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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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說你心里想我不行?”
小菊掐一朵黃花塞到妮子手里。
“我真的沒有想你,我想我身子下的山洞!
鳶孩站了起來。
“你不會戀愛,笨死笨活!
小菊望著又長高了一些的鳶孩。
“你才不會戀愛!
鳶孩往前邊走去。
“等一會兒教你學學戀愛!
小菊說:
“你去哪兒?”
鳶孩說:
“撒泡尿。”
小菊說:
“用去那么遠?”
鳶孩說:
“講文明不遠,就那邊!
小菊坐起去照看妮子。鳶孩迎著白色,朝林子外面走去。腳步聲吱嚓吱嚓,響亮而又孤寂。從林枝間透過的日光,被青綠的枝條割成了一塊一塊,漏在林地的樹下,如從那扇窗上落下的玻璃。有一只烏色雀從枝丫間,突然擦著鳶孩的頭皮飛了過去,鳶孩愣了一下,立住,想起了腳下陣地的洞。想到洞,他又忽然覺得這山上不該如此秀山綠水,疑惑著轉(zhuǎn)身環(huán)顧四周,依舊是秀山綠水得近了絕唱。看身后林地,碧綠成了黑色,泛著銀白的光亮;看腳下草地,車輪花、小野菊、喇叭花、迎春花、三月蘭,七七八八,紅的、黃的、白的、紫的。還有一種指甲殼兒大小,開成粉黑色的什么花兒,把這草地弄得斑斑斕斕,亦真亦假。昆蟲中蝴蝶居多,在花草間飛來飛去,絆人腿腳。從蝴蝶的翅膀下飛出的紅色花香,如云如霧把草地罩了起來,無論你到哪兒,那花香總伴你同行。鳶孩立在那花草中間,吸了鼻子,嗅到濃烈的花味中有一股冰寒的氣息。且那冰寒氣息,硬得直砸鳶孩的鼻頭。鳶孩不知道那是什么味兒,他從草地出來,往風口站站,發(fā)現(xiàn)那氣息十分熟悉,熟悉得如每年都開兩季的洞頂上的那株菊花的味兒。鳶孩把那味兒咽了一口,嚼著,打了一個噴嚏,冷丁兒靈醒過來,原來那冷硬的氣息,也就是陣地洞內(nèi)的鋼鐵氣味。鳶孩核算了一下,大約洞頂?shù)竭@山頂?shù)暮穸,約是一段漫長的路程。寒冬般漫長的青山巖石,被鋼鐵的冷色氣味穿越過來,還濃得化淡不開,在混合的花香中獨成一條河流。仔細辨別,還能嗅出裹在洞氣中的渾濁的油氣。污黑色的油氣,從鳶孩的鼻下流淌過去,就如鳶孩面前流淌過一條夏季雨汛中濁色的小河。鳶孩為在山頂能辨出這兩種氣味而驚異,而喜悅。他站在一個懸崖,暢快地朝巖下尿了一泡,發(fā)現(xiàn)自己的尿從空中跌落時分離開來,成了一片碎珠散銀。再抬頭往前面望去,那瀑布的一段兒被他雙目截了過來,如一段通體透明的玉柱。如此站了一陣兒,聽著瀑布那玉山傾倒的聲韻,回轉(zhuǎn)身子,到草地上采摘了一把野花,又摘了一把野花。
鳶孩抱了一捆六色五顏的花兒,穿過松林,到那片空地時,看見太陽已經(jīng)移轉(zhuǎn)過來。小菊摟著妮子,二人已經(jīng)在日光中慵懶地睡去,寧靜得無聲無息。鳶孩抬頭看了平南的日光,嬉戲地把抱來的花兒一枝枝插在她們頭頂、臉邊、腿邊、腳頭,周圍任何能插的地方。又去采抱一捆,輕而又輕地放在她們身上、手上、腿上,把她們嚴實地埋在一堆花下,只露出一大一小的兩張臉兒。那兩張臉兒,躲在大堆花的頭上,被日光照著,紅艷得十分可以。鳶孩望著那兩張臉兒,想妮子的臉和鼻眼還未長成,含含糊糊一團,極如一盤初綻的芍藥,或是別的什么花兒。小菊,已經(jīng)年滿十七,鼻眼開朗,棱角分明,頭發(fā)烏烏散開一片,實在就是一盤盛開的紅菊粉菊了。鳶孩一動不動地看著那兩盤兒花臉,有了被平南春日曬暖的一些瞌睡,就隨意地并排躺在了她們身邊,果真睡了。睡著之后,有了一個噩夢,夢見妮子死了,嚇得他又忙從夢中醒來。
九
事實上,妮子是果真死了。
妮子死得突如其來,晴天霹靂。
妮子的死,使四號禁區(qū)的一些事情急轉(zhuǎn)直下,接近了尾聲。
昨天妮子還隨著鳶孩在陣地洞口兒玩耍,今天妮子就離開了這一方世界。
鳶孩應小菊的爺爺之約,把妮子埋在了老人身邊。他沒有想到幾天前用花堆埋著她們,竟是人生的一場預演。要想到會這樣他絕不會讓小菊離開四號禁區(qū)。那一天小菊從花堆中醒來,第一句話說,鳶孩,我爹的病越發(fā)重了。
鳶孩說我做了一場噩夢。
小菊說我爹的病真的越發(fā)重了。
鳶孩說你聽誰說?
小菊說,我爺。爺說爹至多再活三朝兩日。
鳶孩說你回家看看,也許果真重了。春天萬木蘇醒,也是惡癥發(fā)作的時候。來日,小菊收拾行李,起早要回新村。來哨所告別鳶孩,鳶孩說你把妮子也抱回去,小菊說來回幾十里山路,爹沒病我天黑前趕回來;爹有病我至多在村里住上一夜兩夜。
小菊走了,鳶孩把妮子放在洞口,在她面前放了幾個彈殼玩具,又拍了黃黃的腦殼,差黃黃登高望遠,到哨樓上執(zhí)勤。陣地上許多事情,本該一日檢查一次,如洞氣濃度、彈洞內(nèi)溫度和濕度等等。超過了標準系數(shù),就必須除濕除潮,采取一些措施。尤其春到時,洞內(nèi)要產(chǎn)生許多變化,鳶孩必須手到腳到。鳶孩一如既往地打開超厚重的鋼筋水泥的小門,登記、簽字、開燈、晃了晃洞口三角架上的那桶軍用防腐油,快步地朝洞內(nèi)走去。想到洞外還有妮子,他就一切手續(xù)從簡,匆匆看了重要的儀表、計表,記了那些數(shù)碼。正要返回時候,發(fā)現(xiàn)電室中有一只老鼠,已經(jīng)把洞地上的地毯咬了許多洞眼。這老鼠若是在主室也就算了,都是鋼鐵,由你放肆地咬去。橫豎是這洞內(nèi)的老鼠,盡管從北京來過所謂的生物研究所的專家教授,專配了一種適應洞內(nèi)滅鼠的藥品,但終沒最后絕跡。因為那水道,氣道和線路管道,無論洞深千尺,也得從林地中穿過。老鼠就是從那些道中進了洞里。然而,老鼠進了電房,是絕然不可的。電房中的電線一群一股,四通八達。那東西只消咬斷一根電線,洞里的鋼鐵林地也許就成了一片死林,其后果你不難想象,那是何樣的結(jié)局。就是和平日子的今天,洞內(nèi)老鼠咬斷了一根電線,也是一個了不得的等級事故。鳶孩必須打死那只老鼠。鳶孩掀開了地毯,打開了電工的工具箱子,用鐵棍捅了發(fā)電機組中所有能藏老鼠的地方,最后在一堆面紗中找到了那只老鼠。說起來也就大拇指的一個半大,也許是入春后田野上老鼠的新生子女,可它卻費了鳶孩許多周折。關(guān)起門來,追著打著,鬧得天翻地覆,才把那小鼠擠至門后墻角,用腳一下踩了。電房里留下了幾滴老鼠嘴角的黑血。鳶孩一邊擦汗,一邊提著鼠尾朝洞外走去。未到洞口,他就聞到白慘慘的超標號軍用潤滑防腐油的劇烈的氣味。
桶倒了。
清明如水的油在洞口內(nèi)一片汪洋。
妮子就爬在那汪洋的油里。
油桶滾在洞口的一角。
鳶孩驚駭著抱起妮子時,妮子的一只小手還緊緊地拉著那個倒了的木架。鳶孩先還以為妮子活著,叫著妮子的名字,說你怎么就能爬了進來,一身油膩,我去哪兒給你換這衣服。及至抱著妮子,到了洞外,感到妮子的臉有些冰硬,低頭看時,才發(fā)現(xiàn)妮子那朝陽般紅嫩的嘴唇,已經(jīng)凝上了菜青的顏色。鳶孩想她不會就此死吧,忙把她的鼻子輕捂在自己臉上,也就果真沒有感到有一絲鼻息。
鳶孩抱著妮子站在洞前不動。
這時候,陽光在他面前吱吱有聲。
一支烏色雀尖叫著從他頭頂飛了過去。
后來黃黃從哨樓上走了下來,極為溫順地坐在他的面前,看著他懷里抱的妮子,頭和頭發(fā)都如正長的一個瓜樣,垂在鳶孩的一只胳膊上。黃黃的眼角便有了兩滴渾濁的淚水,把黃黃臉上的毛兒沾粘出兩條水線。鳶孩從黃黃的眼淚中證實,妮子死了。
千真萬確地死了。
誰也不知鳶孩為了什么,他冷不丁兒地飛起一腳,狠力地踢在黃黃的頭上,不等黃黃尖叫出來,自己先抱著妮子蹲在地上哭了起來。鳶孩的哭聲,低緩嘶啞,如流不動的一股細水。有一股洞內(nèi)的油氣,呈出紫青的顏色,在四號禁區(qū)慢慢地擴散。一聲接著一聲,鳶孩哭得無休也無止。黃黃挨了一腳,尖叫著躲到哨樓的后面,臥在那兒不動,其內(nèi)疚之情形于色上,一眼便能看見它臉上寫著的對妮子的死所該負的責任?梢栽囅,倘若黃黃不那么忠于職守,或說稍有靈活,從哨樓下來,發(fā)現(xiàn)妮子不在洞口,而是爬進了洞內(nèi),就是妮子已將把油桶扒倒,只要黃黃有一聲狂吠,那景況就不是眼下的結(jié)果。黃黃默默地淚水橫流,默默地望著鳶孩滿山遍野紫青的哭聲。過了許久許久,試著過來,臥在鳶孩身邊,把頭靠在鳶孩的腿上。
鳶孩說她死了嗎?
黃黃由于擔驚而不語。
鳶孩說她真的死了?
黃黃把頭低了下去。
該如何呢?
黃黃望著鳶孩的臉。
小菊還沒回來。
該給連長細說一番,這么大的事情,人命關(guān)天。
鳶孩把妮子放在黃黃的身邊,緩而又緩地走進哨所,拿起耳機,搖了,聽到了一個聲音。鳶孩說我是四號,找連長。
不一會兒,連長來了。
連長在電話中有了聲音和蒜味,說鳶孩吧,我正想找你。連隊情況大事不好了,這一回考查團果真要來。明天、后天或是大后天,營長和旅長就帶幾個從北京來的首長,還有幾個專家,到四號論證一個問題,你做好迎接準備。
鳶孩說論證什么?
連長說不該問的別問,關(guān)系到連隊的生死存亡。
鳶孩說不會不來吧?連長說這一回說來就來,你做好一切迎接考查準備。
鳶孩說連長,我這兒出了一件大事。
連長說啥事?
鳶孩沒有吭聲。
連長又說啥事?人命嗎?
鳶孩說哪有人命,電房進了一只老鼠。
連長說半只老鼠也不行,連隊的命運就在最近幾天。
從哨樓出來,鳶孩的恐慌多少有了些風吹云散,顯得鎮(zhèn)靜許多。他站在哨樓門口,盯著日光看了一會兒,用牙齒刮了幾下嘴唇,朝四號禁區(qū)的溝口望去。那條被春草覆蓋了的路道上,空蕩蕩只有鳥雀的尖叫,還有黃爽爽的日光。小菊的影子,是絕然沒的。
但鳶孩看見了躺在路邊的一張鐵锨。
天黑前,他把妮子裝進自己盛被褥的木箱,埋了。埋在了八十三的老人墳邊,墳地上充滿了初春的溫馨和新土腥鮮的紅色氣息。
夜里,鳶孩到禁區(qū)的溝口等小菊回來,孤獨地去,又孤獨地回;貋淼镍S孩一夜未睡,乘著月光走到妮子的墳邊,在那小墳前站了又站,又回來立在洞前。水一般的月光,在鳶孩身上澆了很厚的涼意,使他不能入睡。看了幾頁終未抄完的條令,接了連長一個電話,說做好洞內(nèi)的一切工作,迎接軍事科研考查團近日到來。又向連長說了幾句你放心的保證,更加沒了睡意,便癡呆呆地坐在床上。
滿天都是通紅。坐著癡呆的鳶孩在下夜時分,看見小菊的爺爺借著月光走了過來。他說你坐著干啥?
鳶孩說妮子死了,考查團也快要來了。
老人說妮子她是睡了,你不用想七想八。
鳶孩默著不言。
老人說小菊她爹的病輕了,小菊明天回來。鳶孩再未說啥。
他倒在床上和衣睡了。
十
現(xiàn)在,鳶孩坐在哨樓上,東來的陽光明燦燦地照著他的眼睛,槍靠在他背后的墻壁上。他就如一個干活累了的鄉(xiāng)村老人,把鋤頭依在一邊,自己獨自在日光中冥想,歇息著他那垂暮的軀體。在這兒極目遠眺,能看到妮子那艷黃的墓堆,在老人墳的腳頭,仿佛隨意堆起的一團黃土。小菊已經(jīng)走了三天,她爺說她今天就該回到這禁區(qū)。早上鳶孩依往日慣例檢查了陣地上的一切設(shè)施。登高到這哨樓頂上時,依然看到了兩眼空空蕩蕩。然而,他把目光投到禁區(qū)溝口的方向,卻再也沒有收回。原沒料到在這哨樓上看妮子的小墳如藍天白云樣一目了然,連墳土的桔黃色氣息也竟那么清晰。于是,鳶孩就坐了下來,把目光永無休止地擱在那兒。
不消說,小菊回來首先要到這陣地上來,首先要來看看妮子。半年的歲月,是妮子伴她度過了日日夜夜。妮子有一夜發(fā)燒,她坐在床前嗚嗚地哭至天亮。可現(xiàn)在妮子死了。
妮子呢?她問。
死了。就這樣回答她嗎?
妮子呢?
在屋里。
她從屋里出來,說沒有呀?
去了哪兒呢?她還不會走路,會去哪兒呢?跟著她一道慌慌張張地找,屋里屋外,陣地周圍,知道這方圓數(shù)十里的山上沒有惡物,可還是疑心著到山上去喚。喚的時候還說,這兒已經(jīng)十余年沒狼沒豹了,自你們部隊在這兒終日放炮挖洞,狼獸虎豹都搬家了。鳶孩說,難說呀,去年我還在這山上見了野豬呢。又說還有一次,我夜間從連隊回來,月光下看到路中央立了一條小牛犢。想誰家的小牛迷了路呢?先領(lǐng)回陣地去吧。可到那牛犢面前一看,不是牛犢,是個半大的梅花鹿兒。
小菊說,真的嗎?
鳶孩說,嘖,我能騙你。
小菊又說,梅花鹿又不吃人。
鳶孩又說,野豬呢?
小菊臉上驚了一層白色,在山上妮子妮子的叫聲更加急迫蒼白,喚得群山群林都嗡嗡啦啦,滿世界都是小菊霜雪一樣凄寒的聲音。后來呢?后來鳶孩不知所措,獨自愧疚地蹲了下來,或者是跪了下來。小菊的耳光噼里啪啦秋風落葉般地落在鳶孩的臉上。鳶孩感到左臉右臉都熱得燙手,紅得刺眼。太陽已經(jīng)從東移來許多,日光溫暖惺人。黃黃乖巧地在鳶孩面前臥了一會兒。望望鳶孩臉上的意思,無聲地走下哨樓的石梯,朝禁區(qū)的溝口走去,接小菊去了。她說過她至多不超過三日,這就已是第三日了。倘若她天不亮上路,五十幾里要走到下午。然她起得再早一些,翻一架山,抄小路回來,也就三十幾里。這當兒是個該到家的時候。鳶孩從地上拾起一個柴棒,在地上胡畫一陣,再抬頭時,黃黃已經(jīng)慢悠悠走了很遠,走出了禁區(qū),走過了妮子和老人的墳地,走過了小菊家那三間老屋,變成了一粒黃點,終于消失在了禁區(qū)外糊糊涂涂的日色里。
太陽的移轉(zhuǎn)有聲有息。
鳶孩昨夜一宿未眠,瞌睡被日光催得發(fā)酵膨脹起來。他瞇了一會兒,為了不真的睡著,以便老遠就能看見小菊回來,便拿過槍來,無所事事地對著太陽瞄著,且勾了幾下扳機,把時光從那槍中一分一秒射將出去。直至到了日將正頂,看看禁區(qū)外的溝口,仍然安靜得無與倫比。就從口袋取出了那粒子彈,壓上,躺下,讓臉和太陽平行,使某一道陽光和他的人中垂直。這時候,太陽最中心射出的那針一樣的一支光線,就通過準星、缺口,成了三點一線,牢牢地被鳶孩的右眼固定在了槍上。于是,鳶孩一動不動,通過那一支稍縱即逝的陽光,看見小菊走進了禁區(qū)的溝口。黃黃跟在她身后,向她訴說著什么。仔細地聽去,鳶孩聽到了是向她訴說妮子的死之經(jīng)過。鳶孩臉上驚白一下,固定在準星上的那支陽光忽而去了,眼前一片凌亂的光華。鳶孩眨了一下眼睛,又閉目養(yǎng)神一陣。再次睜開時,太陽已經(jīng)移動許多。他擰了一下肩膀,換一個姿勢,再次舉起槍來,把太陽固定在了射程內(nèi)一發(fā)即中的位置上。這一次瞄定太陽時,他不僅看見了黃黃和小菊進了禁區(qū),還看見它和她走過老屋,站在了妮子的墳前。他聽見了小菊的哭聲,半青半紫,真真切切地從妮子的墳頭傳來,其慘其楚,無可以言狀。而與此同時,彼處的天空傳來了銀白色的飛機掠過的一道嗡嗡之聲。鳶孩轉(zhuǎn)了一下眼珠,就逮住了那高遠的白色的鵬鳥,把槍口移轉(zhuǎn)過去,對準飛機瞄著,待飛機被藍天麗日化為一個米粒時,四號禁區(qū)的溝口,來了一支鳶孩從未見過的豪華轎車的車隊,紅的、黑的、白的,大約不過這幾種顏色。為首的黑色轎車在日光中反光最為厲害,刺得鳶孩不敢睜眼。直至有一塊浮云從空中掠過,鳶孩才看清那第一輛車上坐了連長、營長?闯鰜磉B長還沒坐過轎車,有些微的緊張,用手指著山脈、林地、路道向身后的首長介紹著什么。鳶孩有些慌神,想這么多的轎車,首長,還有從北京來的將軍和軍事專家,提前來連隊也不通知我一下。指導員把專家們都稱為軍研人員。鳶孩不知道哪些是軍研人員,照例他們該穿文職軍服。鳶孩見過穿文職服的干部,都跟軍營中的鄉(xiāng)下人一模一樣,有濃厚的鄉(xiāng)土氣息。但鳶孩向未見過將軍,不知道將軍該是如何的模樣。盯著越發(fā)近了的一支轎車隊伍,鳶孩的腦子里閃過了自己書法的條令上第一百六十三頁的全部的軍銜標志。閃過這些標志之后,身上的血液由緩漸急地流得如奔如騰,快馬一樣無可阻止。他竭力想看清有沒有大將、上將,或者少將大校,然車子開得太快,迅雷不及掩耳。除看見了第一輛車上導游的連長,其余都模糊不清。他想既然事關(guān)連隊存亡,那車隊里一定有幾位將軍和將官差不多的文職科研人員。鳶孩想著,愈加瞪大了眼睛,眼看著轎車到了禁區(qū)的鐵絲網(wǎng)旁邊,心說這發(fā)系千鈞之時,小菊千萬就待在妮子的墳上別動,也別哭,讓那車隊進來,再出去,你再從那兒出來。妮子死了,人命關(guān)天。我鳶孩可以跪下任你在左臉打一百耳光,累了,歇一歇,再在右臉打一百耳光,可你千萬不能在這時候又哭又叫地出現(xiàn)在車隊面前。連長說這些人來面臨著連隊的生死存亡,也許是要打仗了?可連長為什么說此次他們到來關(guān)系到連隊的生死存亡呢?既然事關(guān)連隊存亡,小菊你千萬躲在那兒別動。鳶孩看小菊沒有從那兒過來,又看看駛進禁區(qū)漸漸逼近的車隊,立正整了一下軍容,把槍持在手中,與肩高低,準備從哨樓上下去,向車隊,向首長一一致禮?渗S孩準備走下哨樓時,又猛然發(fā)現(xiàn)老人和妮子的墳地里沒有了黃黃和小菊。他極力地到處尋找,卻看見了黃黃在前,小菊在后,一個跟著一個朝陣地跑來。且那車隊已經(jīng)進了陣地,小菊在車前任喇叭如何鳴笛也不肯讓路,只管且哭且喚:“我的妮子——我的妮子——你還我妮子!”連長從車窗探出頭來,大叫著讓小菊讓路,小菊竟不理不睬,直往洞口跑去。
鳶孩驚了。
鳶孩看見陣地的洞門竟還敞著。是他早晨檢查過洞里的一切之后,忘了落鎖就徑直上了這個哨樓。鳶孩在哨樓上直叫小菊的名字,讓她千萬別往洞口再走一步,千萬千萬別再走一步。
小菊依然喚著妮子的名字沖向了洞口的那扇敞開的小門。
車隊到了哨樓下面。
黃黃似乎為了告訴小菊妮子之死,不但不阻止小菊進洞,反咬著她的褲管往洞內(nèi)扯拉。
連長最先從小車上瘋著下來,大罵著什么在尋找鳶孩。
鳶孩最后警告著喚了一聲小菊。
小菊大叫著我的妮子——我要妮子!
營長、旅長、將軍、軍研人員都下車盯著陣地洞開的那扇小門。
鳶孩舉槍又一次猛烈地呵斥了小菊。
小菊沖到了門前。
鳶孩右手食指哆嗦得噼噼啪啪。
小菊的左腳跨進了洞門。
槍響了。
砰然一聲。如晴天霹靂。
砰然的槍聲,驚濤巨浪樣拍打著禁區(qū)的靜寂。鳶孩渾身上下打了一個寒顫,睜開被日光曬得昏花惺忪的睡眼,看見他的槍口正散發(fā)著淡淡一股煙塵,那煙塵在日光中呈粉彩之色,有火燒的焦糊氣味。他把目光從那氣味中穿越過去,發(fā)現(xiàn)那哨樓下并沒有停著的黑、紅、白的幾色轎車,更沒有連長、營長、旅長、將軍和從北京來的軍研人員,只有木呆的黃黃,一團泥土樣立在洞前。在黃黃的身邊奔跑過來的小菊,隨著槍聲身子搖晃一下,頭便減輕了許多的重量,仿佛有一樣東西,倏忽間從頭上墜落了下來。旋即,緊跟著身子一搖,臉在血紅的氣味中白成了冷玉的潔素之色。
八十三歲的老人說:“鳶孩,你開槍了。”
鳶孩僵硬地立住,聽到平南之日在頭上灑落陽光時微細熾白的音響,如蟬翼從枝梢上緩緩地朝下滑落。而自己的腦里,一時間窮窮白白,干凈成冷茫茫一片。他盯著小菊,看見小菊那養(yǎng)有尺長的黑亮發(fā)辮在她的頭上如從崖頭斷落的繩子樣墜了下來。辮梢上繞了紅繩結(jié)兒,跌落時栩栩如生似一只翻飛的蝴蝶。小菊的發(fā)辮落在地上,盤在一起,如山地上的一蓬鳥窩,紅繩結(jié)兒則極如窩旁艷麗的羽毛。鳶孩望著那個艷麗,還看見隨著小菊發(fā)辮的斷落,那粒子彈擊中了正往門鎖上垂掛的一葉一瓣的黃色小花。那朵將盛未盛的黃菊輕飄飄落在洞門下面,如淺落在陣地上的一團黃里含紅的粉淡汁液,有微細如絲的馨香氣味,在四號禁區(qū)滿山遍野地散了開來,無邊無際地擴了開去,溢滿了一個世界。
鳶孩的槍落在了地上。
黃黃也前所未有地突然反叛地狂吠著朝鳶孩撲了過來,撕咬聲把那溫紅的馨香,震蕩得起起伏伏。
十一
一段時日之后,因為中國和某些國家共同簽署的某項條約中的第七條,四號禁區(qū)和別的一些禁區(qū)一樣,陣地封了,駐軍撤了,成了新開發(fā)的國家森林公園。絡(luò)繹不絕的游人從這兒爬上峰頂觀賞日中瀑布時,桃紅李白、山青水綠的氣息,就淹沒了鳶孩、小菊、妮子及黃黃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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