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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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嘣--!”槍聲沉悶轟烈,帶著尖利的哨音,飛出山上森林,裹著回音傳出十?dāng)?shù)里。
望著老線槍槍口的白煙,朝廷三爺怔著沒有動(dòng)。他就是這樣把媳婦打死在皂角樹下,女人姑娘們才安心了幾十年。這幾年,又有女人開始朝著山外跑,先有姑娘嫁出溝,后就有姑娘偷到溝外去野合,末尾連自己的親女兒,四十多歲了,竟還要到溝外另尋日子過。他隱隱覺出來,寨子溝要敗落下去了,就開始在世上沒有了。亂石盤已有十幾個(gè)二十來歲的小伙討不到女人過日子,就要斷子絕孫了。他今年七十五歲,有了他,才有了寨子溝的一輩一輩人,才有了亂石盤這旖旎的小村莊。為了亂石盤,為了寨子溝,他親手把媳婦打死了,他派人把女兒的衣服剝掉綁在樹上羞。他不能在七十五高齡時(shí),眼看著女人都往溝外世界去,眼看著溝里小伙一個(gè)一個(gè)打光棍,從此就斷子絕孫,讓亂石盤村在世界慢慢消失掉!
老線槍槍口的白煙散盡了,顯出一個(gè)黑森森的洞。他盯著那洞口,狠狠咬了下皺嘴唇,咬得牙幫疼。
小娥從灶房走出來。
“爺,今兒不到初九嘛。”
“要收麥子了。”他說著,回屋掛了槍。
這是三間土瓦房,雖是土,卻結(jié)實(shí)。房梁既粗又直,一圍難抱,檁比溝外人的房梁還要大,椽子一根一根排起來,上上下下統(tǒng)體紅松木,終日彌漫著松香味。房后是伐過的林子園,樹樁如溪里卵石一樣陣排著,呈灰黑色,一個(gè)挨一個(gè),連成一大片,遠(yuǎn)看像是一片僵著不動(dòng)的烏云。新生的雜木條,細(xì)竹般交錯(cuò)廝連。每每雨過天晴,劣質(zhì)的黑木耳,沿著樹樁的一圈皺皮,真真如耳樣朝天硬撐著,仿佛在諦聽大山、森林、禽獸和亂石盤那隱秘的聲音。村里人,住房不講風(fēng)水。宜地而造,家家相距十余丈,不起院墻,各戶獨(dú)立,均無鄰居。每家的上房屋,門前一律展出一塊平地來,架起一塊青石板,圍石板擺下幾個(gè)圓木樁,就成了飯桌凳兒。朝廷三爺?shù)氖迨侵v究的,二尺寬、五尺長、三寸厚,石碑一般,周圍擺下八個(gè)木凳,是一節(jié)桶粗紅松,均勻地鋸成八截,上邊涂了發(fā)亮的桐油,對(duì)稱分排,太陽一出,就有八個(gè)光團(tuán)照出來。
朝議會(huì)就是在這兒召開的。
太陽照上石桌時(shí),宰相六伯來了。他穿一件對(duì)襟土色布衫,白褲,走路不慌不忙,起腳落腳都極有情致,上衣下兜里,別了一支筆,卡在兜外閃出一線亮色。他原在寨子溝里的王莽寨山下住,因?yàn)檎J(rèn)識(shí)幾個(gè)字,過年滿溝人就都找他寫對(duì)聯(lián),朝廷三爺就在亂石寨村指給他一架山嶺,八畝溝地,讓他住進(jìn)了亂石盤。到石桌前,宰相六伯向朝廷三爺請(qǐng)了安,問了身體好,就坐下倒起了鞋里的土。
緊跟著,財(cái)官七叔也到了。七叔在溝里沒有別的事,僅是村人打群獐,大伙兒分麝香,由他出面算賬調(diào)停分均勻。最后來的皇后四嬸,已四十七八了,并沒人選她當(dāng)皇后,只是人在溝里長得俏,會(huì)燒一手好野味,三爺病時(shí),時(shí)常讓她照料,她就因此成皇后四嬸了。每每召開朝議會(huì),她一聽三爺?shù)睦蠘岉懀簿屯葡率掷锘钣?jì),急急朝三爺家里來。
人到齊了,都圍著露天石板坐下來。
小娥端來一盤麻油拌的旱煙葉,放在石桌當(dāng)中,就挎著籃子去采木耳了。
朝廷三爺坐在左上方的正座上,吸了一陣麻油煙,開口說了幾句麥?zhǔn)炝、溝外世界麥場都已收拾潔凈、要大家抓緊收麥的季節(jié)話,問了幾句打獵的事,把煙往石桌上一磕,突然問:“溝里的女人,安生吧?”
財(cái)官七叔嘆口氣:“林材媳婦說出溝看熱鬧,一去不回頭!
“幾天了?”
“一月!
“昨天,我閨女的結(jié)果都見沒?”
“見啦!
“日后,”朝廷三爺硬硬嗓子說,“哪個(gè)女人再往溝外跑,都一律拴到皂角樹上羞!”
石板桌上方,煙吐得云天霧地。太陽升到了村頭,光亮極強(qiáng)烈。三爺捏了一撮煙,沒吸,瞟一眼大伙兒,眼角斜紋動(dòng)了動(dòng)。
“別的呢?”三爺問罷,把手里的煙又扔在煙堆上,嘴緊緊閉下了。
“石福硬要讓他閨女嫁出溝,”皇后四嬸訴苦般,一臉愁相,“彩禮都已過罷了。”
“石!比隣敯哑ü稍谀径丈蠑Q一下說,“他反了!”
“石福家沒男娃,不用娶媳婦,說閨女嫁在溝里太吃虧!
“他石福老了誰侍候?”
“他說他要和女兒一道出溝過日子。”
三爺一怔,看四嬸一眼,沒能說出啥兒話,喉嚨里空空的,卻像堵了一團(tuán)干棉花,氣有些不通暢。在溝里,家有孫男弟女,若女娃嫁出溝,那就違了眾人心,誰家女兒也不會(huì)再嫁那男娃;若女娃留溝了,那男娃才有準(zhǔn)找到女人過日月?墒]有男娃,用不著別家女兒過門來,這就難辦他。過一會(huì)兒,朝廷三爺吸了一袋煙,把目光投到宰相六伯臉上去。
六伯一直在吸煙,半晌都沒吐一句話?创蠡飪憾疾谎月暳耍а鄢蠡飪侯┮蝗,把目光落在皇后四嬸臉上不動(dòng)了;屎笏膵鸹厮谎凵p輕咳一聲,六伯收回目光問:
“三爺,小娥多大了?”
“十七!比隣攩,“咋的?”
六伯說:“小娥也沒哥沒弟,你家也不用娶媳婦,把小娥立馬嫁出去,石福就不敢把閨女嫁出溝。”
三爺心里猛一震,猶如屁股下的凳子突然塌了一般,三爺身子一晃,煙嘴在唇上僵住了。
“小娥……婆家還沒找……”
“找著快!彼膵鹫f,“滿溝小伙子,選就是了,還不容易呀!
朝廷三爺盯著四嬸那張不退俏麗的臉。
別人都望著三爺那張透著病黃的臉。
四嬸看著前邊很遠(yuǎn)的地場,像是要把話說得不經(jīng)意,“我看三豹就成!
三豹是宰相六伯家三娃兒。
六伯一聽四嬸說三豹,一副很著急的樣,連連擺著手,“三豹……哪里配!小娥出落得一股小靈氣……”
四嬸說:“三豹也不丑,虎虎實(shí)實(shí)!
默一會(huì)兒,三爺問:“三豹多大了?”
“十八!
“年齡還相當(dāng)!
“三豹不識(shí)字,”六伯說,“小娥嫁他委屈了!
三爺:“小娥才讀了兩年書……”
六伯:“你就這個(gè)獨(dú)孫女,還是在溝里好好挑一個(gè)!
四嬸:“我都替三爺撥拉一遍啦,三豹好!
三爺:“三豹……愿意?”
六伯:“他好說,看小娥了。”
三爺:“小娥也好說……又不能聽她的!
四嬸:“這就行了。”
“那……就這定下?”
“定下吧……”
“啥兒時(shí)……出門?”
“你看!
“你看嘛!
“就今年?”
“就今年!
這時(shí),太陽當(dāng)頂,熱起來,光線極亮堂,空氣連個(gè)塵星也沒有。一群山雀飛過來,落在門口栗樹上,立刻有幾滴鳥屎落在石桌上,摔碎了。財(cái)官七叔吸的煙是用紙卷的炮筒子,他面前已扔了五、六個(gè)細(xì)煙頭,看著桌上的稀鳥屎,抬起腳擦了擦,然后說:“三爺,小娥……才十七,三豹也不愁找不到媳婦過日子……”
四嬸挖七叔一眼。
六伯吸口煙,淡淡道:“七弟說的是,三爺還是再想想……”
三爺不言聲,煙吸得嗞嗞響?諝夂軔炄,人仿佛被煙霧淹死了,極靜。這時(shí),戲老旺戴個(gè)草帽,遮了半拉臉,唱著從村外走回來,朝著這議事的人堆瞟一眼,又唱著進(jìn)村了。
鼓打三更半夜寒
樊梨花在繡樓淚漣漣
想起昔日老爹為元帥
把我許給丑夫小楊凡
八月中秋下訂禮
我命薄如紙可咋辦
……
戲老旺走遠(yuǎn)了,唱聲在他身后悠悠飄過來。三爺聽了那唱,咬咬牙,從地上站起來,對(duì)大伙兒說:“都別參言了,就這定下來,年內(nèi)把小娥嫁出去!
三爺下了決心,誰也無話可說,就都站起來,伸伸腰,活動(dòng)活動(dòng)膝蓋,想要走。小娥趕巧急急火火從房后山上小路跑下來。她臉色白白的,汗從額門往下流,一過房角,就慌不迭叫:“爺!快--我姑喝了刺青梅!”
大伙兒全都一冷驚。
“喝了幾個(gè)?”四嬸搶著話兒問。
“六個(gè)。”
“咋樣兒?”
“滿臉血紅……”
人心都涼了。刺青梅是寨子溝獨(dú)有的藥,《本草綱目》上都沒記,熱性,有毒,適量熬湯大補(bǔ),過量就大毒。朝廷三爺每天熬的補(bǔ)藥湯里只敢放一粒,她竟就一氣喝六粒。六粒,臉溢血。不用說,早已沒救了。
驚嚇在朝廷三爺臉上冷凝了一會(huì)兒。他緩過那口氣,突然對(duì)著大伙兒道:“死了……死了好!她還算有骨氣,知羞恥,沒丟我的臉--你們回去把我的話傳到各戶里,哪家閨女、媳婦想要嫁溝外,都和我閨女一樣兒,死了也不能進(jìn)祖墳!”
宰相六伯、財(cái)官七叔、皇后四嬸……都沒接話兒,臉上都凝著一層淡淡的白。
從亂石盤水灘吹來一股風(fēng),涼涼的,帶著腥草味。麻雀轟一下飛起來,徑直往山林里去。石桌周圍的松木油墩子,在日光里閃出發(fā)紅的光團(tuán)兒,斜斜黑到屋墻上。房屋里原松木香和一側(cè)林中的枯葉霉?fàn)氣,經(jīng)太陽一蒸曬,散開來,濃得刺鼻子。小娥站在屋窗下,僵著,盯著爺,一層灰色在臉上飄動(dòng)著,眼如山上的亮石樣。她感到眼角有些疼。即刻,姑死的惶恐、災(zāi)難、悲哀、怨恨、害怕,全都沒有了,留在眼里的僅僅是對(duì)爺?shù)哪懬雍蜕琛?
三
亂石盤的農(nóng)忙,也和溝外天地一樣。人們慌亂地在自家地里割麥、拾穗、挑擔(dān)、碾場。山上森林一片連著一片,朝陽的山坡,都是黑郁郁的紅松林,只有零散的刀條梁,夾在大溝間,樹種漫不過去,才長些雜草和荊棘,被開荒的變成了莊稼地。林地陰氣濃,涼風(fēng)日日吹,小麥?zhǔn)炱诶竟?jié),穗也不如溝外世界大。朝廷三爺在門口碾出一塊平地,灑了水,用一捆山草拴起來,壓上泥,系上繩,拉著軋軋作麥場。小娥獨(dú)自到狐貍脊上割麥了,一早登上梁,日出時(shí)已割一大截。她直起腰,望著東天邊,遠(yuǎn)處的林地一枝一枝都如在紅水里洗染過。左下角的扁擔(dān)梁,是宰相六伯家的地,麥子剛收完,梁上光光的,仿佛狗的脊背脫了毛。右下角的山梁上,是皇后四嬸開的荒,麥子還旺勢。
宰相六伯把割完的麥子收成堆,閑下來,就隔著大溝喚。
“老四家里的--”
“哎--”
“咋樣--”
“你干完了就過來--”
“有飯嗎--”
“你來吧--”
聲音在溝里如對(duì)著鐵桶叫,嗡嗡啦啦響。
宰相六伯下了溝,朝皇后四嬸那兒去了。
聽著那叫聲,看著六伯和四嬸,小娥冷丁對(duì)他倆生出一股怨氣來。她覺得是他們把她的啥兒搶走了,使她這幾日心里不敞亮,覺得有件女子最珍貴的東西就要失去了。那一夜,爺在屋里擦線槍,把她叫過去,猛然說:“娥,你都十七了……”她不知爺?shù)脑捝秲阂馑,可這“十七”使她怔一下,似乎嚇一跳:天呀,十七了!十七的年齡已經(jīng)不是十三四,這年齡讓爺注意到,就該干女人們通常要干的事情了,就要過媳婦們通常過的日子了。找男人、送訂禮、進(jìn)洞房、生孩娃、過日月……完了,她想,我完了。爺在亂石盤,每撮合一對(duì)兒,對(duì)男娃女娃都是那句話:“你十七八了呀!”就這么一句話,他就把小伙的媳婦說定了,把姑娘的男人選好了。沒有不成的,就如把一群公雞母雞趕到一塊兒,就成那么一堆了,好壞都一樣。過日子,一男一女就行了。那一會(huì)兒,小娥驚恐地睜著眼。爺說,你娘生你難產(chǎn)下了世,你爹養(yǎng)活你七年就走了,我不能養(yǎng)你一輩子,和你六伯家三豹成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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