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節(jié) 媽媽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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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鐵里,李冉的母親向葉子講起和她母親認識的經(jīng)過。地鐵哐啷哐啷噪音很大,葉子只能豎起耳朵仔細聽,才能聽清她緩慢的話語。
不記得是2002年底還是2003年初,反正也是個冬天。是個星期天上午,我記得很清楚,天下著雪,我像往常一樣去共和廣場那邊的教會。起初我并不信教,不過是想去見見經(jīng)常在那里集會的中國人,從他們那里獲得一些工作信息,而且教會里經(jīng)常也有免費的工作機會發(fā)放。工作不好找,大家也只有通過這種方式互通有無,獲得些機會。也許是因為天氣不好,那天去教會的人很少。神父在上面宣講圣經(jīng),中國人三五成群地坐在后面竊竊私語。我看見一個穿紅風衣的女人坐在很靠前……
母親的確有件紅風衣。那是葉子在城里最好的商場,用自己平時積攢的零花錢買的,送給母親遠行的禮物。
她遠遠地獨自坐著,因為是紅色,很顯眼。于是,我就走過去,輕輕坐在她的身邊。她雙手撐著頭,臂肘支在前排的椅背上,閉著眼睛,像是在很認真地聽神父布道,又像是在禱告。我見她神情專注,以為她是教徒,沒敢打擾她。坐著無事,便也開始注意聽神父的宣講,居然聽了進去,有種醍醐灌頂?shù)母杏X。也許是那一次,我開始相信基督。禮拜做完了,我們才開始交談。你母親說,她也不信教,是聽別人說經(jīng)常有好多中國人在教會里交流信息,來碰碰運氣。既然來了,就不能褻瀆神靈。那時女兒李冉也還在國內(nèi)。身為母親,我和你母親有著太多的相同,特別是一談到彼此的女兒,我們的話多得說也說不完。我還清楚地記得,你母親對我說,一定要供女兒在國內(nèi)讀完大學,再讓她來法國留學。這樣女兒會少遭罪,也不會浪費她的青春,誤了她的前程。她說,至于以后是不是還留在法國,那得由女兒決定。我當時真的很佩服她,為了女兒的前途,可以忍受那么大的痛苦。四五年或許更久,不能與自己心愛的女兒相見團聚,哪個母親能做得到?我就做不到,我只想越快越早把李冉弄到法國來,別的我什么都不愿去想。這也許就是我和你母親的不同。
葉子不知道,在與李冉的母親相比,母親的選擇是否正確。因為不管怎樣,現(xiàn)在李冉和她的父母團聚了,自己還在人海茫茫中尋找母親。想到此,她偷偷在心里嘆了口氣。
此后我和你母親還見過幾次面,記得有兩次是在教會,還有一次是在美麗城的偶遇。最后一次見面,你母親告訴我,她找到工作了,是在一家餐館做服務員,還說老板是個柬埔寨華僑,為人厚道。我很為她高興。但那時我正為李冉來法國的事弄得焦頭爛額,并沒有心思與你母親多聊。再后來,李冉終于來了,我們搬家了,而你的母親也好像換了住處,我們就失去了聯(lián)系。以后雖然常常想起她,心里惦記著,總希望能在哪兒在遇上,但老天爺沒有遂人心愿,我和你母親就再也沒有見面。
與李冉一家分別后,葉子的心情難以平靜。但她還是非常高興。畢竟第一次得到了證實,在巴黎,有人認識母親,見過母親。在巴黎,母親并不是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這就是葉子,即使在最痛苦的時候,她也愿意根據(jù)美的法則來編織生活。
葉子不記得自己出了地鐵,怎么拐進了蒙萊路,好像一抬頭就發(fā)現(xiàn)自己已站在這路口。陽光很暖和,平日寧靜的街心小廣場此時人聲鼎沸。許多年輕的家長帶小孩來這里曬太陽玩耍。有兩只紅色的風箏,帶著長長的藍色尾巴,在天空中冉冉升起。它們的舞動,牽動著孩子們的歡呼。葉子一眼就望見了伊凡雀躍的身影,離他不遠的一條長椅上,安德烈正捧著一本書。
“哦——葉子——”
伊凡一陣似風的跑來,把她拉到安德烈的身旁。這樣貿(mào)然來打擾他們,葉子有點不好意思。安德烈卻像明晰她的想法,輕輕地說:“伊凡等你好長時間啦!
葉子想問你等我了嗎,但她沒有說,只是微微地笑了一下,坐在長椅上。他望著她,她微微泛紅的臉,流露出的歡喜,正像樹林中所流出的泉水一樣,純凈、自然、難以遮攔。
“今天有什么好消息?”
“媽媽,哦,我終于得到了媽媽的消息……”她情不自禁地抓起他的手,緊緊地握著。兩眼放著光,直視著他,往事一股腦兒奔瀉而出:兒時瑣碎無聊的隱私,各種甜酸苦辣。
自從母親有了她,喜怒哀樂都圍繞著她。
小時候,她有嚴重的貧血癥,經(jīng)常暈倒在課堂上。母親帶著她看遍了全城的名醫(yī),為給她補身子不惜花大價錢。但她的身體卻無好轉(zhuǎn),嚴重時還在上學的路上暈倒過,不得不休學。母親為了她,辭了工作,在家教她學習,陪她鍛煉身體。那幾年,母親和她形影不離,她的每一點進步母親都會給予充分的肯定。
母親一直想把她培養(yǎng)成為個淑女,舉手投足都有規(guī)范。她不樂意,就大呼小叫“臭屁屁——”這下可把母親嚇壞了,瞪圓眼睛,很嚴肅地教訓她,“你要記住,淑女,是不能說‘屁’這個字的!”母親話還沒說完,卻“噗”的一聲放了個響屁。她們相視一愣,母親抱住笑得前俯后仰的她,說:“不許笑,這只是個意外!钡赣H話還沒說完,她自己已撐不住了,跑到一邊哈哈大笑起。
她慶幸有這樣一個母親。在成長的歲月里,母親更像是她的姐姐,懂得她理解她支持她,她和母親永遠有說不完的話。而不像她的許多同齡人與父母的關(guān)系緊張得如同敵對雙方,青春叛逆期幾個月不和父母說話也是常有的事兒。她永遠都記得,冬天的時候,生一盆火,火上烤著年糕,煨著香濃的茶。她和母親圍著火盆坐著,喝茶吃年糕聊天。炭火烤得她們的臉時而發(fā)紅,時而發(fā)紫,時而發(fā)藍。她們一聊就是好幾個小時,誰也不知道她們在聊些什么,而她們自己卻時常發(fā)出神秘的會心的笑聲……
說到這里,葉子上氣不接下氣地停頓一會兒,覺得一陣頭暈眼花。這時,太陽已經(jīng)偏西了,但她沒有發(fā)覺,繼續(xù)說下去:母親把最好的光陰給了我,當我身體好了,能像正常孩子一樣上學,母親卻遭遇中國國有企業(yè)大改革,許多工廠倒閉重組,她再也無法回到原來的工作崗位上。她便四處打工。特別是父親去世后,母親為了不讓她受窮,和別的孩子一樣,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有時甚至一連打幾份工。她寧可自己累得吐血,卻從不讓她受半點委屈。她永遠都不會忘記,初中畢業(yè)考試,她生病影響了考試,分數(shù)離重點高中錄取分差五分。要上重點高中,必須交一萬元贊助費。母親為了讓她能上夢寐以求的重點高中,竟然去賣血籌錢。當她無意看到母親的賣血單子,她真恨不得打自己幾耳光……
她什么都記起來了。這一切,都像發(fā)生在昨天。她滔滔不絕地用中文講著,語速非?,也不管他聽不聽得懂。其實,她并不在乎他懂不懂,她是說給自己聽的。
他被她迷住了,久久地凝望著她。他看見她的黑眼睛也在跳舞,她笑起來臉頰上還浮現(xiàn)出小酒窩。陽光已斜出了小廣場,暮色已經(jīng)很濃了,廣場里除了他倆和在不遠處跟小男孩一起玩的伊凡,就再也沒有別人。
“呀,他們都走了?”葉子猛然發(fā)現(xiàn),驚叫起來。她覺得臉頰發(fā)僵好像哪兒有些痛,一感覺到痛,嘴巴真的立即酸痛起來,而且干渴難耐。她的話講得實在太長太多了。與此同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還抓著他的手,臉一下子紅了,不好意思松開他的手。
安德烈看著她的眼睛說:“你是幸運的,你有個好母親!”
“伊凡也有個好父親!”
他把目光投向伊凡,頓了一下,才說:“我一直想做個好父親……”
伊凡廣場中央和小男孩做游戲,他快活地一次一次地把手中的小皮球拋向前方,小男孩歡跳亂跳地去把球撿回來。他倆都望著伊凡,好半天都沒有再說話。
“天黑了,我們該回家吃飯了。”安德烈合上書,站起來,叫伊凡和小男孩回家。伊凡拉著葉子的手,徑直往大樓里帶,那一刻葉子感覺有點窘。他并沒有請她吃晚飯呀?
“兒子,今天我給你和葉子做比利時紅燴牛肉,好不好?”
一句話,他就解了她的窘迫。如果葉子眼睛轉(zhuǎn)得夠快,她還能捕捉到他熱辣辣的目光。
“好耶,我還想吃葉子做的雞蛋煎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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