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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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有條河,始于白果山,源從山縫擠出來,嘩嘩朝東流。河兩岸是高高大山梁,像兩條僵死的巨人橫臥著,河道被夾在山梁間,萎縮著身子朝前伸,共伸了十三里,被伏牛山下絕情的伊河吞沒了。因此,這河就叫十三里河。
有謠說:
有河就有村,
有村就有河。
村是河的家,
河是村的歌。
十三里河流了五里,后山梁猛然拐個彎,在兩座山梁當(dāng)間留下一個窩,活脫是麻臉上的麻坑兒。
這坑里,有七戶人家,幾十口子人,一溜房屋,月兒似的彎在河岸上,這便是七姓窩村。
從七姓窩吐出一條小蛇路,一箭長短,爬過河上的老木橋,盤上前山梁,系著山梁上的黃土大馬路,外面世界的人才知道,這馬路下面,還遺落著一莊人家。
七戶人家七個姓,很雜,梁、余、張、史、趙、吳、程。外村人說:
七姓窩的七戶人,
清明上的七個墳,
開門種了七家地,
關(guān)門揣了七條心。
究其村史,也只一繩長短。大躍進(jìn)那當(dāng)兒,地區(qū)給縣上修了小鐵路,要在伏牛山下建造水庫,不得已,水庫上方人家,只得遷出,移到鄰縣去。鄉(xiāng)人們遵著老規(guī),金窩銀窩,不如自家茅草窩,窮死不離熱土地。于是,就從伊河上方搬遷來了七戶人,在這十三里河窄窄的河溝里,尋了這麻坑,住下了,繁衍了,成村了。天長日久,日久天長,也儼然成了一隅天地,一片世界。
第一章
一
梁婆,叫素月,六十幾歲,像風(fēng)燭殘年的干母雞,走路顫顫的,過橋渾身都發(fā)軟。老眼也不剩幾成光亮,還有風(fēng)眼病,見風(fēng)流淚,眼窩總是津津的濕,又深陷,好似兩個被歲月剝得沒了邊沿的老枯井。這些時日來,風(fēng)雨無阻,燒罷午飯,斷了炊煙,梁婆就把麻沙沙的荊芥葉子,揉出汁水來,貼在眼皮上,一步三喘爬上坡,在馬路上,雙手搭眼棚,死著眼睛朝東張望著。
初夏近午,日光昏黃,凝著的白云,懸在空里,極像乏累了,懶懶的不動。遠(yuǎn)山近嶺,靜靜的,沒人、沒畜。雁在頭頂,也不叫,悄悄滑走了。日光和麥子,拌成花黃色,捂在山梁上。熱氣從地下翻上來,閑散地在梁上游蕩著。遠(yuǎn)處,擋了視野的大山,閃著黃的反光。梁婆在這空寂的山梁上,呆呆的,任汗順著臉紋流,不擦,也不動,就只朝著一個方向凝視著,像枯瘦的樹樁子,遭了雷,沒了枝葉,干了,枯了,孤寂地站在那兒。
她在等郵差。
郵差是七姓窩的人,張家大兒子,叫光亮。爹是縣郵局的老伙夫,退休了,他頂缺,就跑這條道,一日一趟,午飯在家吃。天氣好,他是準(zhǔn)定要來的。可今兒,到了該來的時辰,他還沒有來。
“娘,回去吧!眱合敝褡,頭上捂著圍巾,懷揣滿月的娃兒,來叫道。
“再等等。”梁婆依舊盯著東邊的路。
“不定光亮今兒不來了。”
“再等等。”
“晌午錯時了。”
“再等等!”
到底等來了。罷飯時分,光亮騎著郵車,從黃黃的日光里鉆出來,先是一個小黑點,近了變成一個綠團(tuán)兒。
梁婆叉開腿,攔住路,高聲地問:“光亮——柱子的信哩?”
光亮下了車:“沒有柱子的信!
“你咋不把柱子的信給捎來呀!”
“就沒他的信!惫饬劣址砩宪,“吳家溝有電報,得趕快送過去!彼换,從梁婆身邊過去了。
梁婆幾趔趄,捉住車尾架:“我不信!都一個多月了,俺娃不會不給我寫信的!”
“……”
“你再看看你的包包里!
“給你說——沒有嘛!”
“你看看,也費不了你二兩力!”
“你這啰嗦婆……瘋了呀!”光亮猛蹬著車子走掉了。
梁婆呆呆的,兩滴淚順著紋絡(luò)流下來。
媳婦竹子,沒有信,她好似沒了骨架兒,軟軟地蹲下來,背對著娘,雙肩微微地抽。
二
這會兒,他正和他的戰(zhàn)友們蹲在戰(zhàn)壕里。戰(zhàn)壕菜畦一般,又淺、又爛、又彎,沿著山勢蛇盤著。已經(jīng)個把來月了,越南伙們(他們都叫敵人“伙們”)白日里藏了臉,冷槍冷炮不斷線地打,不定哪會兒,炮彈就像雨滴似的砸下來,把戰(zhàn)壕轟個一溜平。跟著炮停,伙們就狗一樣撲過來,得直著身子把伙們打下去,弄不好就得臉對臉兒論輸贏。
命都是在脖上系著的,說不了哪天就落地丟失了,就像城里娃兒丟了脖上掛的小鑰匙。他曾想:什么是戰(zhàn)爭,戰(zhàn)爭就是把生命當(dāng)成鑰匙掛在脖子上,丟了,就去開地獄的門;沒丟,就去開生活的門。
這是中午,天陰著,似乎要下雨,可總也不肯下。他們排在修戰(zhàn)壕。修了轟,轟了修,就像和伙們拉大鋸。
修好了,回到貓耳洞,躺在雨布上,他似乎有靈感沖動,突然又坐起來,取出一個紅皮燙金筆記本,寫下這樣幾行字:
躺在朝不保夕的貓耳洞里,我感到了軍人的職責(zé)已經(jīng)實實在在壓到了肩頭上。我在這兒朝不保夕,但有千家萬戶在和平的安寧中歡聚,我體會到了軍人的偉大幸福。
收起筆記本,躺下來,他長出一口氣,好像完成了一項使命。雨布發(fā)了霉,霉臭味直往肺里鉆。這貓耳洞能待三個人。那兩個,一個睡了,一個在看信。看信的突然說:“梁班頭,你家今年要遭水,百年不遇!”
他頭也不扭:“胡扯淡!”
“我姐在信上說了。她在省氣象臺。”
氣象臺算狗屁,還沒有家里的鹽罐預(yù)報天氣準(zhǔn)。他只是想,不接話茬兒,揉揉眼,從眼皮上摳掉一塊黑東西。灰?泥?別的啥?也不管,隨手扔掉了。自打上陣地,就不再洗臉,搓搓,一卷一卷往下落。
打仗,就是這日子。他想,別人能熬,我也能熬!何況是兵頭將尾——偵察班長,何況是已有五年軍齡的“老家伙”。不怕,熬吧。
當(dāng)兵五個春秋了,有多少事情料不到。最料不到的是來云南邊疆打仗。一九七九年,敲打過了,以為也就沒事了,可這脾氣上來就又接了火。我要不是偵察兵,怕也輪不到我頭上。他想,新兵連那是一筐亂豆子,哪一粒都不知自個要被種到哪塊土地上。一天,他和幾個老鄉(xiāng)上市里,閑逛百貨樓,上了公共汽車,才知道身上沒有錢。鞋里藏著黃土來軍營,不買東西誰帶閑錢去給小偷做生日。沒錢,要丟臉的,可他并不慌,寧讓那售票員妞兒嗓子喚粗,他也不動彈。到了百貨樓,車停下,他找到售票員:
“大姐——車站到?jīng)]有?”
“大姐”怔住了。她少說比他小三歲。“你去火車站?”
“哎,接個人。”
“快下去!快下去!”“大姐”忙不迭兒道,“去火車站乘三路車,這是二路!
他們下車了,“大姐”自然沒要票。
本是笑料,風(fēng)傳了新兵連。分兵那會兒,偵察連長聽了哈哈笑,一拍屁股,把他領(lǐng)走了。
偶然,偶然透了。
當(dāng)了偵察兵,就輪到到偵察分隊來和伙們敲打。如果不是偵察兵……如果那次乘車帶了錢……如果那次不喚“大姐”,任她奚落幾句話……他一遍一遍地這樣想,末了就對自個說:打打仗也好,十九歲進(jìn)軍營,曾經(jīng)想混套干部服,到時候把媳婦戶口遷出來,把娘接到城市,誰料,第一年不能考軍校,第二年沒考上……往后,年齡過了分水嶺,提干的希望也就破滅了。眼下,打仗了,打得好,興許會給“破破格”,要那樣,日后把娘、媳婦接進(jìn)城市,也就無愧于媳婦對我的恩愛,無愧于娘把我一筷子長短養(yǎng)成七尺漢的辛勞了……
三
他媳——竹子,是余家的妞,自小是和張家光亮好上的。兩人上學(xué)一搭走,走久了,就生出一些別人想不到的事情來。學(xué)校在碾盤嶺上的山神廟,離七姓窩五里路,他們見天順著十三里河堤上學(xué)下學(xué)。河水汩汩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打著旋兒朝下流。有時候,路丟在河邊青草里,正走著,沒路了,青蛙就會蹦上腳。那一回,他倆挨肩走,青蛙從水里跳出來,落在她光光的腳丫上,人的涼,嚇了她一跳,“娘呀”一聲,忙抓住光亮的手……
也就那一會兒,光亮才真正看清楚,原來竹子是那樣嫩,那樣秀。他又抓著她的手,顫顫地說:“竹子,你、你……愿不愿意我……”
掙出手,竹子憤憤走掉了。可過了一天,她給他的書里夾個小紙條,上寫著:
“你找個媒人到我家說一說!
四
睡不著!
躺在那兒,身上全是泥,軍衣已經(jīng)沒有本色了。有幾只蒼蠅在洞口嗡嗡飛。他盯著一只綠蒼蠅,像盯著突然發(fā)現(xiàn)的敵目標(biāo),一動不動,不讓它從視線中飛出去。
可到底還是飛走了。
寂寥得很。戰(zhàn)場上的靜寂是一種折磨。
他開始重復(fù)那想過幾百遍的心里話:有一天,哪一塊彈片落在我身上,竹子還年輕,還沒褪水靈色,不愁嫁不出梁家門,娘可怎么辦?生下我就守寡,二十五年了,孤單、寂寞、苦難、艱辛、血汗……不到四十就滿頭白發(fā),四十五歲就雙眼昏花。我去了,她可怎么辦?我算個孝子嗎?入伍五年,每月都給家寄錢,先五塊,后十塊,去年開始每月寄十五,月月寄,不間斷……我死了對娘還會有愧嗎?他想起了小時候娘教他唱的那首曲兒:
娘養(yǎng)兒一天一年恩,
兒給娘買盒抹臉的粉;
娘養(yǎng)兒一年十年恩,
兒給娘扯條圍頭巾;
娘養(yǎng)兒十年百年恩,
兒給娘扯條送終裙;
娘養(yǎng)兒二十恩不盡,
求兒把娘送進(jìn)墳,
墳前栽棵不老的柏,
記住娘養(yǎng)兒的一片恩。
……
后邊還有很長的詞兒,他想不起來了。這突然想起的幾句,使他感到有種動人心魄的溫暖。對家的思念,像條扯不斷的線,緊緊扎住了他的心。哦,家!那偏僻的家……算日子,竹子該生過一個來月了。是男是女呢?不會難產(chǎn)吧!一個月了,該接到一封家信了……他盯著洞口外的一個小土堆,那焦了的土堆,赤褐色,多像一個墳。?墳……這念頭使他打了個寒戰(zhàn),他愈加控制不住對家鄉(xiāng)、對親人的思念了。那還依然很窮的七姓窩,那條凸凹的泥街,那一輩子都唱那幾句戲詞兒的干爹,還有那瘋瘋野野的翠娥……翠娥?悠地,一股冷森森的寒氣,襲著他的心……
哦,翠娥,原諒我吧翠娥。
人為什么要到已知自己的生命像鑰匙一樣掛在脖子上,隨時都可能丟在地下去打開地獄之門的時候才開始清醒、公正、善良呢?
那朦朧、遙遠(yuǎn)的過去呀!
五
翠娥是史家妞,比他大兩歲,八歲就和他訂了婚;榧s各家都收藏一份壓在箱子底。她能干,二百斤挑起來走路不當(dāng)一碼事。疙瘩臉,脖子扣一向沒扣過,熱冷都露出脖下那塊黑紅的肉。四季里,粗活細(xì)活不離手,閑下來,就獨自想想結(jié)婚的好事兒,急了,就等天黑下,跑到他家:“柱子,我爹讓你去干點活!
他出來,她就把他拉到麥場上。
“干啥活?”
“不干活!
這樣,他站著,她就偎到他跟前:
“我都十九了……”
他不吭。
“過了正月就二十!
“小著哩!
“我知道,你不想娶我……”
“急啥,還不到婚齡哩!
“我姑家三妞兒,十六就嫁了,人家十七就抱了娃!
“慌著趕死哩!”
“哼!我要像竹子,你巴不得早些娶走我?”
……
怪誰呢?世上有多少事情,就像糊了一層紙,不戳破,就平平穩(wěn)穩(wěn)、模模糊糊過去了。戳破了,就感到這件事情弄錯了,是這樣,不該是那樣,于是就想糾正它。
竹子和光亮,雙方都送過婚帖的,名正言順的對象兒。他比竹子早讀一年書,屬在哥輩上,心里就沒栽過她的青苗兒,可翠娥這一句,反倒使他真格地把竹子想了一遍又一遍。長相、身條、神態(tài)、語氣、為人、文化,哪點不比翠娥強(qiáng)?男人對女人,不想就是不想,想了就像放了韁的馬,放開也就難以收回了。
有一天,下地割麥,竹子正走著,翠娥冷不丁趕過來:“竹子,給你說——梁柱是我的人,八歲訂了婚,婚約寫死了,你少去勾引他!”
竹子懵了,呆站著,還沒靈醒過來,翠娥就旋風(fēng)似的刮走了。翠娥著火一樣急,趕到路前,又?jǐn)r住了光亮:“光亮,你管管你們竹子,別天天死不要臉地去給梁柱吊膀子!”
……
“你沒看見這幾天他倆割麥天天都是肩挨肩,不是割到別人最前頭,就是留到別人最后頭,嘀嘀咕咕,有說不完的話!”
原來是這樣。光亮找了竹子:“你……你別給梁柱拉近乎,人家是有了婚約的。我哪一點對你不好?一次進(jìn)城,就給你買了兩套衣裳,花了七十四塊三毛七,換了別人,誰舍得!”
竹子哭了,對光亮說:
“七十四塊三毛七……我還你!”
都鬧翻了。很在村里風(fēng)波了一陣子。村里人都認(rèn)定:該可憐的是翠娥和光亮,該咬牙痛恨的是竹子和他。最可恨的是他。
竹子爹摑了竹子一巴掌。
他娘沒有打他,只在夜里跑到爹的墳上,哭了一場,從天黑哭到天亮。
六
炮響了。陣地在炮聲中抖動得像篩糠。
他從遙遠(yuǎn)的、夢一般的回想中抽回身子來,本能地箭一樣射出去,貓進(jìn)戰(zhàn)壕里。有一發(fā)炮彈在他身后炸響了。他感到像被誰推了一把,趴在了地上。燒焦的黃土壓了他一身。當(dāng)他掙出身子來,眼前已經(jīng)又添了三個彈坑。他迅速活動一下,感到身上沒有傷,旋即跳進(jìn)了彈坑。
陣地在發(fā)抖。煙塵像灰色的棉罩一樣蓋在陣地上。悶熱的氣流裹著火藥味在戰(zhàn)壕里亂竄著。全連都已守在了戰(zhàn)位上。每個人的眼睛都瞪得要流血,穿過滾滾的煙霧,凝視著前沿陣地。
伙們上來了。
黑壓壓的一片兒,伙們蓋住山坡朝上爬。這一會兒,他腦子忘了娘,忘了妻,忘了他日夜思念的家,忘了他朝暮戀著的七姓窩,每一根神經(jīng)都繃成一條弦,只想著:我伏在戰(zhàn)壕的豁口上,守著了,我就活;守不住,陣地上最先死的就是我。我要活!他想,我要千方百計不叫伙們接近這豁口。他瞄一眼近旁的戰(zhàn)友,把戰(zhàn)友邊的手榴彈悄悄拿了七枚,放在自個身子邊。
一切都準(zhǔn)備停當(dāng)了,剩下的就只有跟伙們死戰(zhàn)了。
他凝視著近了的伙們,心里急跳著,雙眼瞪得有些酸。
七
又沒信。
梁婆和竹子從山梁上下來,歇一會兒,回了家。這是一個簸箕宅,三間上房,兩面對廈。婆住上房,媳住東廈,西廈作廚。婆媳回家剛坐定,吳天來了。他是七姓窩的二茬人,三十來歲,先前是七姓窩的生產(chǎn)隊長,眼下,大隊改為村,生產(chǎn)隊改為組,田地分了,他連個組長也不是。七姓窩歸小趙嶺管轄,相距遠(yuǎn),頗有些天高皇帝遠(yuǎn),鞭長夠不著的味兒。村長說:“七姓窩太偏,日后吳天就牽個頭吧!边@樣,吳天就自任村長了,常常覺得自個兒是七姓窩的擎天白玉柱,少了,要塌天。一進(jìn)梁家,他就像縣長來察訪:
“梁嬸,兄弟在前線打仗,那是為國出力的!保家衛(wèi)國嘛,這是咱七姓窩的光榮,咱七姓窩的偉大。一人參軍還全村光榮哩,何況是打仗!”
竹子進(jìn)來了,端了一碗紅糖水。
吳天接過碗,“咕咕”一口氣喝完!斑@些日子忙,計劃生育啦、夏種秋收啦、防汛會議啦……都得管。沒顧上多問家里的情況,不知有啥困難?柱子兄弟在打仗,政府很關(guān)心參戰(zhàn)人的家屬,說吧,有啥困難?盡管說……對!化肥有沒有?割了麥就該施底肥啦!
“草糞夠啦。”竹子又遞來一碗紅糖水。
“夠了也得要!”吳天把碗往桌上一推,仿佛突然想起了一件重大的事,“過了張家村,就沒了張家店。梁柱在前線,要連點兒化肥都不照顧,那政府也太不夠交情了。”說完,他就像后宅院著火一般,熱急熱急出去了。
“天哥……”竹子追出來。
吳天回了一句話:“連點兒化肥都弄不到手,那兄弟在前線算白打了一場仗,那我這村長還有啥用!”
八
一場戰(zhàn)斗,在一片血肉模糊中結(jié)束了。在永遠(yuǎn)倒下去的人中,也有我們的六個身軀,年齡最小的十八歲,最大的二十四。他絲毫無損。他慶幸自己。
上級命令:由二連組成一個精明強(qiáng)干的偵察班,摸清敵炮陣地的方位、距離、坐標(biāo)。有可能,就用炮轟掉伙們的炮陣地。
偵察班由排長任大林任班長,他任副班長。各降一職。連長找他談話時,他心里打了一個顫,嘴上堅定地說:“只要組織上信任我。”連長給他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后天出發(fā),把后事寫寫吧,別和敵人碰面了,想起還沒寫遺書!
在貓耳洞口,他又取出那個紅皮燙金筆記本,坐下,鋪在膝蓋上,怔怔地望著洞外的天空。他眼里有一種朦朧的光和一絲淡淡的憂慮,仿佛感到,有個陰影罩著他的心。天空有一片白云,薄薄的,像一片沒有形狀的白紗,從遠(yuǎn)方飄過來,又朝著遠(yuǎn)方飄過去。他想:一個多月了,我該接到一封家信了。
今天,他那快用完的筆記本上,又增添了三段話,和這筆記本上的全部內(nèi)容一樣,都是對人生的偉大見解:
我要去執(zhí)行一次特殊的任務(wù)。這或許是我人生的最后一次旅行,我要在這次旅行中,為我的生命唱一支嘹亮的歌!
都說:人生價值的大小,在于他對社會的貢獻(xiàn)大小。我時常問:梁柱,你給社會做了什么貢獻(xiàn)?為四個現(xiàn)代化干了什么?沒干什么,沒多少貢獻(xiàn),那就在這次偵察任務(wù)中補(bǔ)償吧!
現(xiàn)在,我真正感到,活著的人,是為了自己而活著,那他已經(jīng)死了。死了的人,是為國捐軀,那他永遠(yuǎn)活著。我不能掌握自己的生,但我能掌握偉大的死和渺小的死。我要讓我的靈魂永遠(yuǎn)活在這個世界上。陣地雖小,能干驚天大業(yè);生命雖短,要留千古之名!
筆記本和他的衣物放在一塊,如果真就此和這個世界告別了,人們不會不發(fā)現(xiàn)那個“金光閃閃”的紅色筆記本。
九
梁婆哆嗦著過了橋,爬上坡。
半晌,昏昏的日光里,出現(xiàn)了一個綠團(tuán)兒。
還是沒有梁柱的信。
十
他寫了一封長信,蠅頭小字,長達(dá)六頁。這封信是人生的最后回光,是心靈最真誠的顫音。寫完時,他如釋重負(fù),內(nèi)心感到異常平靜,仿佛立時死去,也就無愧于人類了。他想,該辦的事情都已辦了,可以輕松而來,輕松而去了。
竹子:
你好!
上個月發(fā)給你一封掛號信,咋回事,一直不見回音。焦慮之至!
這封信,你若收到了,后勤的糧油供給證上,也就沒有我梁柱的名字了。你別怕,我說的是萬一。這里萬一的事情多得很。這次的特殊任務(wù)我也攤了一份,就是說,命的一半已經(jīng)存進(jìn)了閻王爺?shù)馁~。死倒不怕,五尺大漢,血性男兒,怕死就不在世上為人了。可我想,要走,也得清清白白離開這世界,到了陰間,堂堂正正做個人。竹子,給你說句掏心話,我梁柱不是好東西,你和我結(jié)婚,也算白搭一生了。撕下臉皮說吧,沒訂婚以前我就想娶你。我不喜歡翠娥,嫌她長得丑。當(dāng)你和光亮、我和翠娥的婚事都吹時,我暗自幸災(zāi)樂禍。我決心千方百計把你娶到手。我知道,去向你求婚你是不會答應(yīng)的,那樣,就證明你我真有什么不干凈的事了。怎么辦?我鉆在房里想了整整三天。終于有一天,你到鎮(zhèn)上趕集,晌午沒回來。那幾日,十三里河正發(fā)洪,水有埋頭深,我就挑著水桶到井泉上等著你。你不知道那當(dāng)兒我有多卑鄙!我從老木橋上抽掉一塊板,到樹林里鋸了鋸,然后回到馬路上偷著瞭望你,看你回來了,忙下到山梁,把橋上的木板扔進(jìn)河里三四塊,把快鋸斷的木板放在橋面空當(dāng)上。你來了,我裝著去打水。你走上橋,怔一下,踩了那塊板,連人帶板,落進(jìn)了河里。我立馬跳進(jìn)河里。沒想到你被水沖得那么遠(yuǎn),我扎了三四個水猛子,喝了好幾口水,才把你救出來……你嚇呆了,渾身濕,頭發(fā)蓋著臉。我提來泉水,讓你洗了臉,說:“誰他媽的偷了橋上兩塊板!你也真是,我們過橋都不敢踩中間那一塊,又窄又薄的。”你看我有多可恥!你不說話,感激地望著我。我說:“回去吧,別讓人看見咱倆在一塊!睕]想到你硬了硬脖子道:“看見就看見,不怕!蹦且粫䞍海切缬X的時間,四處沒人,我真想一把上去抱住你,可我忍了忍,像大哥一樣對你說:“竹子,因為我,翠娥敗壞了你的名聲,我覺得真對不住你……今天救你的事,你也不要往心上放,只求你不恨我就行了……”你突然哭了,落著淚,對我說:“柱哥,你要不嫌我長得丑,就叫我給你燒一輩子飯吧!”竹子,那天你走了之后,我像瘋子,一個人爬上山梁上的大馬路,一遍一遍地唱著那首野山歌:
得意喲,快活喲,
漂亮的妞兒圍著我;
得意喲,快活喲,
最俏的妞兒嫁給我;
天熱有人給我端水喝,
天冷有人給我暖被窩,
你說快活不快活。
……
就這么,咱倆訂婚了。光亮進(jìn)城接了爹的班,翠娥嫁給鎮(zhèn)上一個比她大十一歲的人做了后娘……寫到這兒,竹子,你知道我梁柱是啥玩意兒了吧。這樣,我死了,你也不要留戀我什么,趁年輕,該嫁就嫁,唯一求你的,就是把娃兒留下來,那是梁家的一條根……現(xiàn)在還不知道你生的是男娃女娃。無論男女,都求你留給娘,她會好好照看的。關(guān)于娘今后的生活,你不用憂慮,我死了,組織上會把我作為重點宣傳對象宣傳的。第一,我決不會窩窩囊囊地死掉;第二,我已經(jīng)做好了讓部隊重點宣傳我的準(zhǔn)備。只要重點宣傳我,政府就會給娘特殊照顧的。娘后半生有吃有喝,我也算盡了最后一點兒孝心,在陰曹地府,心里也平穩(wěn)了……
擱筆
祝你心情愉快!
你的不是東西的夫:梁柱
1985.6.20
第二章
十一
黃燦燦的日光,均勻地曬在陣地上?嘟沟狞S土、熏黑的彈片,有一層薄薄的亮色。
下午四點鐘。連長和排長在陣地上望一陣,約摸下山后正好天麻黑兒,對視一下,排長說:“出發(fā)吧?”
連長說:“出發(fā)吧。”
一行六人,輕裝,沖鋒槍、匕首、壓縮餅干、一腰子彈、地圖和鉛筆。排長最前,老兵陳小三第二,他站最末。人不多,但告別時很莊重。全連都從貓耳洞里鉆出來,相互深情地望一眼,不言聲,一一握握手,都是當(dāng)作最后一面告別的。
陳小三的老鄉(xiāng)和他告別時,擠出一個笑臉囑托了一句話:“活著回來啊!
小三也擠出一個笑:“我娘還等著我養(yǎng)老吶!
炊事班長扛了一箱壓縮米飯跑上來,站在他面前,放下箱,取出一封信,說:
“梁班長,胖子在醫(yī)院來了信,讓我代他向你道個歉。你叫他寄的信,沒寄;厝ゲ攘死祝卺t(yī)院醒來時,信上全是血,不敢往家寄。”
他寬諒地點點頭,接過信,眼睛亮了一下,鄭重地給炊事班長敬了一個禮——那是一封家信。家信!
炊事班長才當(dāng)二年兵,受寵若驚,忙還了軍禮,說句吉利話:“勝利凱旋。保重!”
“你也保重!
“都保重!
他把信往口袋一塞,匆匆走了。
十二
梁婆爬到馬路上,向東張望著。望久了,就蹲在路邊,那樣干瘦,臉上有幾粒過早出現(xiàn)的老年斑,使她越發(fā)顯得衰敗枯萎。她圪蹴著,極像一只病了多日的老母雞艱難地從雞窩蹭出來,在太陽地里曬暖兒。
梁柱的干爹趙麥黃去鄉(xiāng)里領(lǐng)他的十元“革命費”,這時遠(yuǎn)遠(yuǎn)走過來。他反剪著手,一步是一步,不緊不慢,均均勻勻,像戲臺上的臺步一般,而且走著哼歌:
東西南北中,
征戰(zhàn)一股風(fēng)。
打過蔣介石,
砍過日本兵。
如今當(dāng)百姓,
無官一身輕。
……
他哼的調(diào)兒長長的,悠閑時,調(diào)兒就掛在皺皺巴巴的嘴皮上。他是七姓窩的頭茬人,屬爺輩的,六十過五了,身架還硬朗,生蘿卜生蔥照樣吃;臉皮粗得能掛破絲線襪,看上去很有力,斧子砍過一般。他過來,看梁婆圪蹴在地上,就站在她面前,卷了一根葉子炮筒煙,吸著說:“我說柱他娘,你真沒出息!說到天東地西,不就是柱子在打仗。他要死,你也替不了他;他要活,你也攔不住。打仗的人多著哩,就你的娃子命金貴?見天來等信,有啥等!回去吧。”
梁婆看著他,流淚了。
“打仗嘛,像鄰居拌嘴,常有的事。怕打仗早些把娃子系在腰帶上。放走了,就讓他自個去闖蕩。值了,混個一官半職,也讓祖上有個臉;不值,也算保過家,衛(wèi)過國,對起了老百姓,氣氣勢勢活在這個世界上。走吧,有信光亮還能不送去?”
她一句話沒說,走了,一晃一晃的。
趙“老革命”吸了一口煙,大聲說:“后山梁的麥子別管了,我給你割割挑回去!痹捔T,嘴里還哼著:
鐵桶的江山我來打,
銅鑄的交椅你坐成,
只怪我麥黃沒官命,
只怪我斗大的字,不認(rèn)一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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