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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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波家的兔子病好了,又由他奶奶帶到院子里,坐在蘋果樹下一小團陰涼里,這已經(jīng)是格拉和他母親同時從機村消失的好些天以后了。
機村這么小,但兩個無所事事的人從機村消失,不再在村子里四處晃悠了,卻不曾被任何一個人注意到。
也許有人注意到了,卻假裝沒有注意到。也許還有更多的人都注意到了,卻沒有吱聲。消失就消失吧。這樣兩個有毛病的人,在機村就像是兩面大鏡子,大家都在這鏡子里看見相互的毛病。
兔子的病好了以后,恩波,恩波的一家心里都有些沉甸甸的,他原是一個出家人,如果不是形勢所迫,如今還會在廟里一心向佛,F(xiàn)在,廟已經(jīng)被平毀,金妝的佛像也被摧毀了。毀佛的那一天,已經(jīng)還俗的僧人最后一次被召回廟里,和那些還頑固地堅持在廟里的僧人們站在廟前的廣場上。大殿的墻拆掉了,金妝的如來佛像上撲滿了塵土,現(xiàn)在雨水又落在上面,雨水越積越多,一道一道沖開塵土往下流,佛祖形如滿月的臉上盡是縱橫的溝壑了。
一個巨大的繩圈套在了佛祖的脖子上,長長的繩子交到了廣場上這些還俗和未還俗的僧人們手上,有人手舞著小紅旗,吹響了含在口中的哨子。這次,僧人們沒有用力。已經(jīng)臟污的佛像仍然坐在更加臟污的蓮花座上。
一個紅衣的喇嘛被人從僧人隊伍中拉了出來,戴上手銬,由民兵看管起來。吉普車前站著荷槍的士兵表情肅穆。
紅旗再次揮動,口哨再次響起,僧人們悶悶地發(fā)一聲喊,佛像脖子上的繩套拉緊了,僧人們再聲嘶力竭地發(fā)一聲喊,佛像搖晃幾下,轟然倒下了。揚起的塵土,即便像蘊著火的煙,也很快被細(xì)雨澆滅了。摔爛的佛像露出了里面的泥,和粘著黃泥的草。僧人們跌坐在雨水里,有了一個人帶頭,便全體沒有出息地大哭起來。據(jù)說,被銬起來的那個喇嘛很氣憤,氣憤這些人這么沒有出息。
但這也僅是傳言而已。因為以后,就沒有誰再見過這個喇嘛了。
恩波每每想起那天的情景,心里就有些怪怪的感覺,特別是想起一群僧人在雨地里像女人一樣哭泣,心里更是別扭得很。佛像倒下就倒下了,山崩地裂的事情并沒有發(fā)生。作為僧人的恩波便在心里一天天死去,一個為俗世生存而努力的恩波一天夭在成長。
但是,發(fā)生了那天晚上的事情,恩波心里那種別扭的感受又回來了。這種別扭的感受甚至讓他覺得,下雨天,坐在濕冷的泥地上,像娘們一樣,像死了親娘老子一樣,咧著嘴就哭,簡直就是一件有些幸福的事情。
過去,大家都覺得,這來歷不明的一母一子在機村,是一件好事。生活這么窘迫,有這兩個可憐人作對照,日子就顯得好過些了。人人都看不起這兩個人,但是,從對待這兩個人的方式上,機村也暗地里把人分出了高下。
原來,恩波一家有兩個還俗的僧人,還有一個善良的老媽媽,一個漂亮的勒爾金措,加上這家人從不欺負(fù)格拉母子,所以,用張洛桑的話說,“這一家人好,在機村人心里那桿秤上,分量是很足的!
聽了這話的人都會說:“瞧瞧,又拿他的寶貝東西來打比方了!
對,張洛桑曾經(jīng)是機村惟一一桿秤的主人。這桿秤曾經(jīng)讓他在機村享有很高的地位。但后來有了人民公社。人民公社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建立了一個大倉庫,并在倉庫里掛上了一大一小兩桿嶄新的秤。張洛桑在機村的影響才日漸衰微了。但他還是常常用他的寶貝秤打比方。而對恩波一家的比方是機村人公認(rèn)為最貼切準(zhǔn)確的一個。
恩波知道再回到廟里已經(jīng)不可能了,便力圖把心里那桿秤弄得平平地過著自己的日子。但是,那天對格拉的狂暴使心里那桿秤不再那么平衡了。自己那樣對待格拉那樣一個小可憐算是什么行為呢 終于有人注意到,那個狂亂的招魂之夜后,格拉和他媽媽一起,都從機村毫無聲息地消失了。機村那么小,機村的日子又那么了無生氣。所以,一道謠言往往也像閃電一樣,把晦暗的日子照亮,給平淡的日子增添一點生氣。何況兩個人的消失不是謠言,而是一個事件。從第一個發(fā)現(xiàn)者,到最后一個知道的人,最多也就不過半天時間。恩波心里那桿秤的一頭墜下去,墜下去,最后,沉甸甸的秤砣重重地落在心底,震得腹腔生痛。
傳言一遍遍在村里流轉(zhuǎn),流轉(zhuǎn)時還繞著當(dāng)事者打旋。人嘰嘰喳喳過去,又嘰嘰喳喳過來.像平地而起的旋風(fēng)一樣。這柱旋風(fēng)就是不在當(dāng)事者那里停頓。但恩波當(dāng)然曉得,人們的議論都針對著他。人們眼光里的意味也越來越深長了。那眼光無非是說,是他這個大男子漢把一對貧弱無依的母子逼走了,恩波在人前有些抬不起頭了。他一個人去了廣場邊上那兩母子所住的小屋。門沒有上鎖。門扣上插著一根草棍。他伸出的手還沒摸到門扣,草棍就從扣鼻中滑下來,掉在了地上。門開的時候,咿呀一聲響,像一只貓被踩痛的叫喚。屋子里空空蕩蕩。
火塘里灰燼是冷透了的灰白;氐郊依,他長吁短嘆。只有病弱的兔子依在他懷里的時候,他心里好過一些。他親親兒子,突然正色對妻子說,“烙餅,多烙些餅,我要出門,也許是遠(yuǎn)門!本司苏f:“去吧,佛的弟子要代眾生受過。佛在塵世時,就代眾生受過!
恩波說:“眾生的罪過里電有我的罪過!
妻子表情堅定地和面,燒熱了鏊子,烙餅,一張又一張。直到上了床,女人的淚水才潸然而下,嚶嚶地伏在男人胸前哭了。哭完,又起身烙餅。
早晨天剛亮,他就背著一大褡褳的干餅子上路了。
第一天,他走過了三個村莊。第二天,走過一個高山牧場。第三天,是一個滿是漢人的伐木場。第五天頭上,他就要走出這個縣的邊界了。邊界是一條河,河上自然有一座橋,幾個懶洋洋倚著橋欄的人把他攔住了。先是一個鴨舌帽扣得很低的人說:“喂,那個人,站住!
聲音從帽子下面?zhèn)鞒鰜,可能是沖他說的,因為除了他橋上沒有別的行人,但他看不見那人的臉,所以也不敢斷定話是沖他說的。他繼續(xù)往前走。那幾個懶洋洋的家伙一下子敏捷地沖了上來,眨眼之間,就把他的胳膊反扭到身后去了。褡褳掉到橋上,餅一個個從散開的袋口滾出來,在杉木橋板上滾得碌碌作響。受到驚嚇的恩波一使勁掙扎,就從許多只手上掙脫出來。他邁開結(jié)實的雙腿向橋的另一頭奔跑。身后,響起了清脆的鋼鐵的聲音,他知道那是拉動槍栓的聲音。恩波站住了。并且像電影里的敵人一樣舉起了雙手。身后,傳來一陣哄笑。
笑聲和著腳步聲一陣風(fēng)一樣將他包圍起來,一只有力的拳頭重重地落在了他的鼻梁上,他沉重的身體摔倒在橋上。
許多張臉自上而下向他逼來,發(fā)出同一個聲音:“還跑不跑! ”
他想說,不跑了。但鼻子里的血流出來,把他嗆住了。
這是第五天頭上的事情。第十天,他回到了村子里。他突然推開家門,一家人抬頭看他,臉上露出了吃驚的神情。
他訕訕一笑,在火塘邊坐下來。妻子問:“餅吃完了 ”
他說:“他們把我攔住了,我沒有證明,沒有證明的人不準(zhǔn)隨便走動!
老奶奶突然說:“那你的餅?zāi)?”
“都滾到橋下,掉河里了!
“你掉到河里了 ”
“餅,餅子滾到河里了。”然后小聲說,“聾子!
老奶奶說:“你小時候走路就愛跌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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