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痛苦即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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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真相的門打開,邁進門去仍需要足夠的勇氣。有時候,葉子仍感覺自己像被綁在一根繩索中央,兩端都有人在用力拉她。前行還是退縮,誰的力量大誰就可以拉走她,可當那兩人勢均力敵時,她就會被繩索勒得喘不過氣,最后攔腰截斷。害怕猶豫,她會有。但是,她仍是堅強和勇敢的,不會永遠害怕猶豫。既然真相已經(jīng)存在,知道它,比起逃避它,不見得更好也不見得更壞。
晚上,伊凡要回家看小男孩。葉子堅持安德烈和伊凡一起回家。
“你剛好,一個人能行嗎?”安德烈不放心。
“我全好啦!”葉子說著,做了個伸展運動,“看,我多有勁。明天就可以去上學!
安德烈笑了笑,沒有再堅持,又叮嚀了幾句,和她吻別。望著父子倆走遠,葉子提起外套,沖出門,向地鐵站跑去。她必須去找阿芰。
幾天不見,阿芰也像大病了一場,明顯蒼老了許多,頭發(fā)里的灰色也開始泛白。回憶使她不得不正視自己的靈魂,正視自己的痛苦。這令葉子于心不忍。但也許真如安德烈所說,痛苦即幸福,無人能拒絕。她一見到葉子,神情立即振奮起來。
葉子最終還是沿著阿芰的講述,走進母親生活的真實。阿芰說,她和葉子母親的幸福生活并沒有維持很久。
2003年6月的一天上午,阿芰和母親像往常一樣在餐館廚房收拾碗碟,準備馬上開門營業(yè)。老板發(fā)現(xiàn)當天的生菜不夠,那段時間餐館做的春卷賣得不錯,法國人吃春卷,習慣用生菜菜葉包裹著吃,稱那才是正宗的吃法。老板臨時叫母親去附近的市場買幾棵生菜回來。母親剛出門,十幾輛大小警車呼嘯而至,陣勢驚人。
那段時間巴黎很不太平。巴黎郊區(qū)阿拉伯人和黑人因抗議政府的不公平待遇,大肆焚燒車輛,僅兩三天的時間,巴黎郊區(qū)就有五百多輛私車及公交車被燒毀。騷亂剛剛平息,陰影還未從人們的心里完全散去,所以看到那陣勢大家感到十分恐慌,以為又發(fā)生了什么大事。餐館老板和幾個工友好奇地站在門口觀望。突然一群荷槍實彈的警察沖了進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他們?nèi)靠刂破饋,要他們一個個出示證件。一個警察還拿槍指著老板,要他拿出餐館賬本報稅單?吹侥顷噭,一向見多識廣、隨機應(yīng)變的老板都嚇傻了,他說他開店十幾年來,這么多荷槍實彈的警察闖進來,拿槍指著他,還是頭一遭。
當時,阿芰在廚房里打掃衛(wèi)生,聽到警車呼嘯早已嚇得直哆嗦,忽又聽見樓上人聲嘈動,更是嚇得不知往哪里躲。恰在那時,有個工友拖著個大垃圾筒從她身邊走過,她急中生智,打開蓋子就跳了進去,工友見狀,又往里面倒了兩袋子垃圾把她嚴嚴實實地埋住。當時她只有恐懼,只求不被抓走,什么惡臭什么骯臟都顧不上。不一會兒,她聽見急促的腳步聲和人聲。是警察沖進廚房來了,她在垃圾筒里嚇得大氣都不趕出。后來聽老板和工友說,除了警察還有勞工稅務(wù)部門的人,在店里折騰了一個多小時。由于巴黎治安不好,中國人又往往是街頭混混打劫的對象,許多人害怕身份證件丟失,一般沒有隨身帶證件的習慣。警察不由分說把店里幾個沒有證件的工友全都拷走。事后,老板收齊了他們的證件送到警察局,人才被放出來。但有一個沒有身份的洗碗工卻再也沒有回來。老板說他已由警察局送交到移民局,等待他可能就是被返遣。阿芰在那臭氣熏天的垃圾筒里悶了一個多小時,被人拉出來時,她幾乎失去意識。
自那次驚嚇后,差不多一個月,阿芰成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門,更不用說打工了。是母親默默地維持著她的生活。母親雖然逃過了那場劫難,但隨后的處境也很糟糕,餐館老板經(jīng)歷了被槍指著的經(jīng)歷后,也不敢再雇傭沒有身份的黑工。失去工作,母親只能去找點臨時工干干,今天在這個餐館洗碗,明天去那家看孩子。她一天天地消瘦下去。阿芰不忍心拖累母親,做了暗娼。
阿芰說她這輩子也不會忘記做的第一筆生意。
有天夜里,母親很晚沒有回家。阿芰很擔心,就到樓下去等。她不知怎的走出了小巷,來到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在過馬路的時候,一個男人緊挨著在她的身邊。她一點意識也沒有往前走。那男人跟了她許久,突然伸出一雙手緊緊抓住她的手臂。你要去哪兒?男人問她。她茫然地望著他,搖了搖頭。好奇怪,那一刻她一點也沒有害怕。放開我。阿芰勉強動了動嘴皮。他慢慢松開她的手臂,好奇地說,夜里,一個單身女人,在這個時辰的巴黎,你到底想去哪兒呢?阿芰還是沒有回答他,不過她也沒有再往前走,但停下來,她就再也不能繼續(xù)動彈了。男人撤回身,看了她一會,一把拉住她說,那么跟我走吧。就這樣,她像個失魂人,跟著那男人。男人攔了輛出租車,出租車把他們送到一個小旅館。她做了第一筆生意,甚至連那男人的臉都沒看清。第二天醒來時,男人已經(jīng)走了。床頭放著兩張百元大鈔。阿芰呆呆地望著那兩張百元大鈔,心里什么感覺也沒有,甚至連后怕也沒有。她去浴室痛快淋漓地洗了個澡,然后就離開了旅館。
阿芰揣著那兩百歐元,拖著母親去了一家好館子,美美地撮了一頓,她還要了一瓶好酒,一個勁地與母親干杯。阿芰說她永遠也忘不了母親看她的眼神,是心疼是痛苦是無奈是憫惜,沒有一點點瞧不起。她心里很清楚,母親知道那錢是怎樣來的。母親什么也沒說,仍舊像往常一樣陪她吃陪她喝。就憑母親這一點,阿芰記得她一輩子。
那時阿芰風韻猶存,生意漸多,賺的錢比打餐館工要多得多。有一段時間,一個法國男人常來找她。那男人出手大方,而且不像其他客人變態(tài)動粗,他對阿芰很溫柔,與阿芰過完夜,還會送阿芰回來。阿芰無法拒絕這樣一個男人,終于有一天在住處接待了那個男人。沒想到卻被同屋的上海女人撞上。從此她們就對阿芰指桑罵槐、冷嘲熱諷,她們不愿與雞住在一起,發(fā)誓要將阿芰趕出去。阿芰說要不是舍不得與母親分開,她是一天都不愿在那個屋檐下住下去。可是那地方房租實在是便宜,如果叫母親和她一起搬走,那就得加重母親的負擔。她不愿也不能。她想只要她不搬,那兩女人也不能把她怎么樣。于是與兩個上海女人明爭暗斗了一段時間。沒想到,她們做得絕,告到房東那里,房東下了逐客令。就這樣,與母親分開了。臨走時,母親把那件紅風衣送給了她。
阿芰受夠了與人搭鋪的苦,想方設(shè)法租個房子單獨住。她是干那個的,自己也覺得無臉見人。因此與母親分開后,很長時間她都沒有去找母親。有一天晚上她遭到打劫,手機被搶,丟了與往日朋友熟人的聯(lián)系方法,她也徹底告別了過去一切。阿芰說她其實還是忘不了母親,她從不到母親住的那條街去做生意,也是害怕母親遇上難堪。有一次她路過那里,望著那幢樓好久,終于下決心上去了,卻被告之,母親搬家了。
最后一次見到母親,是在美麗城的不期而遇,那已是2003年年底了。母親見到阿芰顯然很高興,對阿芰說她已改行做保姆,并找到個好雇主,不僅活兒輕松,工資也高,不過她有可能會隨那家人到外省去。當時阿芰急著去與一個客人約會,來不及與她多講,匆匆記下母親的電話號碼?傻人氲揭o母親打電話時,卻怎么也找不到那張小紙條。她懊惱了好久。此后的幾年里,她再也沒有見到母親,也沒有母親的消息。每當她想起母親時,就會對自己說:春姐找到了個好雇主,她去了外省,她的苦日子快熬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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