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節(jié) 翻越鷓鴣山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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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搭乘一輛農(nóng)民的手扶拖拉機(jī)到達(dá)米亞羅的。
一直相伴于左右的雜谷腦河因為失去了一條又一條溪流的匯聚，水量日益減少。在米亞羅鎮(zhèn)上吃完午飯，我搭乘一輛卡車，走了20多公里，便到了鷓鴣山下。
在阿壩藏區(qū)，在嘉絨，是過去古老驛道上，鷓鴣山海拔3800米的山口，是一個重要的咽喉。今天連接西南重鎮(zhèn)成都和甘肅省會蘭州的國道213線，也要穿過這個山口，并_連起這條大動脈上眾多的支線。
—鷓鴣山下的一個叫山腳壩的地方，只有一個小小的道班。柏油公路也在這里中止了。這是為了防滑的需要，因為山上常下大雪，因為一年之中數(shù)月之久的封凍期會把冰凌結(jié)滿路面。所以，這山上為了少出車禍，就一直是坑洼不平的黃土路面。
道班工人在路邊的一道溪流上埋設(shè)了一些橡皮水管，拿起水管，就有強(qiáng)力的清水噴涌出來，在天空中形成一個美麗的扇面。很多撲滿塵土的汽車來到山下，便停了車在溪邊沖洗。
這里，雜谷腦河已經(jīng)變成了一道湍急的溪流,穿行在山谷底部那些沙棘和紅柳組成的密實的叢林中間。公路對面的陰坡上,是成林的紅樺與冷杉。而我面對著正在攀登的陽坡上,是大片大片的草場。攀援一陣，我回身下鶴望，公路往山溝更深處延伸而去，最后，會在山溝尾部折回來，在山間畫出一個巨大的盤旋。
我的路線是過去的驛道，是從山腳直逼山口的一條道線。而公路最終會在山口那里與我碰面。
這是初秋季節(jié)，高山草場上的花期已過，叢叢密密的牧草結(jié)出了籽實。一穗穗金色的章穗在微風(fēng)中輕輕搖晃。草叢中許多的藥材。木香肥大的葉片放射狀散開，像只海星一樣平攤在草叢中。黃芪結(jié)出了豆莢般的果實。貝母的燈籠花也開過了季節(jié),現(xiàn)在是一顆顆籽實像一只只鈴鐺。還有很多的藥材，小葉杜鵑叢和伏地柏旁那巨型植物，是一株株大黃。
小路穿過一片陰濕的小樹林時，我突然在林子中看到了一種屬于春季的花朵:毛杓蘭。
這種袋狀的紫色花朵勾起了我一些親切的童年回憶。童年時代，小孩們在山上放羊的時候，總是四處去采摘這種花朵。然后，把揉好的酥油糌粑一點點灌進(jìn)花朵的袋子里,放在小火上慢慢燒烤。最后，剝掉已經(jīng)全然變干燒焦的花皮,花朵的馨香全部浸進(jìn)了小小的一團(tuán)糌粑里，那是一種童年游戲中烹制出來的美食。
毛杓蘭是它的學(xué)名，在植物學(xué)書本是這樣描述這種花朵：蘭科屬多年草本，高20~30厘米，花單朵頂生，淡紫色或黃綠色，生于海拔2500~4000米韻云、冷衫林下和灌木叢中。
而在嘉絨藏語中，這種花朵名叫“咕嘟”。咕嘟是一個象聲詞，模仿的是布谷鳥的叫聲。每當(dāng)春天來封嘉絨的群山之中，深山之中的綠意一天天深重起來的時候，地里麥苗茁長，布谷鳥就開始鳴叫了。老百勝說，是布谷鳥的叫聲使一個個白晝變長,也是布谷鳥的叫聲使林間的“咕嘟”開放。于是，這種美麗奇特的花朵就叫做這個名字了。
眼下已是秋天，布谷鳥已經(jīng)停止了歌唱，但我卻看見了這種花朵。想必是海拔高度所造成的一種現(xiàn)象吧。我還想在山林中尋一尋，看還有沒有在春天開放的花朵在這時仍在開放，但抬頭望望天上的太陽，我感覺到要在今天翻過山口，必須抓緊時間。
于是，便加快了步伐。
兩個小肘后，我已經(jīng)能著到陰影處積著白雪的山口了。上山的汽車后面揚(yáng)起大片的塵土。上山的汽車引擎發(fā)出吃力的轟鳴，但行駛速度卻非常緩慢。
距山口大約還有半個小時路程的時候,我在一大片刺梅叢中坐了下來，紫紅色的刺梅巳經(jīng)成熟了。遠(yuǎn)遠(yuǎn)地就聞到一股酒釀的味道，只是這種味道比酒釀更加甘甜。
于是，我坐在山坡上拖著屁股,從一叢刺梅轉(zhuǎn)向另一叢刺梅,直到打出的飽嗝都帶上了甘甜的酒釀味道。才又繼續(xù)上路�？炫郎瞎窌r,看到陡峭的山坡上，四散開一部卡車的球片。
又一次邁開雙腿時，我不再抬頭，不然的話，最后這段路會顯得特別漫長。
攀上山口的時間是下午3點50分。
很強(qiáng)勁的風(fēng)吹在背上，公路穿過山的地方，兩邊土坡上的滲水都在風(fēng)中結(jié)成了薄冰，風(fēng)吹在耳邊,有一種愉快的哨聲�？煸谧哌M(jìn)陽光的陰影中時，我回望一下所來的方向，比這座山更高的雪峰靜靜地聳立在藍(lán)天下面，晶瑩耀眼。
雪峰,在我的四周構(gòu)成了一個地形上高高聳起的中央部分。
在這個中央部分的東南方向，煙霧迷蒙處，是曲折的,逐漸敞開的峽谷，和峽谷兩側(cè)蒼翠的群山。公路，一條灰白的帶子伴著陽光下亮光閃閃的河流，沖向群山的外面。從這個高度上,我看清了漸次升髙的大地的梯級。
我轉(zhuǎn)過身穿過鷓鴣山口，那短短的幾十米坑洼不平的路籠罩在群山陰影中，這是公路兩邊山坡的陰影,走到山口的另一面時，陽光又落在了我的身上。
這道山脊也是一道重要的分水嶺，東面，是岷江流域，而展現(xiàn)在我面前的，那些森林與草地中流出的眾多溪流,卻是大渡河紛繁的枝蔓了。
這次，再舉目遠(yuǎn)望時，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東面的山野雄峻峭拔，而西邊的群山，每一座都漸漸變得平緩而低矮，就像我現(xiàn)在登上山口時發(fā)出的一聲浩然的長嘆。東面的山坡上滿坡森林，而西邊這些渾圓平緩的山坡卻是大片大片的髙山牧場。初秋時節(jié),近處的草還綠著，但遠(yuǎn)遠(yuǎn)望去，草梢上那一點盧黃色便越來越濃重，在云煙將起處變成了一片奪目的金黃。這時,我已經(jīng)踩著群山的階梯，真正登上了青藏高原。
我離開山口，離開了從山腰上盤曲而下的公路，直接切入了一條俯沖而下的峽谷。
從山口望去，還可以看見一條隱約的道路。這是荒廢了幾十年的驛道留下的隱約痕跡。我循著這條荒蕪的古驛道走下峽谷，卻在峽谷底下一道清淺的溪流邊失去了那條道路。
我想,這都是因為那些荒草與叢生的灌木的緣故。剩下的時間，我都在為突破灌木叢的包圍而奮力拼搏。最后，一個獵人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想，他看見我出現(xiàn)在這個地方應(yīng)該感到有些吃驚。但他只是淺淺地笑笑，說：“怎么陷到這里頭去了。”
我有些氣急敗壞：“路被荒了。”
他伸出手，把我從一團(tuán)夾纏不清的小樹中拉出來。這時，已經(jīng)是夕陽銜山的黃昏時分了。四周森林響起了滾滾的林濤聲。好在，這時，我已經(jīng)在獵人的帶領(lǐng)下回到了路上。.他從一個樹洞里掏出了兩只野雞。這是他預(yù)先放在這里的獵獲物。我看兩槍都打在頭上。他看著我笑了。說：“我看見樹林里有東西,還以為是一頭熊呢。因為熊才這么不管不顧地四處亂鉆�！闭f完，他還拍了拍手里的槍，并順手把槍背在了背上。
我說：“幸好你沒有開槍�！�
他說：“我是一個好獵人，好獵人要把獵物看得清清楚楚,才會開槍�！�
我笑了。
他說你還不錯，好多人，進(jìn)了城，膽子就變小了。
轉(zhuǎn)過兩個山彎，山路變得平緩起來路邊那些小小的沼澤中浸潤出來的泉水，也慢慢匯聚成了一線潺潺的流水。
聽著這泉水，看著滿天燒得通紅的晚霞，我的腳步競?cè)蛔兊幂p快起來了。
溪水兩岸開始,出現(xiàn)一塊一塊的平整的草地。草地上結(jié)出一穗穗紫色果實的野髙粱在風(fēng)中搖擺。對我的雙眼來說，這已經(jīng)是一個闊別已久的景象了。我貪婪地呼吸著撲人鼻腔的清泠鈴的新鮮空氣。空氣中充滿了秋草的芬芳。天黑以前，山谷突然閃開一個巨大的空間，黑壓壓的杉樹林也退行到很遠(yuǎn)的地方，一塊幾百畝大的草地出現(xiàn)在眼前。風(fēng)在草梢1滾動，一波波地在身子的四周回旋,我再也不想走了，我感覺到雙腳與內(nèi)心都在渴望著休息。于是，一屁股坐了下來。風(fēng)搖動著叢叢密密的草,輕輕地拍打在我的臉上。
我說：“走不動了，也不想走了�！�
他在我身邊坐了一陣,看看天色，說：“那你在這里等我，我過一會兒叫你�！�
于是，他從我身邊走開了。我也沒有想他會不會再來叫我。就順勢在草地上躺了下來。這下，秋草從四面八方把我整個包圍起來。草的波浪不斷拂動，我就像是睡在了大片的海浪中間。
我的臉貼在地上，肥沃的泥土正散發(fā)著太陽留下的淡淡的溫暖。然后，我感到淚水無聲地流了出來。淚水過后，我的全身感到了一種從內(nèi)到外的暢快。我就那樣睡在草地上，看著黑夜降臨到這個草地之上。看到星星二顆顆跳上青灰色的天幕。這時，.整個世界就是這個草地。每一顢星星都挑在草梢之上。
黑夜降臨之后，風(fēng)便止息下來了，嘆息著歌唱的森林也安靜下來,舞蹈的草們也安靜下來。一種沒有來由的幸福之感降臨到我的心房。淚水差點又一次涌出了眼眶。
這時，遠(yuǎn)處響起了那個獵人的喊聲。他沒有叫我的名字，他也不知道我的名字。只是一聲長長的呼吼。呼吼在山間引起了一串回聲。
我站起身來,看到森林邊的小木屋里閃出明亮的火光。
木屋在溪流的那一邊，溪流上有一道小小的木橋，為了防滑，橋面上鋪了一層柔軟的草皮�？吹贸鰜�，這是一個冬季妝場。冬天到來，大雪封山的時候，牧人就會把牛群趕到這里，這一大塊草質(zhì)優(yōu)良的草地，將提供一個冬天的飼草。而這個獵人，就是在這里割草。打下的草曬干了，堆放在木屋后面的大樹底下，于是，這個夜晚里秋草的芬芳使更加濃烈了。
他擺開了晚餐,主菜就是兩只野雞中的一只，與土豆燒在一起，野蔥與野茴香的氣味在熱氣中氤氳開來。把土豆與野雞肉從鍋里盛出來以后，他又在湯里煮了一些新鮮的蘑菇。
我正后悔出發(fā)時沒在背包里放一兩瓶白酒。他已經(jīng)從身后摸了一瓶酒在手里，給我倒了一個滿碗。
火塘里的火苗忽忽抖動，木柴上散發(fā)著松脂的香味。那天晚上，我大醉了一場。
早上醒來的時候，獵人已經(jīng)出門干活了。我扶著門框，看見他在草叢深處用力地?fù)]舞著刀。回身，我看見地板上躺著三個酒瓶。
我在清泠泠的溪水中洗臉的時候，他回來了。在火上把蘑菇湯煨好。喝完湯，臨別的時候到了，我在背包里摸索半天，最后，只有一把瑞士軍刀算得上是對他有用的東西。我便把這東西送給他。
我怕他不接受，便說：“留在這里吧，明年我還要來。”
他雙眼掃視整個木屋，臉上露出尷尬的神情，他雖然什么話都沒有說，但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說，沒有什么可以送給我。
我走出很遠(yuǎn)了，他還站在路口。他就那么一動不動地站著，沒有揮手，也沒有喊再見。直到我轉(zhuǎn)過山彎，再回頭時，我們彼此便消失在對方的視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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