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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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進來一個警察,催說有話快講,還有五分鐘時間,女人就說要過年啦,要辦年貨,買對聯(lián)、買油鹽、買布料、買粉絲、割肉、磨面、打醋,大事小事都花錢,說要不花張老大給的七百塊錢,怕就過不了這個年。又說年前又有媒人給她弟弟提親,也得從那七百中,先給弟弟扯套新衣?lián)Q到身上。路六命摳開煙包,抽出一支,低頭吸了一口,說那就花吧,女人又說我不忍心花了這錢。路六命說有別的法兒?花吧。
女人便鉤下頭去,說村長又找我說過那事,讓我侍候他一年兩年。
路六命盯著女人的臉看,說答應(yīng)了他?
女人說沒哩,得和你打個商量。
路六命就默下吸了幾口黑煙,說村長不是強迫,你就不要應(yīng)他,不是萬不得已,千萬不可走到那一步,說孩娃一天一天長大,不能叫孩娃臉上沒有顏色。女人就說,村長這一點還好,他一向不求哪個女人,有半點不樂意他就不干。說你安心住吧瘸子,我小竹不做對不起你的事情,就怕那七百塊錢是存不了啦,我得一點一點掰開花了。
路六命說花吧你,待我出去了再掙。警察便又一次進來,讓路六命回到場院去。其時已經(jīng)暮黑,犯人都已換班吃飯,排成一行隊伍,各端一盤一碗,往飯?zhí)瞄T口的大棚下走去。路六命沒有吃飯,徑直回了027號寢室。他為女人果真來看他感動,走的當(dāng)兒她還說,初五以前再來,來不了正月十五一定來。原是沒有想到她會來,在鎮(zhèn)上關(guān)押時她已去過。他想說千道萬,她到底是自己娶了的女人哩,心里有他,盡管她和村長睡了十夜,可那不也是為了自己早一天走出那間黑屋嗎?不是從此就少說了許多離婚的話兒嗎?盡管她夜間對他冷些,總向他提要那筆婚債兒,可那也確實是自己欠了人家。他想到了許多女人的好處,諸如替他洗衣,給他縫被,同他一道兒擔(dān)糞下田,日日燒飯、洗鍋、喂雞、養(yǎng)豬,零七碎八,不計其數(shù),都涌在路六命的心里,使他感到自個兒是真的對不起這個女人,那樣兒不三不四地把人家娶到手里,鬧得人家弟弟二十五了,還沒有房子成家立業(yè)過日月。這樣想著,路六命心里的慚愧,便如云如霧,翻翻滾滾,弄得他在屋里坐臥不安,只好一支接著一支地抽煙,把屋子抽得云山云海,煙霧騰騰。正值臘月天氣,外面開始刮風(fēng),小雪花漫天飛舞,打了飯的犯人,被特許可以端到寢室吃飯。這027號房里,本都不是要犯,統(tǒng)共住了九個犯人,六老三新,都是農(nóng)民,都是偷雞摸狗之事。還有兩個,是農(nóng)忙時候,田地種不過來,去偷了鄰村耕牛,就偷進了這間屋里,彼此說起來,連自己都瞧不上自己的膽智。只有城郊的024號,犯有故意傷害罪,判了十八年徒刑。說是鄉(xiāng)干部到他家里催要集資款項,他一鍬就劈在了鄉(xiāng)干部的頭上,已住進來三年。路六命躺在床上,同室人一堆兒端飯進來,問說咋就不去吃飯?有人說他女人來了,來問他要過年的錢哩,大家一同唉聲嘆氣,024號就把飯碗推到床上,過來豎在路六命的床邊,說路瘸子,你缺錢嗎?
他便坐起來望著024號犯人。
024號說滿天下男人就你路瘸子窩囊,和女人生過了孩娃,還他奶奶欠著女人的錢,想要錢坐起來,給我叫聲爹,叫一聲我給你五塊錢。
路瘸子說,叫十聲哩?
024號說,十聲五十。
路瘸子說,二十聲哩?
二十聲一百。
他說你要不給呢?
024號說不給我是你路瘸子的孫子。
路六命立馬從床上爬了起來,把煙擰滅在床腿上,將024號拉到門口的光亮里,再把褲子向上提了兩寸,規(guī)規(guī)正正跪在024號面前,大聲叫了人家二十聲爹,最后說,你不把錢給我我就跪著不起來了爹。024號朝路瘸子哼了一下,從床頭的席下數(shù)了十五張十元的票兒,丟在他面前。那十五張票兒,秋葉樣在屋里嘩嘩落下散滿一地。路六命就那么跪著將錢撿了,點了一遍,又?jǐn)?shù)出五張出來,過去放到024號身邊,拿碗出去打飯吃了。
年前他女人又來看他,他把那一百塊錢交給女人,說拿回去過年,那七百你給我存著,村長再找你說那件事情,死也不能答應(yīng)。
經(jīng)了喚爹掙錢,路六命發(fā)現(xiàn)一樣事情,原來勞改犯人,凡在窯上工作,如裝窯、出窯、碼垛、上煤、壓火之類,竟每月都有補助。024號是燒窯好手,管著窯的火候,一窯磚燒好燒壞全由他定奪,因此,每天場里補助他三塊錢。其余裝窯、出窯,又臟又累,見天補助一塊、兩塊不等。整個勞改場的犯人,除了幾個老弱病殘,養(yǎng)豬、種菜、放羊、燒飯之類,余皆或多或少,每天都有錢的,就是在窯場轉(zhuǎn)轉(zhuǎn)走走、擦擦機器,也每天有五角錢的補貼。路六命沒想到做了勞改犯人,居然還能掙錢,忽然之間倒有些感謝張老大、埋怨這勞改場的科長了。能掙錢你讓我路瘸子放啥羊?這人成了瘸子,連來這兒勞改也受人欺負。這一天他去找了那科長,天正下著鵝毛大雪,一世界白白亮亮,排列開的十四座臥窯四周,雪花未及近前,便都成了晶瑩的水粒。窯周圍些微泥濘,窯坡上倒還是干地。忙的犯人在忙著,閑的都躲在空窯取暖。因為下雪,羊也不消放了,把夏天存下的干草、紅薯秧兒和買來的稻草扛到羊圈幾捆,撒開扔在雪地,路六命從山坡上走下,便看見看守科長在一個窯前罵那偷閑的犯人,待科長罵完了,氣消了,要走時他瘸到科長面前,說科長,哪兒活累,讓我瘸子去干。
科長說,出窯最累,你瘸子能干?
他說,能哩。
科長說,兩年刑也就轉(zhuǎn)眼之間,放羊去吧。
說完科長走了。
他又瘸到人家面前攔住,說:
真的,讓我出窯去吧。
科長仔仔細細看他一陣,說:
窯里邊四五十度高溫。
他說不怕,在家種地大夏天不也照樣收割。
科長說出窯危險,經(jīng)常砸傷人呵。
他說我來了三個月也沒見砸傷一個。
科長說并不是誰去出窯都能減刑。
他說我不圖你給我減刑,我放羊聞不得羊膻味,在家時我聞到膻味就惡心。
科長說媽的,一個瘸子你還耍嬌氣,放羊是犯人們求之不得的輕活兒,不怕死你就去出窯吧。
路六命就去第十四孔窯里背磚了。
眼下,路六命幫著小青姑娘在田里收拾牛草,兩個人一運一捆,語多漸熟,他向她說起那段過往的事情,都禁不住一陣寒氣襲身。
她說,你該早些來到這邊過活。
他說,誰能想到這邊有這么好的日月。
她說,我等了你十五個春秋,等得眼角都有了紋路。這邊有地種,有牛耕,日子神神仙仙,真不知你在那邊是如何一天天的熬了過來。路六命一生沒有聽過溫話暖語,這當(dāng)兒在小青面前,他雙眼紅了。
“他哭了?”
“他哭了。”
連路六命自己都不敢相信,那一年的朝朝日日,一天十二個小時,在十四號窯里出磚,日子是如何熬了過來。一個縣里的犯人畢竟不多,偌大窯場,分到出窯這兒,一班只有八個。而裝窯、燒窯、出窯,是七天一個輪回。就是說一窯磚幾十萬塊,八個人七天必須出完碼好。窯里需要一人從架上卸磚,卸下來碼在別人背上。而窯外五十米遠,又要一個碼垛,從人背上卸下,二百五十塊碼成一丁。這六人背磚一天每人要三百個來回,每回十六塊,八十斤重。算計下來,每人每天要背著八十斤重的熱磚,走上七十里路。路六命就這樣瘸著枯腿,整整背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初背時候,十六塊磚在他背上碼成一垛,從屁股那兒,一直碼到后脖,像一段大堤擱在他的背上,每走一步,那堤就在背上搖擺。由于腿瘸,第一次馱至窯口,磚就塌了下來,砸在一個犯人腳上,那人說我操你八輩瘸子,你安心放羊去吧,來這兒添你奶奶啥亂子。他忙彎腰拾著那磚,說叔哎,對不住你,我家窮哩,放羊誰給一分錢呵。那人說錢是你爹你娘?勞改了還他媽親錢。
罵完走了。
路六命拾起磚來再背。
背了又倒。
倒了又背。
后來,路六命從肩頭往屁股上系塊木板,兩邊繩子剛好拴了那磚,也就能從窯上背至磚場。一趟一趟,瘸瘸拐拐,窯里來,窯里去,居然就和別的犯人一樣了。一天馱下來,夜間躺倒床上,細短的左腿,熱脹得似乎要立馬炸開。別人睡了,他坐在那兒揉腿,望著窗外冰色寒天,渾身疼得要死要活,以為明兒怕是走不動了,怕是把這殘腿弄得終于廢了。然來日下床,那腿卻依然,就又瘸著,斷腿的牛樣,朝窯上去了。這樣苦受了四個月后,女人小竹又來看他,他竟給了她二百塊錢,說沒料到因禍得福,這樣在這勞改兩年,沒準(zhǔn)兒還把你弟的房子蓋了起來。小竹說等你把房子蓋了起來,怕我弟已經(jīng)老了,有了房子也討不到女人。
之后,女人小竹就不常來了。實際上,柴米油鹽的零碎,一月花不了幾個錢的。路六命就把那補助按期領(lǐng)來,用一個煙盒包了,鎖進分給自己的那個床頭柜里。到了夏天,窯內(nèi)溫度陡增,馱磚的可以在窯外吹吹涼風(fēng),隨時趴在龍頭上喝口生水。在窯內(nèi)卸架往人背上碼磚的,就得一天十二個小時鉆在窯內(nèi),有時窯溫高達五十幾度,熱得人皮兒脫殼,那卸磚的犯人堅決不肯干了,無奈何就停工一天。科長說誰進窯卸磚,一天多補助一塊錢。路六命便爭先瘸了出來,干了在窯里專爬紅磚架兒的活。
半年之后,路六命的錢居然塞滿了兩個香煙盒兒,整整一千五百一十八塊錢。照這樣下去,再有四個月,他就可以存上兩千塊,而距他刑滿獲釋,還有半年時間,到釋放時候,大約存兩千三百塊錢不為難事。路六命合計好了,拿兩千塊錢交給小竹,還了欠她的那筆婚債,由她回去給她弟蓋房娶媳,還有三百塊錢,就在鎮(zhèn)上蓋一間鐵皮小房,如同鎮(zhèn)上的生意人家一樣,擺上日常百貨,如煙、酒、糖、瓜子、花生、孩娃玩具手槍、女人的針頭線腦。春節(jié)時候代賣鞭炮對聯(lián),八月十五賣月餅禮品,五月端午到梁下的河邊葦園,打些粽葉銷賣?傊,只要有那一間鐵皮房子,農(nóng)忙時候種田,農(nóng)閑時候住到鎮(zhèn)上自己那間房里,風(fēng)吹不著,雨淋不著,那日子雖不能和村長及張老大家相提并論,但如此小橋流水,涓涓不斷,倒也是一種人生的境界。至于女人小竹,錢還她了,幫她弟立業(yè)成家,大錢沒有,小錢不斷,三朝兩日,想吃肉了去打二斤,想穿衣了,去扯布,去縫制,去買市面上的成衣成鞋,夏天買兩件絲綢衫兒,冬天買一套羊毛衫兒,她還能怎樣?由不得她對你不好。女人在人世是個啥?就是喂的一只貓兒,家里有魚有肉,它還抓什么老鼠,不天天守在家它守在哪兒?路六命盤算好了,把未來的日月描繪得改天換地,風(fēng)景好生秀麗,有山有水,有青有綠?删瓦@個當(dāng)兒,科長叫了他去?崎L說,路瘸子,你有喜啦。他望著科長呆怔,說科長你也拿我瘸子戲耍?崎L把自己的一根香煙扔過去,說你提前釋放了?茨惚憩F(xiàn)不錯,報情況時將你報了上去,沒想到批準(zhǔn)你提前半年釋放了,從現(xiàn)在起你就不是勞改犯人了,想走你就可以卷著行李離開這兒了。
那一天是九月二十五號,離國慶節(jié)還有五天,離八月十五還有十三天。正值仲秋,天氣爽爽朗朗,在看守科長的辦公室,能望到后邊的山嶺,荒草半青半黃,羊群一點一滴地白成一片,掛在草坡上,如同扭成一團一團游移的云。十四個臥式磚窯,白煙股股,時疏時密。密起來煙在天空,仿佛一堵粉白的墻;疏起來如同匹匹白綢,懸在半空,天長日久地隨風(fēng)擺動,邊邊角角都已發(fā)毛,都已有根根的白線在空中曲轉(zhuǎn)伸縮。路六命過了半晌說:
咋就讓我提前出獄哩?
科長說:你表現(xiàn)好嘛。
他說:我表現(xiàn)不好,你讓別人出去吧。
科長說:憑你這句話也該釋放你。
他說:我不出獄科長,我真的不想出。
科長正經(jīng)把目光擱在他臉上,說你瘋啦?
他說:我還有半年才夠兩年哩。
科長說:你已經(jīng)提前釋放啦。
他說:我不想讓你提前釋放我,我想再在這兒住半年。
科長說:這是監(jiān)獄,不是你的家。
他說:不是監(jiān)獄我還不來哩。
科長說:這兒有你女人,還是有你孩娃?
他說:反正不住夠兩年我是不出去。
科長說:從現(xiàn)在起你就不是這兒的犯人了。
他說讓我當(dāng)兩年犯人是蓋過紅章的,你不能一句話就給趕走了。
科長把一份文件摔在桌子上,說提前釋放你也是蓋過紅章的,最遲明天你就得離開這。
他眼巴巴地望著科長問:
不能讓我再住半年嗎?
科長說:再住半年你就真的住成瘋子了。
他說:再住兩個月行不行?
科長說:一月也不行。
他問:半月呢?
科長吼:兩天也不行,最遲明天天黑你就得離開勞改場。
路六命懵懵懂懂離開科長辦公室,回去悄悄又?jǐn)?shù)了一遍那一千五百一十八塊錢,坐在床沿默默吸了兩根煙,就又去第十四號窯上馱磚了。晚上十二點下班,沒吃夜飯?zhí)上滤擞X,一夜無話。第二天日將偏西時,科長不見他去辦理提前釋放證,帶上兩個人到027號寢室一看,他的床上一如往日,被子疊好放在床頭上,兩雙舊鞋擺在床下邊,換下的編有犯人字號的工作服掛在床頭上,飯碗、筷子、鞋刷,都還放在桌頭的柜子上。領(lǐng)著人到十四號窯一看,他正精光赤背,穿個褲衩,在窯里磚架上卸著磚,紅磚粉和著淋淋大汗,糊了他一身醬紅色的泥。
科長說:路瘸子你下來。
他便從磚架上下來了。
科長說:最后說一句你出獄還是不出獄?
他猥猥瑣瑣蹲在科長面前說:
打死我也要再在這兒干上兩個月。
你是覺得我一輩子還沒受過處分吧,科長說著,就吩咐兩人架著路六命的胳膊,拖拖拉拉,把他架出鐵獄門,如同扔一只小狗樣扔到了獄門外的草地上。路六命就這樣出獄了,提前獲釋了。
走過的地方,所有的犯人,都盯著路六命,直到出了大鐵門,院里還有上百雙眼睛掃過來。路六命坐在地上,望著獄門,望著門里的犯人,望著犯人們身后的磚窯,望著窯后嶺上的羊群,猶豫著自己是不是重新起來進去時,科長和另外一人把他的行李全部兜著出來了。
科長說:路瘸子,回家吧,你自由啦,再有五天是國慶節(jié),再有十三天就八月十五了。
“他走了嗎?”
“只好走了!
六
起初,路六命為沒能在勞改場干夠兩年,懷了深厚的遺憾,及至科長把他的行李提出獄門時,他發(fā)現(xiàn)獄門外的夕陽,無邊無際地紅成一片,秋風(fēng)在夕陽中淡淡地從他臉上拂過,天空也高遠得深邃幽藍。一時間心里也有了一些開闊,也就只好忍了認了。搭了勞改場通往縣城的班車,在城里的車站住了一夜,第二天乘頭班鄉(xiāng)村客車,趕往鎮(zhèn)上。待背著行李瘸上耙耬山坡時,土地的苦味和熟秋的瘦弱溫香,淺淺淡淡地迎面走來。山坡上的玉蜀黍都已過早地干了葉兒,棒子纓黑灰?guī)捉z,枯發(fā)似的掛在稈腰。偶爾有塊收過秋的田地,主人也不把那稈兒放倒收走,空稈兒柳枝槐柴樣折斷一地,露出的山梁坡地,由于一季地力耗盡,地面都老人臉樣網(wǎng)網(wǎng)皺皺。那些未及秋收的田里,本該青青綠綠,有一股濃烈的甜味,可是沒有,干枯得很哩。玉蜀黍穗兒小得如紅蘿卜一般,被稈子舉在空中,仿佛舉著一節(jié)節(jié)無肉的手指。路六命想起已經(jīng)兩個半月沒有下雨,在勞改場里做個犯人,不為豐年歉歲著急,不為雨水瑞雪著急。雖是犯人,用的倒是自來的地下泉水,水塔樓房樣聳在半空。可是,卻被提前釋放了。早知這樣,不如在獄里胡作非為,比如饃不熟了,就把碗砸在廚房的窗上,窗子你不敢砸,把饃扔了總是敢的。鄰房的054號犯人,不是因為經(jīng)常倒米扔饃,而加刑半年嗎?
然而,都已晚了。你路六命沒有過那份好日子的命哩。他一直這樣懊悔不迭,慢慢回到路頭村里。正是半晌時候,村人都在地里忙著,街上除了老人,就是孩娃。他在村頭站了一陣,想去和那老人說話,然卻繞著老人走進了一條僻靜胡同。在胡同里只碰到一條瘦狗,它陌生地望他一陣,就又懶懶地臥下了。路六命覺得心里有一絲凄涼的寒意,離開路頭村才一年半光景,似乎就如離開十年似的,一切都顯生疏了。那狗不是路林家的嗎?它竟認不得我了。認不得了,又懶得汪汪幾聲。他從那狗的身邊走過,希望那狗能猛地撲上來咬他幾口,可狗只睜眼瞟他一下,就又閉眼睡了。他在狗的身邊站了站,又起身走時,心里有些異樣,沒有久別歸鄉(xiāng)的感覺,反倒有些想念勞改場的日月。其實,科長倒是不錯的人,可他不讓你在那住了,不讓你做勞改犯人了。村子果然沒有勞改場里好,亂亂糟糟一片。村長和張老大幾家的樓房,豎在半空,威風(fēng)凜凜,而別的人家,都還是十年二十年前土坯瓦房,黃泥草屋,那些樓房像蓋在別家房頂似的,壓得人喘不過氣兒。好在自家住得離那兒遠些,房墻也豎得直些。路六命邊走邊想,一路琢磨,到自己房后時候,極用力地咳了一下,然后轉(zhuǎn)過墻角,看到門前空空蕩蕩,除了幾片黃葉和兩只刨食的母雞,剩下的就只有一片兒空寂。這景象讓他心寒,急瘸幾步,到門口一看,自家門上竟落了一把鐵鎖。他把行李從肩上取下,獨自木呆呆地立在門前,看對面山梁上的后路頭村,景況也是一樣,除了村西多了三間瓦房,別無什么變化。溝里的河水,這時候細細一股,白線樣時隱時現(xiàn)。那二分菜地不消說已經(jīng)荒了,小竹是沒有工夫下溝種田的。孩娃也該長高一寸二寸了,還有豬,自然早就賣了。這女人去了哪兒?下田了嗎?梁內(nèi)不如梁外,莊稼晚熟幾天,還不到掰蜀黍的時候。
路六命去了鄰家。
鄰家的老人又驚又喜。
他說小竹呢?
老人說小竹回她娘家給她兄弟蓋房去了。
路六命呆著,問蓋啥房子?
老人說你女人和村長好哩,蓋青堂瓦屋。說你回去看看大門腦兒上有沒有鑰匙,有一次村長來你們家,小竹不在,他就從那兒摸一把鑰匙進去了。路六命從鄰家出來,才終于想起,女人已有半年沒有去看望自己了,似乎最后去勞改場那次,有些忙忙匆匆,他說他出獄就可以先把她弟房屋的根基打起來,墻壁壘起來,緩下步把房蓋捂上去,也就算把房子蓋了起來,她說等你把我弟房子蓋起來,我弟的胡子怕都白了。也許那當(dāng)兒,她就已和村長好上了,路六命想,也許那當(dāng)兒,她就已不打算再去城郊的勞改場里看他了。路六命到自家門口,他沒有立馬去找鑰匙,他站在門口的一棵槐樹下,槐葉金黃片片,飛旋著落在他頭上和肩上。從一杈槐枝上,吊下來一個蟲包,包兒牛皮樣厚實,有樹葉結(jié)在上面。里邊的蟲子,伸出半粒紅頭,望著外面的世界。從它嘴里吐出的絲線,銀白銀白,一直通往槐樹頂上去,在秋日中旋轉(zhuǎn)著,晃左晃右,路六命看著那一根絲線,一圈一圈地旋轉(zhuǎn),把反射的日光照在他的臉上。系著絲線的蟲兒,在黑色中安閑悠然,秋千般搖擺。它一會把絲線吸到肚里去,那蟲包便緩緩地升高到路六命的頭頂;又一會,它把那絲線吐出來。包兒就墜落至他的腰間。在線的中央那兒,沾上了一個死了的蚊子,翅膀翹在絲線兩邊,本是薄薄的灰色,可這會兒因在日光之中,那蚊翅也蟬翼一樣透亮了。秋天到了,蚊子都該死了,蟲兒也結(jié)包尋家了。還有槐樹上的一蓬斑鳩窩,他去勞改農(nóng)場前,那窩兒小柳籃樣黑黑一團,在樹下能看見掙出窩兒的干草,有小鳥兒在那窩里叫得生氣勃勃。眼下,斑鳩不知去了哪兒,結(jié)實的窩兒卻只剩下幾根枯枝。路六命就在那樹下站著,行李放在身后門口的石上,殘腿累了,就踮起腳尖,把全身壓在右腿上。看了吊著的蟲包,看了頭頂斑鳩的空窩,想等著有村人從這走過,彼此驚訝一聲,說幾句長短,問候一下日子的景況,可到底沒有人來。只有那刨食的雞兒,在他腳下咕咕地叫著轉(zhuǎn)悠。他就那么站了許久,又把目光盯在吊著的蟲包兒上看了許久,冷丁兒把那絲線一下打斷,讓蟲包兒落在了雞的嘴下。之后,他就轉(zhuǎn)身去了另一世界。
相隨著老人,從姑娘小青家里出來,路六命回頭看到小青的身子,在那門口如正午時一道小小的人影,頭發(fā)秀麗地散在臉上,使他始終沒能看清她的面孔究竟清麗在什么地方。他仔細地邊走邊望,卻亦真亦幻地看到村人在那邊將他把著,瘋跑到了鎮(zhèn)上的醫(yī)院門口。門口那兒有許多閑人,嘩一下圍將上來,問說咋兒了?答上吊自殺了,急救室在哪兒?就有人朝東指去,村人們就抬著他拐到了醫(yī)院東邊。他怕向這邊張望的小青姑娘從他眼里看出啥兒,忙把目光從那迷離的醫(yī)院收回,喚說小青你回吧,我去去就回。
便又重新走上了路尾村的大街。
原來路頭村,在那邊耙耬山上是一個自然小村,到這邊竟成了一方大的村落,走胡同進巷,也是半日不見邊沿。路六命跟著老人,邊走邊思其所見所遇,不自覺地心中有了幾分熱暖,使他周身癢癢酥酥,忍不住想跳將一下,喚些什么,只是想起自己是個殘瘸,才罷了。他還用那只好腿,一腳一腳,踢著路邊的一粒石子,一直踢至街頭,踢出村口。踢進了夕陽,就看見村落以西的百米之外,猛然間生出一片草帶,嫩綠中嬉笑著各色各式的鮮花,高高矮矮,一朵牽著一朵,都開得盛極狂放,如浮在水面的一道絨織的花壇。待走入那片紅綠中間,路六命看見一座廟宇,是古舊的樓閣,青瓦縫里,生滿了飽脹的瓦瓦松草,連院墻上的銅色苫瓦上,它是苔蘚綠綠,又厚又濕,水淋淋青翠欲滴。老人到這廟前,回頭注目一眼路六命,悄聲說我們已經(jīng)到了,登上二道廟臺,你就算徹底絕斷了那邊的人世,再也不消回到那邊去了。老人說著,朝廟里望一陣,又交代說進了廟院,無論碰見何人,都千萬不要開口,不要回頭。路六命有些膽怯,也有些興奮,這就終于到了,再也不需回到人世去了。半驚半喜的情緒如水樣在他的脈管潺潺流動。他跟著老人走進廟院,模糊間似乎有許多熟人在他左右串動,仿佛還有人在熱熱切切叫著他的名兒,然那些人卻都又一閃即逝,如飄零的黃葉,說話的聲音也嗡嗡不清。路六命硬著脖梗,緊隨老人身后,不言語,不扭頭,終于快步過了一道廟院。
二道廟院,比前院幽靜許多。正面一座八角樓廟,坐落在石砌的高臺之上。從數(shù)十棵的古柏中間,延下幾十級青石臺階,仿佛一道斜倚的石梯。路六命相隨著老人,走上臺階,感到腳下有流動的黏稠的潮氣,疑心自己走在水面,想低頭弄個明白,有一只白雀從他腳下突然飛起。這一驚嚇,使他猛然停了腳步,站下來他就冷丁兒聽到說話的聲音,突然異常清晰,異常耳熟。轉(zhuǎn)瞬間他聽出那聲音,一個似乎來自他死去多年的母親,另一個是來自他的父親。
他驀然地回過頭去。
沒有人影,只有聲音。
一個聲音問:是我們的孩娃嗎?
另一個聲音答:像,可不是他。
路六命聽清了,那不是他的父母。他想回頭快步趕上老人,徹底跨進另外一方世界,然而,卻已來不及了。
“你說來不及了是什么意思?”
“他再也上不了那最后一級臺階!
他沒想到,在這個臺階上,和初踏這邊那道土坡一樣,只要回頭,就能完完全全望到了那邊的人世,他始料不及地又一次望到那邊的耙耬山脈,望到了山脈上的村村落落和村落中土地上映照的人世一生。他望到了路頭村的窮土薄地,干旱的玉蜀黍地里,又焦又枯的稈兒臥伏著網(wǎng)成一片。土地的裂紋,縱橫交錯地罩了耙耬山的世界,一團團黃土的塵埃在那山坡上霧樣滾著,溝溝壑壑都干焦得生出紫色的煙云。山梁上收工的村人,拖著疲憊的腳步,一步步從田里朝村落靠近,臉上那種枯焦的皮色,在落日的余暉中,如同山梁上一塊塊的田土。再往遠看,自家門口的槐樹,院落里的泡桐,房后的家榆,都在吃力地擺著它們的枝條,將盡的黃葉在樹上孤苦伶仃地輕輕擺動。大門開著,屋門也開著,一整天未喂的小豬在院里餓得哼哼嘰嘰。再把目光抬得高些,就看見十里外的鎮(zhèn)上,落日一片,滿街被余暉染紅。自己賣烤紅薯的那個鐵桶爐,一年半的時光之后,居然還安然地立在街頭,只是誰把爐口砸卷了一塊,就連那時燒過的煤渣,也還暗紅在爐后的地上。鎮(zhèn)外的醫(yī)院里,正值下班時候,路六命看見自己被抬進急救室里,醫(yī)生、護士圍了一堆,一根氧氣瓶的膠管,金黃亮亮地插進了自己的鼻孔。有一個年長的醫(yī)生,半坐在自己的小肚上,雙手在自己的胸下,一次一次地猛按猛起,動作呆滯均勻,不厭其煩。門外的村人,在院落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或蹲在地上抽煙,或立在院里看著什么。自家的女人小竹,摟著孩娃枯坐在房檐下的土地上,臉如旱天苗地的一張焦干的黃葉,又澀又瘦,不見絲毫的水色。半年前她最后一次去勞改場看望自己時,臉上分明還滿含了女人活順的生氣,有著女人柔潤的顏色。然在半年之后,路六命立在這邊將盡的臺階之上,卻冷丁兒發(fā)現(xiàn),她的臉上滿是她那個年齡不該有的枯萎。她才剛?cè)鲱^,竟有幾絲干焦的白發(fā),像這個季節(jié)受災(zāi)的莊稼,雜生在她的頭上。她老了,他想,果真是老了,摟抱著孩娃,如同一只殘年的母雞,在守候著它的雞崽兒,等候天黑或者天亮,目光木木呆呆,盯著醫(yī)院急救室破損的木門,又仿佛是無望的一個老婦,在村頭毫無目的地看著日出或者日落。
這時候,急救室的木門開了。
她渾身哆嗦一下,眼巴巴地看著出來的醫(yī)生。
醫(yī)生說,咋不早一點抬來?
她的臉上掠過一層冰白,木然片刻,忽然上前一步,跪在了醫(yī)生面前,淚就縱縱橫橫地滾落出來,急抱著醫(yī)生的雙腿,沙啞著嗓子,哭著哀求,說你們救活他吧,是我害了他呀,求你們救活他吧!
醫(yī)生的臉上板著一層冷硬,從她手里掙出雙腿,說不用哭啦,快去把入院費交上。
她說,多少?
醫(yī)生說,兩百塊。
她怔了一下,把目光綿軟地搭在醫(yī)生臉上。
醫(yī)生吼了,沒錢你救啥人呀!
她不言不語,跪著朝前挪了一步,悄悄拉了一下木在一邊的孩娃的褲角,孩娃便極懂事理地同她并排跪了下來,同她一道兒一個連一個地向醫(yī)生磕頭。路六命聽見孩娃下跪時,雙膝磕地的聲音,如兩截木頭從高空猛然落下。他看見了妻和孩娃,哭著向醫(yī)生磕頭,抬起頭時,有沙粒和細碎的石子,沾在妻和孩娃的額頭。他的心猛然揪動一下,想起那兩煙盒從監(jiān)獄掙來的一千多塊錢,上吊時還揣在懷里,正要大聲喚叫妻小,說我掙回的有錢,你們不必哀求人家,就是我死了,有這錢你們也能把日子打發(fā)得有日有月?蓻]想到走完臺階的老人,又下了一級臺階,慢慢把手?jǐn)R在路六命的肩上,輕聲說,你到這邊來得早了,還是回那邊去,陪著妻小再過日子吧。
路六命突然一怔,想要分辯什么,老人卻用力在他肩上推了一把。這一推,使他在倏忽之間,又回到了那條來時如擱置在夜間的胡同。迷迷糊糊,懵懵懂懂,似在夢中一般。胡同盡了,他看到自己正枯萎地縮在醫(yī)院的床上,雙手緊緊捂著懷里那兩個飽脹的裝錢的香煙盒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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