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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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爺。”六伯答應著三爺?shù)脑,又緊走幾步,和三爺并著肩,荊條不時從他們臉上擦過。六伯說:“三豹弟兄多,你就小娥一個獨孫女,我想讓三豹倒插門,成了親就住到你家侍候你!
驚喜來的唐突,一下硬在臉上了。三爺站住問:“三豹同意?”六伯說:“這能由著他?”
“再說吧。”
“這就算定了!
三爺臉上的光彩化開來。他說:“也好,讓三豹在槍上學點啥兒。”
“一成親他就是你的孫子了,教學都由你!
走到東角崖,有個小伙在草窩里正趴著,見三爺一來,他就把一塊架起的石頭抱開來。石頭下有一個大貓爪似的腳痕兒。三爺在那腳痕前,撥開荊條雜草,蹲下來細細看一會兒,立刻站起身,說:“公的,麝包不小,抓住少說也賣千把塊錢。”
那小伙臉上的肉微微跳一下,提了提手里的火藥槍。不知天高地厚地問:“三爺,咋分公母?”
“獵到六十歲,生獸你也會!闭f著,三爺看小伙一眼,朝崖頂獵點走去了。
宰相六伯這會兒一直盯著那個獐腳痕。三爺走了,他解開褲子,尿一泡,對那小伙說:“路不好,去照看著三爺!蹦切』镖s忙跟著三爺走掉了。解完小手,六伯沒有系褲帶,直到三爺和那小伙走遠了,才忙不迭地胡亂把褲子系上來,蹲到那蓬荊叢里,從兜里取出一張紙。那上面用筆描滿了獐腳痕。宰相六伯已經存下十幾年的心,三爺每分辨一次獐腳痕,他就把那痕的大小描下來,比較再比較,還是分不出公獐母獐的腳痕。今天,他沒有再偷描那腳痕,而是把紙鋪在那獐痕邊兒上,拿紙上的痕兒和地上的大小、寬窄、深淺,再把尺子放到紙上去,量著紙上母獐痕的大小、痕窄、深淺。他發(fā)現(xiàn)所有的公獐母獐的腳痕幾乎全都一樣,他又一次失望了。他心里猛地生出一股恨,想舉起獵槍朝著三爺開一槍,望望遠遠站著的朝廷三爺,他又感到極乏累,像走了幾天山路一樣無力。正想走,冷不了心里不知從哪兒出了一個念頭來,忙又彎下腰,量了量地上獐痕的趾縫寬,又拿尺子量量紙上所有公獐痕的趾縫寬,最后把紙上的四個跳崖痕的深淺、寬窄、趾縫量了量,驚喜立刻就傳遍全身。他終于發(fā)現(xiàn),在跳崖痕里,公獐的趾縫果真都比母獐寬。就寬那么一點點。他靈醒了過來,公獐跑山多,跳崖勤,腳趾一般都分開,那趾縫自然要比一般母獐趾縫寬!興奮的血朝著六伯頭上涌,十幾年的揣摸,只一刻工夫,他就揭開了這個謎。他想對著大山吼一嗓,看看前邊的山獵人,他沒吭,把紙疊好裝兜里。盯著朝廷三爺那支朝天的老線槍,心說:“奶奶!就這一點兒,讓我操了十幾年的心,你朝廷三爺也太絕了!”
宰相六伯惡狠狠地朝三爺走過去,臉上有一層壓不住的喜悅在飄動。
獐的前腿短,后腿長,上行時,兔一般,一跳一跳,極快捷;下山時,急時翻跟頭。獐歸屬夜行物,白日跑山,不如夜行利,天氣越晴朗,動作越遲緩。這當兒,太陽已徹底脫開森林,荊棘條縫里,落滿了熾白的光線條。這是射獐的好時候。
朝廷三爺吩咐亂石盤的射手們,沿溝崖均勻散開來,備好槍火,各自在溝沿邊上擺好一顆山石,腳都蹬著石頭,眼盯著葫蘆溝底。
獐子就在葫蘆溝肚里。
這是寨子溝人最心跳、最輝煌的一刻兒。趕獐十日,就是為了這一刻。槍響獐不跌,驚了獐魂,逃出獵圈,它就見溝越溝,逢山翻山,一口氣能跑百余里,你就再也甭想找到它。再說,寨子溝的獵人都清楚,獐子跌在誰槍下,誰就要額外多分麝包中那料最大的“當門子”--麝香仁;別的人,就麝粉、麝仁平均分,這次分仁了,下次就分粉。眼下溝外的麝香價,私價漲到一斤一萬三千元,當門子能頂黃金賣,一個仁兒能頂一年糧。
十幾支槍口,黑洞洞地對著葫蘆溝,十幾雙眼火辣辣地盯著葫蘆溝,都一動不動。
太陽光愈加熾白了。
到時候了。
朝廷三爺沒有端槍,也沒有腳蹬滾山石。他站在溝頂最高處,望一眼天,望一眼地,望一眼獵手們,挺直一下胸,暗自清清嗓,對著大山喚:“山--響--嘍--”
聲音嘶啞洪亮,洪水般卷進葫蘆溝。
隨著三爺?shù)囊宦曀粏,葫蘆溝兩側分站的十六個獵人,同時用腳一蹬,十六顆滾山石,突然朝溝底滾下去,隆隆的聲音,天塌地陷般地回蕩在山地上。整個葫蘆溝都在隆隆聲中抖起來。
十六支獵槍,扛在了肩上。
猛地,在滾山石山崩般的聲音中,一只鹿形香獐,野貓似的,從葫蘆溝底一躍而起,朝著東溝崖上一跳不見了,就如一只踢倒山的螞蚱在空中的陽光里一閃,落入草地了。
東溝崖上的八只右眼亮睜著,瞄著火槍筒幾只左眼閉死了。
西溝崖的獵人一起放下槍,看見朝廷三爺在溝頂把手舉一下,一齊吼:“獐子跳崖了--獐子跳崖了--”
聽見吼叫,香獐又從荊里躍起來,就在這一刻,東溝崖上的八只獵槍同時打響了,轟鳴聲震得人耳聾。
可惜溝太深,獐只在荊梢頭晃一下,就又臥下了。槍聲一落,那獐子反在驚嚇中,跳出荊梢,在空中來個回頭,往西跳一下,不見了。
朝廷三爺把手舉起來,又朝下壓下去。
東溝崖的獵人瞄著三爺?shù)氖謩輪荆?
“獐子跳崖了--獐子跳崖了--”
叫聲又把獐子引躍一下子,可它跳起的地方不是跌下的地方,八支獵槍瞄著原來的跌落處,都響了,又都撲了空。這獐子不是第一次被圍獵,沒有被圍過的獐子,不知道跌下時,在草里荊里“偷行”十幾米。寨子溝人稱此為“騙槍”。
朝廷三爺把火香插進了老槍火香孔。
兩崖的獵人一起叫:“獐子跳崖了--獐子跳崖了--獐子跳崖了--獐子跳崖了--”
那獐子突然在離原來跌落處十幾米外騰起一個“騙槍跳”,躍出荊梢一米高,在空中來個左轉跌下了。
三爺沒有開槍。
獵人們又喚:“獐--子--跳--跳崖了--”
這次的喚聲,低沉悶烈,他們都用手卷成喇叭,對著獐跌處,聽來像十幾只牛角號在對著溝底一起吹。
獐子沒有“偷行”多遠,就又跳了起來。
“轟!”三爺?shù)臉岉懥恕?
獵人們都看見,這次獐跌時,不是平臥跌,而是頭朝下摔跌的。
有兩個小伙從葫蘆口竄出來,跑到獐跌處,在荊叢里扒一會兒,舉起獵槍在空中劃個大圓圈,崖上的獵人們就立刻收槍快步朝溝底奔過去。
這是一只棕香獐,十六七斤重,好似半大的棕毛狗,耳朵耷拉著,肚上毛色淺,背上毛色深,隱隱有黃紋,日光下如水波那樣閃著亮。三爺?shù)幕饦屔涞氖蔷彈,鐵沙一線走,從獐的左眼進,右眼出,獐皮沒破一點兒。大伙兒到溝口,那兩個小伙已把死獐背到溝口兒,扔在草地上。血流了一地,獐嘴咧開來,獠牙全露著。
寨子溝人繞著死獐圍了一個圈。
有人把手伸進獐的肚下摸了摸,露著笑,吸了一口氣。六伯問:“開刀吧?”
三爺坐在一塊石頭上,悠閑地吸著煙。這是他這輩子射死的第一百四十七只獐子了。他朝香獐望一眼,說:“開刀吧。”
財官七叔從腰里摸出一把雪亮的刀,在剛才那人摸的獐臍周圍,用手捏了捏,把刀用力一插,一豁,又一割,極利落地取出了一個大雞素子似的肉包子,這是麝包,獵人們都盯著那滴血的麝包。
突然,六伯從口袋取出一個城里醫(yī)院用的注射器,在獐的刀口上,吸了一管血,從七叔手里要過麝包子,乘著血熱就注進了麝包里,三下兩下,又用繩子扎了麝包口,那麝包立即就鼓得要漲開,大了許多,重了許多。
大伙兒全都驚呆了。
“六伯,這……”
“眼下溝外有誰還賣純麝香!”六伯用手搓著那包子,讓血和包里的泌物攪勻和,說:“一針血能多賣幾百塊!
三爺問:“能出手?”
六伯說:“準能賣出手!
三爺:“那這個包子你收著!
六伯:“還是七弟保管好。”
七叔:“我沒弄過這假貨……”
六伯:“那我就收管了,大伙兒一月后到我家分麝錢!
太陽正升頭頂?shù)臅r候,葫蘆溝有了嗡嗡風聲。四周崖林的鳥叫,先稀后稠,啾啾一片。三爺看看太陽,說聲走吧,就都走了,背著死獐。那皮極貴重,肉吃了開竅通路,能治氣管病。六伯走在人中間,出了溝,沒幾步,說要屙屎,就解褲蹲在了一蓬荊叢后。他把那血濕的麝包拿在手里,解開包口繩,取出一個小瓶兒,把包口對著小瓶口,往里擠了一個當門子,又擠了一當門子。立刻,有了一片難聞的怪麝香藥味。六伯看了看那兩個當門子,旋上瓶口,把瓶子往內兜一塞,扎緊麝香繩,從荊叢后邊出來了。
他沒屙下一點來。那兩顆當門子,出溝私價能賣幾百塊?熳飞铣⑷隣敃r,他看見戲老旺從山上走下來,肩上扛著一支老破炮,炮筒上挑了一只兔,在他屙屎的地方站著唱:
命薄不是紙命大能如山
壽不該終有人救
東北角大風呼呼旋
這不是妖不是怪
不是深山曠野的狐貍仙
是老僧救她上高山
三年后她要下山把天翻
……
不知為啥兒,戲老旺的唱,宰相六伯聽了,不由得身上抖一下。他回望一眼,暗罵一句:“該死了你!”摸摸內兜里的小瓶,急急忙忙擠到了人群里。
六
姑死二十一天了。
“三七”祭那日,小娥用三尺白孝,疊成纏頭巾,在頭上繞一圈,余下的耷在后肩上。后晌日將盡時,去給姑做“三七”了。
姑家房是坐北向南,低低的,山草薄薄結了一層,黑氈似的罩在房上。進入上房,小娥見桌上牌位前,放了姑的遺像。姑一輩子沒有照過相,出殯時,兒子也只在棺材前抱個黃牌位。這像是畫的,額顯寬了些,下巴有些翹,眼角紋稀稀淡淡。姑已四十多了,寨子溝的歲月在她眼角刻下的皺紋,其實很扎眼。那雙眼,很難說像不像。姑的眼里,終日好似含著不安分,見人就滑滑溜溜轉,可這像上的,卻僵僵呆呆,含著一層憂愁。這像不像姑?伤谷丝匆谎劬湍芟氲焦,想到她這輩子辛苦過活的歲月,想到她半夜三更,跑四十多里山路去會野男人,想到她被脫了上衣,裸著奶子,被捆在皂角樹上那張木木淡淡的臉。還是像姑的,小娥想,不像怎能看一眼就讓人想到姑。
她走進上房時,大表哥秋林在里屋正和一個男人對坐著。那男人看去將近五十歲,倆人都沉默,仿佛是父子二人同被一場災難壓著頭。見小娥進來,那男人首先抬起一張極斯文的臉,皮色黃黃的,穿件寨子溝沒人穿過的灰綢短袖衫,身邊放著個黑亮的硬殼小皮箱,箱里排滿了大小鉛筆、毛筆,還有別的東西。
他是個畫像的畫匠。
這活兒好,一天不知能掙多少錢,小娥想,不臟不累,斯斯文文。姑一輩子沒照相,憑別人說著能畫出眼下這樣子,手藝也是不凡的。來前兒,她想在姑的牌位前點上三炷香,痛痛快快地哭一聲。哭姑也好,哭自己也好,她想哭?蛇@會兒,她哭不出來,悲哀被姑的畫像和這陌生畫匠抹掉了。
大表哥看她一眼,沒理她。他只和那生人對坐著,靜默悄息的。
小娥在姑的像前點了一堆紙,磕了三個頭。她站起來,拍拍膝上的土,想走,卻聽見那生人開口道:“我走吧。”
秋林沒吭聲,伸長脖子,從窗里看看天。
生人走出里屋來,沒猶豫,竟和小娥一樣兒,在姑的像前點了一堆黃紙,磕了三個頭,動動燒盆,等那火盡了,才起身提著小黑箱子走了。他的步子不快,落腳輕飄,不像寨子溝的人,起腳落步如油錘般,高抬重砸踢倒山。
他是城里人!
表哥陪那人出屋了,是送客。
小娥臉上凝著驚疑,回身看姑的畫像時,冷丁見燒盆下壓了一疊錢,全是十元票。日光從門框走進來,余暉耀眼的紅亮。那輪將盡的紅日,這會兒顯得格外近,就在亂石盤前的林子里,像掛在梢頭上的一個紅盤子。十七了,她第一次摸那么厚的一疊錢,心里有些跳。錢在余暉中閃著光,一動嘩嘩響。她數(shù)了數(shù),統(tǒng)共一百張。
整整一千塊!
死眼在錢上盯了一會兒,小娥靈醒過來了,那生人就是姑夜半三更去溝外世界會的野男人。她認真地看一眼桌上的姑,忽然覺得,姑的這輩子,活得并不苦,死了還有男人來看她,來給她畫張像,燒完金紙箱,留下一千塊錢。而且那男人,不光是城里人,還斯文得啥兒似的。值得,她想,姑死了也值得。
錢在她手里,一塊磚樣重。眨眼工夫,她不僅諒解了姑,而且還有一絲絲的忌恨在心里,就像有件貴重東西,本該經過千辛萬苦才可到手的,本該有比姑長色好、比姑年紀輕的姑娘去獲得,可那東西偏就輕而易舉被姑得了。那男人不是溝里的男人能比的。老一茬的宰相六伯、財官七叔沒法比;小一茬的三豹、大林、二虎也同樣沒法比。人家是城里的,靠筆過日子!
姑的眼神極復雜。
大表哥秋林回來了。
“是誰?”她問。
“請來給娘畫像的,”秋林說道,徑直去掀地上點箔的燒盆,一看,臉白了,起身拿眼刺著表妹。
“找啥兒?”
“你拿了!”
“啥兒?”
“錢!”
“你以為我不知道那人是誰!毙《疬诌肿,伸手把錢扔給大表哥,“啥兒畫像的……”
秋林接過錢,點著數(shù),“知道了又咋樣?你去給外爺說吧,只要他敢動那人一指頭,我就讓他和娘一樣睡到山坡上!
她愕然,不認識一般盯著大表哥。
“姑死時爺在家哭了一夜哩……”
“不欠他的淚!
“你太……那個了!
“不是他……我們一家都跟娘一道搬出了寨子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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