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節(jié) 香茅的茅,高臺的臺
-
這酒,喝的時候不會讓人一下子燃燒,酣飲過后,也不會因為身心倶疲而讓人起戒酒之想。不急不躁,是酒的釀造,也是這酒的品性。于是,進入不溫不火的中年,自然就慢慢愛上了茅臺。
如果是白天,應該是一只水晶玻璃的杯子,在明亮的光線下,有點滑膩的酒漿傾倒進去,淺淺的帶點顏色,在杯中微微溱動。從透明的杯壁里面,透露出那特別的質感:是圓潤的,冥想一般,比所有的白都多含蓄和折射了一點世界的顏色,又比白色之外的所有顏色都空靈,都若有若無。
這就是中國的好酒,叫做茅臺。
當然,最好是黃昏,或者漸深的夜,那就換一只薄胎的象牙白瓷杯,開瓶,續(xù)壺,且讓暗香盈座,再將酒漿從容傾入杯中,有些朦朧的光線下,酒的顏色與杯子的顏色渾然一體了,像一塊溫潤的玉。要生煙了,要在人的身體里面發(fā)生些奇妙的轉化了。是相關肉體的轉化,也是相關精神的轉化——是靈肉共舞的轉化。
舉杯吧,茅臺。
茅臺的名字本身可能不是這個意思。但舉杯之時,就會想,香茅的茅,高臺的臺。香茅的香是浮動的,高臺的高是越來越高,越來越往上的。兩個字,暗含了酒應有的品質與境界——或者說是應該給人的啟發(fā)。
不是所有酒都能有這樣的品質與境界。
所以,三個滿杯之后,除非真有酒量,就不要再勸干杯,不要再說勸酒的套話,應該開始淺斟低飲。記得一次去外地,幾個朋友聚集起來為我接風。知道我喜好這種酒的都帶了這酒來,以至于最后桌上的茅臺竟有十來瓶。幸好作家莫懷戚教授也在座,對這種現(xiàn)象他進行了嚴厲批評。他說,老總們,成功人士們,茅臺不可以這么喝,愛喝也不能這么喝,有錢也不能這么暴殄天物。于是,大家聽他的,一桌人,兩瓶,而且一律換最小的杯子。終席之時,大部分人都恰到好處,于是都真心夸獎莫教授是真正的風雅之人。
幾年以前,我請一個叫蘭迪斯的美國人喝中國酒,不是茅臺,但也是名酒,另一種名酒。一杯下肚后,他感到了燃燒。此人是一個幻想小說作家,同時也是美國航空航天局的專家,某年上火星的叫做“漫游者”的小探測車的某一部分就出自他的設計。蘭迪斯在感到“液體在胃中和血管中翻卷著燃燒”,以為“這么強烈的東西可以用于發(fā)射火箭”,于是他要火柴,關燈,把一杯酒點燃。酒當然就轟一聲著了,升騰起一團幽藍的火苗。這位實證主義的科學家得到了預想的實驗結果,卻不肯再喝了,怕一肚子酒時被點著了的火箭一樣被發(fā)射到天上。從純技術的角度講,人成為火箭當然能體會到騰云駕霧的效果,如何降落卻是一個麻煩的問題。明代的時候,一個叫萬戶的中國人曾經把自己發(fā)射到天上去,在空中他體驗到了什么我們不知道,但降落時把自己摔成了一個肉餅卻是不爭的事實。蘭迪斯作為一個航天科學家知道這個故事,所以捂著杯子不肯再喝了。
這個故事的意思大致是說,大部分人喝酒,最后都是被酒精燃燒。這個故事也是說,大部分的酒,就是把人交給酒精去燃燒。燃燒中的那種狀態(tài)某些時候自然也是人生中的一種需要——讓人短暫地超越一下現(xiàn)實與自我。但燃燒多了,人們也發(fā)現(xiàn)一個事實,就是短暫超越后,一覺醒來,忍著腦袋和胃的難受發(fā)現(xiàn)自己又回到了真正的現(xiàn)實與自我之中了。沮喪是可想而知的。所以,宿醉后的難受總是雙重的,從肉體到精神;蛘哒f,受創(chuàng)的不僅是身體,精神有時反而會承受比肉體更甚的重創(chuàng)。
我這樣的人,在席間,大多數情況下很難只喝一些果汁與礦泉水。如果中餐,也很難接受啤酒和紅酒,所以才要尋找一種不是一味只在胃和腦子里燃燒的酒。以后能否找到更好的不好說,但到今天為止,只要胃里貪的還是這杯中國白酒,那首選自然就是茅臺了。迄今為止,所以沒到每喝必茅的程度,經濟原因當在其次,端的還是因為好多場合的茅臺都不能讓人放心。前些時候去茅臺酒廠參觀,看紅砂巖的岸邊青碧的赤水河流過,釀酒的味道將山中的鎮(zhèn)子淹沒。酒廠的人帶著我在廠區(qū)了解工藝流程,不說那一二三四五六七道酒的互相勾兌,又如何大罐封藏,單只是端午制曲重陽窖釀,那古典的程序也已經令人回味悠長。
于是明白那酒入口過舌,在喉嚨里珠圓玉潤地滑下,不曾像小火球一樣張開許多小毛刺扎人是什么道理了。于是也明白那酒到了胃里不輕易翻江倒海,小醉醒來,腦袋也不那么沉重是什么道理了?傊@酒,喝的時候不會讓人一下子燃燒,酣飲過后,也不會因為身心俱疲而讓人起戒酒之想。不急不躁,是酒的釀造,也是這酒的品性。于是,進入不溫不火的中年,自然就慢慢愛上了茅臺。
那酒的能量通過腸胃與血管走遍身體的時候,我就會想起赤水河如何在曲折深致的峽谷中穿越。高處是風在推動,風中輕舞的是高粱的精靈,是麥子的精靈,是的,風中輕舞的正是谷物的精靈。在那些錯落的臺地上,所有谷物往土中深深扎下根子了,飽吸了高原紅土的精華。就這樣,上升的上升,沉淀的沉淀。好酒就能這樣,讓人輕盈,飽滿而又沉靜,有充足的能量等待轉化,如此這般站在順河谷流動的風中,站在赤水河岸的晚霞下,感覺到自己正在變成一株高粱,一株等待著能量轉化奇跡的高粱。
我想,真正的醉酒就應該是這樣,能夠敞開緊鎖的身體與感官,像麥地一樣在風中隨意起伏,像水一樣恣意流淌,隨物賦形,像自由這個詞還沒有發(fā)明出來以前,就感覺到了這種狀態(tài)一樣。
我想,醉去就應該是這樣的吧,仿佛在五谷雜糧豐盛成長的土地中奔跑,比風還高還靈敏。或者,雙腳被水與紅土所黏滯,呆立在那里,成為一棵莊稼,一棵將來可以入窖發(fā)酵的莊稼,從土中把水,把養(yǎng)分,把地精抽起來,往上輸送。上面,正在灌漿的穗子,日益沉重,眾多的子房正在把地精與日華混合,把最沉重與最輕盈的東西混合在一起。最輕的是光,最重的是礦物質,奇妙的化學反應把這一切混合起來,把一個個子房鼓漲得像初孕女子的胸腹。
喜歡喝酒,又常常期望一種不被肉膩死,不被酒燒死,不被廢話淹死的喝法,這個想法要得以實現(xiàn),除了喝法與喝酒的人,真還得有一種夠格有品的酒,我想有了茅臺,這想法就庶幾近之了。
小醉之后,還可以念念叨叨:香茅的——茅,高臺的——臺。
- 最新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
- 發(fā)表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
請自覺遵守互聯(lián)網相關的政策法規(guī),嚴禁發(fā)布色情、暴力、反動的言論。評價:表情:用戶名: 密碼: 驗證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