啥,妮子一跳進店里,便有些不夠喜歡。她想買一綰絲線就走,所以到那用舊桌子改制的柜臺前,往左右墻上看看,瞟瞟那墻上都糊了報紙的店壁,她卻沒有仔細去看那正在墻角坐著燒飯的女店主?赡堑曛鲄s早早、早早就一眼瞄上了她。
小妮兒,你要啥?
店主倒是熱情。不消說絲線店也是集鎮(zhèn)上的專賣店,不買絲線的人不會來她這兒閑游瞎逛兒。妮子在屋里聞到了一股因為低洼的潮濕味,還聞到了一股絲線上的染彩味,還有店主煮飯的黏糊糊的熱面味。她把目光擱在了桌柜里邊靠墻打起的箱柜上。那箱柜都架在條凳上,大小均勻,分出十幾個方格,每個方格里都放著一種顏色的絲綢線,紅的、黃的、綠的、黑的,還有鵝黃和紫黑,絳紅和銀白,每一種都包在紙里,露出的部分又閃閃發(fā)光,在白天也燃著電燈的光亮里灼灼地生輝。還有幾個空下的柜格兒,放了一些陳舊的毛線和她的碗筷,成了她的碗柜和筷簍。妮子用最快的速度瀏覽了一眼店里的陳設,她說我買一綰兒黃絲線。
人家說是這種?
她說是那種鵝黃的。
人家說就要一綰兒?一綰兒夠啥用?
她說我奶奶的送老衣裳全好了,就剩袍子的邊兒少些黃絲線。
女店主沒有馬上給她一綰黃絲線?戳丝磯ι系囊粋掛鐘,見時針早已指過了吃飯時候,人家說妮兒呀,你還沒有吃飯吧?我這剛好燒得多,你過來吃上一碗吧,說看一眼我就知道你不是鎮(zhèn)街的人,你是大老遠專門從鄉(xiāng)下跑來買絲線的對不對?好妮兒、壞孩娃我只消一眼也就知道了。我一眼就看出你是那種特別疼你奶奶的好妮兒?茨隳樕系睦邸⑿系幕,你至少跑了十里、二十里的路,你爹、你娘咋能舍得讓你自個兒來趕集?真是的,膽子也太大了。啥兒呢?你說啥兒妮子呀?啊,是這樣,我想著就是這樣兒,凡獨個兒來我這買絲線的孩娃、妮子都可憐八百的,都是自小就跟著奶奶、爺爺長大的。我一眼就看出你是自小跟著奶奶長大的妮子呢,所以我不敢說你沒了爹娘那樣的話,就說你爹你娘咋舍得讓你獨個兒來趕集,膽子也放得太大了。過來呀,妮兒你過來,為了你奶奶壽袍的絲線,你過來隨便挑,要啥兒顏色挑啥兒色,要多少你就從那柜上拿多少,有錢了你就給我留一些,沒錢了你姨我就不收你的錢。
妮兒,你過來,過來你隨便地挑。
妮子就立在柜臺的道口上,她沒料到店主會是這樣的好,讓她吃飯,讓她自個兒動手挑線,還讓她沒錢了就把線拿走。整整一個前晌兒,她走了幾個市場,轉了幾十家商店,都覺得她不是買主沒有一人和她說話兒,使她眼睛疲累,舌頭卻閑得發(fā)木?傻搅诉@絲線店,這原來她不甚喜歡的店主卻一口氣和她說了那么多的話,親得不像娘奶,也像姑姨啥兒近親戚。妮子有些感動了。妮子有些像要找誰在大街上走來走去,一天沒找到,天黑了,不找了,卻又猛一抬頭碰上了。她怯怯而又有幾分親昵、幾分歉疚地望著在關火的店主說,我、我奶奶說就要一綰兒鵝黃的絲綢線。
店主把那蜂窩煤灶的上口關上,又端下飯鍋,用圓鐵蓋兒把上口蓋上,再把煮好的糊涂面條擱在鐵蓋上。她做這一些時,仔仔細細,慢慢悠悠,似乎生怕弄起灰飛落到鍋里。因為仔細,她沒有看妮子;因為慢悠,她也沒有忘了和妮子說話。她說妮兒,你是說你奶的壽袍就剩下一道下邊了?
妮子嗯著,向店主點了一下頭。
店主把煤火鉗兒掛在墻釘上,說你妮兒到底還是小,還是不懂事,你聽沒聽說過孫子給爺買上一包煙,爺能活過八十三,孫女給奶多買一綰絲,奶能活過九十四?
妮子睜大眼,朝店主搖了一下頭。
店主取過碗,開始盛著飯,她問:
你真的不吃呀?妮兒。
妮子又點了一下頭。
她往碗里盛了一勺、又盛了一勺說:
那你就買一綰吧,只要你不想讓你奶活的年紀大。
妮子的臉有些紅怔了,望著店主沒臉說出啥兒話。
店主端著飯碗,用筷子在碗里挑攪著又長又筋的機器面。
你過來挑線呀妮子,要啥色你自個兒挑啥色。
妮子呆在那兒沒有動。
店主吃了一口面條說,你不要了是不是?
妮子說,多買一綰線,真的就能活過九十四?
店主又喝了一口湯,不是真的活過九十四,是你對你奶奶有沒有這份心。
妮子說,那我就多買幾綰線。
店主說,鳳凰滿袍繡,老人升天吃穿都不愁。說你有孝心,老人就能長壽。問:你拿了多少錢?說十塊。店主就說十塊不是?那就買五綰吧,用不完了重拿回來退還我。說過來吧,我?guī)湍闾,一種顏色要上一綰兒,回去用不上的下次來趕集你再退給我。店主便擱下飯碗,幫著妮子挑了五綰兒,花花綠綠,每綰兒虛虛絨絨也就一筷子粗,五綰兒團到一塊也沒有一只麻雀大,可它又是那么輕,那么滑,以至于妮子把畫報紙錢夾取出來遞上那十塊錢票時,以為自己是真的十塊錢買了一個野雀兒鳥,以至于她拿著那一張書紙包的五綰兒線沒有立馬抬腳往門外走,似乎生怕那鳥從她手里突然撲棱棱地飛走掉。倒是店主一眼就看穿了啥兒樣,從柜里抽屜中取出五毛錢遞給妮子說,說妮兒,不在姨這兒吃飯,你就到前邊牛肉鋪里吧,五毛錢買兩個燒餅,一碗不要錢的牛肉湯,湯不夠了就讓他們續(xù),反正那湯不要錢。
妮子沒有去喝那不要錢的牛肉湯。不要錢她也不能喝。犁了一輩子地,到頭來又被人宰了剔了骨,碎了肉,妮子喝不下去那肉湯。妮子去吃了一碗雞蛋面。她沒想到五毛錢能買那么大一碗雞蛋面。是海碗,她吃得又舒服又撐脹,面里雖然雞蛋少了些,可油花兒還是一層地漂。離開鎮(zhèn)街時,她手握著那五綰兒線,有些感激那賣絲線的店主了。她讓妮子買了五綰線,還讓妮子吃了一海碗面。線雖然多了些,可妮子想用不完了可以放到那兒,自己從學校回來,空閑了也可以跟著奶奶學學刺繡啥兒的。
妮子離開鎮(zhèn)子回家了。
來時是十二里的路,回去還是十二里的路,一點都沒變,可妮子覺得回去總比來時的路要短。來時總是覺得咋還沒到?可回時一轉眼就到了半途路上的柿樹下。這棵柿樹又低又矮,是棵偏脖兒,一邊樹冠蓬旺,一邊枝丫稀疏,可蓬旺也好,稀疏也罷,橫豎今年是個小果年,樹枝上除了滿樹半黃的柿葉,很難如往年樣一抬頭就瞅見一樹的柿果了。村人們在往日趕集回來,大挑兒小包,一般都要到這樹下歇腳。然而妮子到了這棵樹下,她卻不想歇腳了。不是不累,是日頭已經西偏,奶奶說讓她日落之前一定、一定要趕回村子里。她給奶奶一下子買了五綰兒線,她想立馬就趕回家里去?傻侥鞘翗湎旅鏁r,有個趕集人正在樹下歇腳兒,她朝人家看了一眼。這一看,人家就和她說話了。人家和她說話她就不能不接話茬兒了,這也是禮貌呢。人家說:小妮,歇歇呀。她說日頭落山了,我得趕緊兒回家哩。人家說,哪村的?她說前邊梁下的。人家說,這么近一會兒你就到家了,說歇歇吧,一會兒和我一塊走,我就從你們村頭上過。又說你渴不渴,渴了我去玉蜀黍地里給你折一根甜稈兒。
妮子本來是不想歇腳的,可說不歇腳,人家和她說話,她卻立在了路邊的樹蔭下。她本來也是不渴的,可人家說去地里折一根甜稈兒,她卻覺得嘴唇有些干。她就那么立在樹蔭下的一片草地上,用舌頭舔了舔干嘴唇,看見那歇腳的人,果然站起來,說我也渴得很,你看著我的東西,我去折兩根甜稈就回來。這當兒,妮子就看清了歇腳的男人有三十幾歲,黑褲、白衫、短頭發(fā)、高鼻梁。樹蔭下有一對空簍子,簍子里鋪著的一層麥秸草,還有一些豬糞便。大約兒他是到集鎮(zhèn)上賣豬娃子,挑著一擔豬娃賣掉了,挑著一對空簍回來了。不知道為著啥,妮子喜歡那些賣豬的,不喜歡那些賣牛、賣羊的。她不喜歡豬,所以她就不討厭那些賣豬的。她看著他一步步下到路邊的玉蜀黍地里了,有個布袋兒在他的屁股后面緊掛著,每走一步一拍一打。不消說,他賣豬娃的錢都在那個拍打他屁股的布兜里?粗莻布兜兒,妮子有些想笑,她不知道他們?yōu)樯恫幌袼粯盈B一個畫報紙的錢夾兒,而用一個布兜吊在屁股上,又土氣,又難看。還又不便當。妮子很想給他疊一個硬錢夾兒,把他屁股下的布兜換下來。可妮子這樣想時,他卻已經走進了玉蜀黍地,像山羊進了深草溝里一樣不見了。
這是一塊大極的玉蜀黍地,斜面坡,路在梁頂,往田里探頭看去,便有些居高臨下。玉蜀黍差不多已經透熟,每一棵纓頂都是勾著脖兒,焦著頂纓和穗包的紅纓絲。莊稼地是一片土黃色,有一股成熟、生香的玉蜀黍味在山梁上漫漫飄飄。妮子看不見那人在哪塊場地尋找甜稈兒,但能聽見莊稼地里熱燥的嘩啦聲。她不知道他為啥走進地里許久還沒走出來,忽然到來的口渴像一團干啦啦的粗布塞在她的嗓子里,她想一路走著一路嚼著甜稈兒的水,像她上學、放學時渴了走在路上一樣兒。她想自己到玉蜀黍地里找甜稈兒,走了幾步,看看樹下那人的一對簍子就又站下了。她在田里找甜稈兒,就像在河灘上隨意找一塊鵝卵石,一找一個準,可她不知為啥那人找兩根甜稈兒竟那么慢。
她有些焦急地站在地邊上。
終于他就從田里出來了。
空著手,臉上硬著一層僵兒紅,手里拿著一段要扔未扔的玉蜀黍稈,立在田頭他就像要求妮子要做一件啥兒事,乞求妮子他沒有把甜稈兒帶出來,一定要請她寬諒他。他臉上掛著一層汗,似乎要說啥卻又說不出口,就在那兒把臉憋紅了。妮子不知他剛才說話的利落哪去了,丟到了哪兒,她望著他那漲紅的臉,替他首先說了話。她說你沒找到甜稈呀?他說,你、你進來找吧,我不知道哪是甜稈兒。
一個莊稼人竟不知道哪根玉蜀黍是甜稈兒,不就是那些又細又高、不會結穗,別的玉蜀黍都熟了它卻還青著的就是甜稈兒嗎?妮子瞟著那男人,她有些嫌他笨,又有些可憐他的笨。她沒有把他笨的話兒說出口,把目光從他緊張、木呆的汗臉上收回來,她就從他身邊鉆進了玉蜀黍地。她在前邊走著,他在后邊跟著她。她說你在外邊看著你的東西呀。他便立下來,說我跟著你看看咋兒找甜稈兒。看她沒有不讓他跟著的含義,他便又跟在她后邊朝玉蜀黍地深處走去了。
西去的日頭已經從燦燦的黃色轉成了淡淡的紅,落在玉蜀黍棵間有條兒有塊,像無數(shù)紅亮的玻璃片兒散散地落在莊稼地。腥甜溫熱的熟穗兒味,在玉蜀黍棵間像水樣流動著。鄰著路邊的甜稈兒棵早就被人折斷吃去了,妮子就一直往地心的深處走,到地心的一棵楝樹下,她忽然看見那樹蔭里擺著幾根剝了葉皮、稈兒發(fā)紅的甜稈兒棵。剛剝下的玉蜀黍葉子還翠翠地扔在地上,一看便知是剛剛被人折好、剝好,放好的甜稈兒。妮子過去拿起那幾根甜稈兒,轉過身望著那男人,說這不是你找的甜稈兒嗎?
男人就慌慌地看著妮子的臉,冷丁兒蹲下來抓著那甜稈兒,也抓著妮子的手。他的臉是漲紅的深紫色,雙手上的汗如剛剛有熱水澆上去,哆哆嗦嗦像抓住的不是妮子的手,而是兩塊燒紅燒柔的軟鐵兒。妮子不知道他要干啥子,不知道他為啥就渾身癱軟得站不住,蹲不住,要雙膝跪在她面前。她說你咋了?你的臉剛剛是紅的,一下就變成了白的,你是病了嗎?他想說啥兒,卻沒能說出來,張了嘴,又沒能合攏上,就那么大張著,用舌頭舔了舔上嘴唇,又舔舔下嘴唇,便拿手一下一下去她的臉上摸,像撫摸他的丟了多年又忽然找到、物歸原主的啥兒樣。妮子很近很近盯著他,盯著他鼻子尖上的汗,渾渾白白像河里的水。她說你摸我干啥哩?他結巴著說我想看看你,我一輩子還沒見到過女人的身子哩。
她就有些不高興,說女人是大人,我還是孩娃哩。
他說你長得好,臉嫩得和葡萄一模樣。她笑了,說我身上才嫩哩,才白哩。
他說,你能脫掉衣裳讓我看看嗎?
她問他,脫掉你摸我不摸我?
他搖了一下頭,說不摸你。
她就果真把自己的衣裳脫掉了,如脫衣上床睡覺一樣,先脫鞋,后脫上邊的花布衫,最后脫了褲子,只穿一個奶奶給她縫的褲頭兒。風在莊稼地里吹著,像絲線從她身上抽過去,又光滑,又涼爽,愜意得如熱身子跳進涼水洗澡樣。他渾身發(fā)抖,呼吸短促,把她渾身的哪兒都摸了。妮子望著跪在她面前有些可憐的大男人,摸她時像身上發(fā)冷一樣哆嗦著。她聽見他雙牙敲打的聲音像許多鵝卵石在水里碰碰撞撞著。她覺出,無論他的手從她身上的哪兒走過去,都像粗糙的木板從她身上拉過去。日頭已經西去了很多,他在她身上摸了很久,他卻把雙腿緊緊一夾,癱了似的坐在一棵玉蜀黍稈兒上,把那棵玉蜀黍坐斷后弄出了骨折一樣的響。然后,他把頭勾著,把臉捂在自己的雙膝上,甕聲甕氣地問:
妮兒,你今年多大啦,讀書沒?
她說,十二歲,五年級。
他說,你把衣裳穿上回家吧。
她說,我白嗎?漂亮嗎?
他說,白,漂亮,你走吧。
她就穿上自己的衣裳,拿上那五綰絲線往莊稼地外邊走去了。走了幾步她又回頭望著他,說你不走?你看日頭都要落山啦。又問你要不要我用畫報紙疊的錢夾兒?那男人便癡癡怔怔盯著她,像盯著一個還沒長大的羊羔兒。
妮子回到村落時,日頭剛好落下去。獨個兒去趕了一天集,有些困,可她心滿又意足。畢竟是獨個兒去趕集,連街市上的哪兒哪都轉了,都看了;還買了五綰兒線;還又碰到一個說她又白又漂亮的大男人。村子還像往日的模樣,靜靜地在落日中坐落著,一抹抹的日紅在村胡同里鋪攤著,宛若紅紗在村街的地上飄。從田里收玉蜀黍回來的大人們,擔著、挑著,或拉著裝滿穗兒的架子車,從她身邊過去和沒看見她一模樣。她想和他們說說話,可他們都忙得沒工夫開口說話兒。妮子很想找個大人說說話,說她獨個兒去趕了一天集,這時候就有一個兩手空空的大人不急不忙從她對面走過來。她看他兩手空空,料定他沒啥兒事,就立在路中央,胳膊一攔說,伯,我去趕集啦,獨個兒趕的集。
那人怔住了,吃驚地說,妮子,你快回去吧,你奶不在啦。
妮子聽不懂他的話,瞪著眼盯著他的嘴。
他又說,快回去吧,你奶頭暈,一摔倒就沒氣兒了。
妮子這次聽明白了大人的話,她說你奶才頭暈,你奶才一摔倒就沒氣兒哩。
大人說,這妮子,憨子。
大人走了。妮子也沿著胡同回家了。走了一段,有一個她向人家叫嬸的婦女端著飯碗從家里走出來,看見她手里拿了五綰兒彩絲線,說妮子喲,你奶奶不在了,死了哩,你買的絲線她也沒用了,能不能借給我一綰紅的用一用?這一回,妮子沒有像剛才一樣罵人家,她立住腳步愣了一會兒,突然就撒腿往家里跑,手里紙包的絲線紅紅綠綠、繽繽紛紛落下一胡同。那婦女就端著飯碗,蹲著身子把那些絲線都撿將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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