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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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路修通的時間一拖再拖,從當(dāng)年十月國慶節(jié),拖到十一月,再拖到天寒地凍的十二月,終于,在這一年的春節(jié)前,修通了。這個消息給正在準(zhǔn)備過年的機(jī)村增加了一點節(jié)日前的喜慶氣氛。
廣場上,人們?nèi)逦宓卦谝黄,東家向西家打聽想不想自己悄悄釀一點酒,機(jī)村缺糧,私下釀酒原則上是被禁止的。也有人在商量,年關(guān)近了,要不要請喇嘛到家里念一念平安經(jīng)消災(zāi)經(jīng)什么的,“雖然說新社會,破除封建迷信,但年還是舊的,小小地意思一下!
這些事情,在這樣一個時代里,不要說真的去做,就是小小地這么議論一下,因為違禁,便刺激得人生出一種很興奮的感覺了。冬天的太陽懶懶地照著,那么一種氣氛正好傳達(dá)一種隱秘的興奮,一種類似偷情一樣的感覺。人們繼續(xù)三三五五扎在一起,交頭接耳地議論,打探,商量,都是如何讓這個年過得不那么平淡,無論是在物質(zhì)上還是精神上都過得稍稍豐富一點的意思。而往往是這個時候,格拉家里平常都向著廣場開著的門卻關(guān)閉了。平常總是顯得沒心沒肺的桑丹怕冷一樣蜷在墻角里,很瑟縮的樣子,一雙眼睛不時骨碌碌轉(zhuǎn)動著,驚惶又明亮。而且,她不要格拉看她。
兒子的眼光一落在她身上,她就哆哆嗦嗦地說:“你不要看我,兒子,求求你不要看我,我病了!
格拉就把頭垂下去,垂下去,用吹火筒撥弄著火塘里的灰。格拉剛抬起頭來,她又說:“不要看我,我病了,不能出門給你找吃食了,你自己去吧,快過年了,各家各戶都有好東西了。”
格拉從身后拉過一塊什么東西,作為枕頭,蜷起腿,側(cè)著身子躺下了。睜眼瞪著火塘里抽動的火苗,人便有些恍惚了。就好像是餓暈了的感覺。其實,格拉并不餓,年底,生產(chǎn)隊剛分了糧食,村里人不是這家便是那家,隔三差五地總要送些七零八碎的東西來。是廣場上一天濃過一天的過年的氣氛把這兩個孤苦的人,封在屋里出不去了。
格拉看著抽動的火苗,有些恍惚的時候,聽到母親桑丹一聲沉重的嘆息。他動了動身子,嘴里夢囈一般發(fā)出了聲音:“阿媽!
桑丹答應(yīng)了。
格拉突然問:“我外公像什么樣 ”
桑丹一下緊張地繃直了身子。但格拉仍然靜靜地蜷縮在火塘邊上。其實,格拉心里已經(jīng)吃了一驚,因為他一直不許自己去問母親這些問題。他好像一生下來就知道不能問母親這些問題,而且也知道,即便問了也不可能得到答案。但今天,這些話就這樣從他嘴里溜了出來。格拉又聽到自己問:“人家都說你背著一大口袋珍寶,是真的嗎 ”
桑丹依然沒有回答。
但她從墻角那里挪過來,坐下,把兒子頭下的破東西拿掉,讓他的腦袋枕在自己的腿上,她的手指插進(jìn)了格拉那一頭蓬亂的頭發(fā)中間,輕輕地梳理,格拉剛剛清醒過來的意識又有些恍惚了。母親彎下身子,很溫軟的東西頂在他肩頭那里,他知道,那是哺育過他的偉大乳房,當(dāng)母親哆嗦的嘴唇落在他的臉頰上,大滴大滴的熱淚也落在他的臉上。
母親嗚咽著,像一頭帶著烘烘熱氣的母獸:“兒子,我的兒子。”
格拉沒有應(yīng)聲,但他的眼角,也有大滴的熱淚流淌下來,一顆又一顆,落在地板上,竟然發(fā)出了啪噠啪噠的聲響。
這時,門咿呀一聲響了。一個人悄無氣息,像個影子一樣飄了進(jìn)來。格拉知道,是他在村里惟一的朋友兔子進(jìn)來了。
格拉立即從母親懷里掙出來,坐直了身體,說:“兔子弟弟,你來了!
這一年來,長高了一些的兔子,額頭上還是蚯蚓一樣爬著藍(lán)色的脈管,聲音還是細(xì)細(xì)的,怯怯的:“格拉哥哥,下雪了!
格拉轉(zhuǎn)臉就通過沒有掩上的門,看見了外面陰沉的天空,風(fēng)中,有些細(xì)碎而不成樣子的雪花散亂地飛舞著。
格拉就像一個大人一樣說:“把門關(guān)上,兔子弟弟,這雪下不下來。只是風(fēng)吹得煩人。”
兔子掩上門,席地坐下來,很從容的樣子。但一開口,又帶著小姑娘般的羞怯了:“格拉哥哥,你怎么不出去玩了 ”
格拉總要在兔子面前做一副大男子漢的樣子,他拍拍腦袋:“這些天,這里面他媽的不舒服,休息幾天,等你們過完年,就好了。”
兔子說:“都說過年前汽車就要來了。”
“你聽誰說的!
“誰都在說,”兔子也在有意無意模仿格拉學(xué)大人說話的樣子,“真煩人,人人都這么說,想不聽都不行!
那樣子惹得桑丹格格地笑了。格拉抬眼看看母親,桑丹像被噎住一樣,突然就把笑聲吞了回去。格拉發(fā)現(xiàn),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母親有點害怕自己了。他有點心痛母親,但又有些得意于母親對自己的這種敬畏。
“汽車來又怎么樣 載著機(jī)村人進(jìn)城吃酒席嗎 ”自從那次流浪回來,格拉一開口說話,總會很容易就帶著一種憤怒的語氣。
兔子有些害怕了:“你為什么生氣 ”
“對不起,對不起,兔子弟弟,”格拉趕緊放緩了語氣,“汽車要來就來吧,兔子,我告訴你,汽車要是拉這些人進(jìn)城,也不是去吃飯! 去干什么——你不曉得,以后帶你出去走走,你就曉得了——他們開會,一天到晚開會! 開完會游行,然后,各自回家,吃飯,想都別想! ”說到這里,他。
氣憤的語調(diào)又出來了。
兔子說:“我不喜歡開會,人太多了,醫(yī)生說,我不能去人太多太鬧的地方,我的心臟不好!
“可你還是忍不住要去人多的地方 ”格拉語氣帶著譏誚的意味。
“我一個人會害怕,跟奶奶一起呆著也會害怕。醫(yī)生說,我這顆心可能會突然一下子就不跳了!
兔子可憐巴巴地說。
“哦,兔子弟弟,我跟你說著玩的,你跟我不一樣,想到人多的地方去就去吧。只是不要讓他們欺負(fù)你。汪欽兄弟、兔嘴齊米那幾個壞蛋,還有那些跟著他們跑的家伙,要是他們欺負(fù)你,我去收拾他們。那幾個家伙還是害怕我的。”說到這里,格拉自己也有些得意地笑了起來。
“可是我阿媽就是不想讓我跟你玩。”
“那你阿爸呢 ”
“阿爸,還有奶奶說可以跟你玩。”
“還有你們家那個喇嘛呢 ”
“阿媽找阿爸吵,舅爺什么話都不說。舅爺不喜歡說話!
格拉笑笑,沒有說話。
“奶奶和阿爸還說,過年時要請你們到我家來,阿爸說,他對不起你們。”
“但是你阿媽不干!
“阿媽是不高興,但阿爸說,不能什么事都聽女人的!蓖米影炎彀透皆诟窭渖,“阿媽哭了,阿媽說,阿爸喜歡上你的阿媽了!
格拉格格地笑了:“阿媽,兔子的阿爸喜歡上你了!
聞聽此言,桑丹自己就像尋常那樣沒心沒肺地笑了,笑著笑著,她看著兩個孩子眼里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然后,她突然止住了笑聲,一只手握成拳緊緊頂在嘴上,不再發(fā)出一點聲音了。
兔子說:“她不高興了。”
格拉說:“我倒是高興她知道不高興,我也高興你阿爸喜歡上了她!
兔子說:“我不會告訴我阿媽!
格拉說:“他媽的!
兔子也學(xué)著說:“他媽的!
格拉說:“你說粗口了!
兔子很開心地格格笑著:“是,我說粗口了!
格拉說:“這下,你的喇嘛舅爺,你的和尚老爹要不高興了。他們是識文斷字的人,他們不喜歡人說粗口。他媽的,要是他們曉得我教你說粗口,你就不要想再跟我玩了。”
“他媽的!蓖米佑终f。
“閉嘴吧,你他媽的!
兔子可不愿意閉嘴,不住聲地說: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越說越興奮,蒼白的臉腮泛起了紅暈,額頭上的藍(lán)色血脈高高鼓突起來。格拉覺得那藍(lán)色脈管再往高鼓就真要爆炸了。他害怕了。說:“不要說了!
但他不聽,他的眼里有什么光芒燃燒起來了,眼珠慢慢定住不動了,可他還在一個勁地念叨,一邊念,還一邊笑,弄得自己都要喘不過氣來了。、格拉一躍而起,把這個著了魔一樣的兔子撲在身下,手緊緊地捂在他嘴上。他咬住了他的手指,一股鉆心疼痛使格拉渾身發(fā)顫,嘴里咝咝吸著冷氣,但他一點也沒有松手。直到兔子不再發(fā)出吱吱晤晤的聲音,不再彈動他那雙細(xì)瘦的雙腿。格拉才長吐一口氣松開了雙手。
這時,桑丹驚叫了一聲,或者說,是剛剛驚叫出口,又把下半聲強(qiáng)收回去了。她圓睜著驚恐的雙眼,手捂在嘴上,渾身顫抖不已。
格拉這才看見,兔子躺在地上,雙腿緊緊蜷著,兩手?jǐn)傞_,嘴邊冒出些白色的泡泡,眼睛翻著眼白,昏過去了。
格拉俯下身來,搖晃他,拍打他,拍打他,搖晃他,親吻他,咒罵他:“兔子,我求求你醒過來,兔子,我求求你不要害我,你不要死,求求你不要死,要死也不要死在我們家里,他媽的,我求你起來,我求你滾起來,把你該死的眼睛動起來,他媽的,你阿媽說得對,你不該跟我玩,你該跟村里別的人去玩,他媽的,他媽的,你只要醒過來,我一定不再讓你們一家人鬧心,不再跟你玩了。”
但兔子一動不動,格拉癱坐在地上,用哀怨、憤恨,而又無可奈何的眼光看了母親一眼,無聲地哭了起來。
而桑丹只是擺出一副無辜的樣子,楚楚可憐的樣子,坐在那里,在命運之神的注視之下,像冬天還掛在樹上的枯葉一樣簌簌地顫抖著。
格拉仰起臉來,想看看神靈是不是在天上。但他連,天空都沒有看見,只看見被煙火熏得黑黑的屋頂,屋頂?shù)囊恍┛p隙里,這里那里,斷斷續(xù)續(xù)透進(jìn)來一些光,一個將雪未雪的下午黯淡的天光。
這個時代神靈已經(jīng)遠(yuǎn)遁了。
這時,門被人敲響了。桑丹和格拉都一下坐直了身子。然后,門被推開了一點,風(fēng)無形但有力的身子趁機(jī)往里拱,要把門完全打開,但敲門的人伸手把門帶住了,只從那道門縫里探進(jìn)半張臉,那是恩波的臉,這張臉上帶著不太自然的笑容:“請問,兔子在這里嗎 ”
屋子里的兩個人都張大了嘴巴,卻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來。
好在從光線明亮的外面往屋子里看,一時間還看不清楚什么,屋子里的人卻看見恩波本來就大的眼睛睜得更大了:“請問,兔子到你們家來過嗎 ”
格拉把嘴合上,又把嘴張開,但還是什么聲音都沒有發(fā)出來。
“兔子告訴我,說要來找格拉哥哥玩,兔子,該回家了!
格拉好像聽見了兔子細(xì)弱的聲音:“我在,阿爸,我在!
這時,格拉嘴里終于發(fā)出聲音了,好像在跟那個聲音爭辯:“不,他不在,恩波叔叔,兔子不在。”
同時,他覺得身子僵硬冰涼,像是鬼魂附體一樣。。但是,恩波笑了,說:“我知道你這個孩子喜歡開玩笑。”
躺在地上的兔子已經(jīng)站起身來,死過去一次的兔子又活了過來,他繞過格拉,走到父親跟前,聲氣細(xì)弱地說:“阿爸,我跟你回家。”
格拉喃喃地說:“恩波叔叔,以后我不跟兔子玩了!
恩波騰出手,把兔子抱起來,風(fēng)把門完全擠開了。很多光也隨之?dāng)D進(jìn)來。恩波高大的身子差不多把這扇門完全堵住了。他說:“沒有關(guān)系,你們可以一起玩,高興一起玩,就一起玩吧!
恩波轉(zhuǎn)過身,帶上門,把明亮的光線也一起帶走了。
格拉還聽見兔子在對他親愛的父親說:“阿爸,我告訴了格拉哥哥,你要請他們?nèi)ノ覀兗疫^年!
格拉喃喃地說:“不要,不要。”他抱著腦袋,聽見自己在心里不斷說,不要,不要,不要你們來玩,不要你們請我們吃飯。不要,不要,不要啊! 他挪到蜷在墻角的母親那里,把回響著奇怪聲音的腦子靠在母親的懷里。
母親的兩只手,一只五指分開,插進(jìn)了他蓬亂的頭發(fā)里,一只輕輕地?fù)崦哪橆a。母親只是說:“我可憐的娃娃。我的好娃娃。”
然后,雪就下下來了。
雪下得那么綿密,天空一下子就暗了下來。雪一直在云層上累積著,直到天空再也承受不住,終于崩塌下來了。
格拉嘆了一口氣,緊繃繃的身子在母親懷中慢慢軟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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