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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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鄧小平帶著一株修剪得很漂亮的萬年青，來到西山葉劍英住處。他一走下紅旗轎車就提示警衛(wèi)員把這盆萬年青交到他自己手里，卓琳提醒說太重，鄧小平連說不礙事、不礙事。
迎接的軍人走向前要接過鄧小平手中的禮物，鄧小平搖搖頭，示意要自己親手送到主人手里。
這一天，是葉帥八十大壽。
說話間，身著一身藍色中山裝的葉劍英，已經(jīng)滿面紅光地迎了出來，哈哈笑著說，小平同志，大駕光臨，蓬蓽生輝，沒想到你先拔頭籌啦。
鄧小平說，葉公一生屢建奇功，今天八旬華誕，理應(yīng)舉國同慶，我怎能不來？來，這是我寓居西山精心侍奉的一棵萬年青，祝老兄青春永駐，壽比南山。
葉劍英雙手接過萬年青，笑逐顏開。
客人一落座，葉劍英就招呼工作人員為三人合影。葉劍英、鄧小平并排坐著，卓琳站在兩人身后，合了一張影。這張照片至今被葉家與鄧家分別珍藏著。
主人與客人落座后的話題，立即就轉(zhuǎn)入“鄧小平復(fù)出之后抓什么工作”這個重要而緊迫的題目上。葉劍英揮手退去了所有的工作人員，輕聲問鄧小平說，小平同志，十屆三中全會將近，工作的問題考慮得怎么樣了？鄧小平猶豫了一下，說，我考慮再三，想向中央主動請纓，分管科學(xué)和教育工作。
葉劍英聽了，搖搖頭說，這倒是出乎意料，你恢復(fù)的職務(wù)是第一副總理啊，要統(tǒng)攬全局的。
鄧小平笑了笑，說，時過境遷，我已經(jīng)七十三歲了，能輔佐你們做些具體工作就足夠了，這是我的真心話。
葉劍英聽后，再次搖搖頭說，如今百廢待興，需要大智慧、大手筆、大圖紙啊。
鄧小平想一想，說，大圖紙要一筆一筆地畫，要找好一個起筆的突破口。四個現(xiàn)代化，關(guān)鍵是科學(xué)技術(shù)現(xiàn)代化，科學(xué)的基礎(chǔ)在教育。中華民族要振興，首先要在黨內(nèi)和社會上造成一種風(fēng)氣，那就是：尊重知識，尊重人才。
葉劍英說，小平同志你說得好，精辟。不過，有一條，軍隊你還是要管，這可不是我一個人的意見，徐帥、聶帥都再三提出的。
鄧小平低頭思索了一下。
他覺得葉帥這個提議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葉帥用心良苦啊。這個問題也確實說到了要害處，一個國家要往前走，沒有軍隊的保駕護航，必然是走不安穩(wěn)的。于是鄧小平抬起臉來說了一句話：我就聽從中央的安排吧。
說到這里，就見聶榮臻手拄拐杖哈哈笑著走了進來。聶榮臻一見到鄧小平就說，看來我是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還是落到小平同志后面了。
鄧小平說，我住得比你遠，我是笨鳥先飛。
三個人剛剛坐定，門外又是一陣朗朗笑聲，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的徐向前、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科學(xué)院副院長粟裕以及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一副總參謀長楊成武一起走了進來。
鄧小平大為感慨，說，老帥們都來了。
葉劍英鄭重地指著鄧小平，對眾人說，你可是我們老帥的領(lǐng)班喲。
話音未落，將帥們一片掌聲。
這時，工作人員推出一個三層大蛋糕，上面插了八根蠟燭。葉劍英招呼大家落座，說，難得今天高朋滿座，吹蠟燭之前，我這個壽星老兒有小詩一首，念一下聊表心志。接著，葉劍英就朗誦起了他的《八十抒懷》：
八十毋勞論廢興，長征接力有來人。
導(dǎo)師創(chuàng)業(yè)垂千古，儕輩跟隨愧望塵。
億萬愚公齊破立，五洲權(quán)霸共沉淪。
老夫喜作黃昏頌，滿目青山夕照明。
朗誦完畢，葉劍英一口氣吹滅了八根蠟燭。
老帥的中氣還是在的。
鄧小平的家里立即跑來了請示工作的人。
來的兩位，分別是分管科學(xué)、教育工作的國務(wù)院副總理方毅和教育部部長劉西堯。這兩位聽說了鄧小平主動要求分管科學(xué)工作與教育工作，特地跑來聽一聽鄧小平的指示，尤其是鄧小平已經(jīng)有了召開全國科學(xué)大會和全國教育大會的工作設(shè)想。
庭院里，春意已經(jīng)很濃。接連不斷開放的花朵，以及在花瓣上開始成群飛舞的蝴蝶與蜜蜂，跟這些天鄧小平舒暢的心情很是匹配。
鄧小平看著兩位搶先而來的客人，笑著說，我還沒有正式復(fù)出，工作還得靠你們?nèi)プ�。我主動請纓管科技教育�？茖W(xué)和教育是四個現(xiàn)代化的關(guān)鍵和基礎(chǔ)，是被“四人幫”破壞的重災(zāi)區(qū)，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中國的現(xiàn)代化，我想應(yīng)該首先從科學(xué)和教育這兩個領(lǐng)域入手和突破。我愿意用最后的精力和諸位一起在這方面做些事情。
按照鄧小平的設(shè)想，他出來正式工作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籌備召開一個科學(xué)和教育工作座談會，在全國范圍內(nèi)找一批有一定影響和貢獻的科學(xué)家、教育家來北京聚到一起，仔細分析這兩個領(lǐng)域當前存在的問題以及解決之道，也算是為下一步召開全國科學(xué)大會和全國教育工作會議做準備。他決定讓方毅和劉西堯為他籌備此事。
這個設(shè)想不錯，兩位客人頻頻點頭。
人你們?nèi)フ�，我提幾個標準，鄧小平緩緩地說，要敢說話、有見解的，要在科學(xué)教育領(lǐng)域有才學(xué)、有貢獻、有影響的，不要行政人員，不要找與“四人幫”有牽連的。就這么幾條。怎么樣？
這時候鄧小平就看到教育部長面露難色了。鄧小平知道他心里在擔(dān)憂什么，于是笑一笑說，說吧，說出來。
劉西堯便小心翼翼地說，您說的“有影響、有才學(xué)”這當然好，但是這方面的老專家，情況很復(fù)雜，小平同志您也知道，他們頭上還戴著各種各樣的“帽子”。
果然是這個問題，這就是科學(xué)與政治的迎頭相撞。鄧小平一拍椅子扶手，站起來說，就這一條最重要，這是粉碎“四人幫”之后的第一個科教會議，不把各個領(lǐng)域的大專家請來還有什么權(quán)威性和說服力？西堯同志，在這個問題上，我們都要解放思想！
聽到這里，方毅趕緊說，請小平同志放心，我們一定盡全力做好這件事情。
鄧小平這才滿意地點點頭說，座談會以中央的名義開，籌備工作除了科學(xué)院、教育部，再加上胡喬木他們的國務(wù)院政策研究室。我現(xiàn)在還沒有正式復(fù)出，讓田志遠同志擔(dān)任籌備組的聯(lián)絡(luò)員，在你們的領(lǐng)導(dǎo)下負責(zé)一些具體工作的協(xié)調(diào)。你們看怎么樣？
方毅、劉西堯異口同聲地回答 :堅決按小平同志的指示辦。
鄧小平在晚上洗腳的時候，忽然抬臉對卓琳說，我還沒有正式上任呢，就這么布置工作了，妥當不妥當��？卓琳笑著說，你就是這個急脾氣，現(xiàn)在才想到這個問題。鄧小平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緩緩地說，不是我急，是國家的事情太急了。
七
鄧小平搬家了。
他的新宅子位于北京地安門內(nèi)大街路西的米糧庫胡同。
米糧庫胡同因以前擁有存放米糧的倉庫而得名。走進胡同里，可以看見南北兩側(cè)坐落著各個院落。這條胡同的中部驟然變窄，胡同也隨之打了個小彎，再往前走，拐個彎，就與恭儉胡同相接了。米糧庫胡同總長雖不到三百米，卻安靜，走進去有一種樸實溫馨的感覺。
鄧小平的新宅是一個普通院子，兩排住房呈連接的 “L”形。房前的庭院是鄧小平最滿意的處所，面積大約有兩畝。兩棵早就種在那里的松樹比肩而立，枝葉交織，難分彼此。
那天，卓琳站在這兩棵松樹前看了好久，然后彎腰問正在給一蓬小草培土的眠眠，你看這兩棵松樹長得像什么？
眠眠認真地看看，忽然說，像兩條龍一樣，您看，這條大龍像爺爺，這條小龍像奶奶。大家聽了都笑，鄧榕說眠眠的眼力真不錯，這兩棵樹還真像兩條龍。七
受到眾人鼓勵的眠眠突然又靈感一現(xiàn)，說爺爺、奶奶都屬龍，就叫它們雙龍樹吧。
雙龍樹，雙龍樹，在庭院里忙碌綠化的合家大小都拍起了手。
正在種草的鄧小平直起了身，笑著對身邊的老伴說，卓琳啊，咱們認識快四十年了吧？
卓琳說，是啊，一九三九年，我們在延安相識。你看，現(xiàn)在成了這么一大家子了。
鄧小平拍拍手心的泥，走到一邊，掏出煙來抽。
一縷裊裊升起的輕煙漸漸地將他帶到了剛才老伴所說的一九三九年。那一年，卓琳的名字還叫蒲瓊英。
那時候的鄧小平還不認識這位二十三歲的姑娘。他記得，他第一次看見這位后來叫卓琳的姑娘，是在延河邊。那條河里水聲嘩嘩，一大群女兵在河邊洗衣服。他那個時候是八路軍一二九師的政委。他是來延安開會的，那一刻他正與中央保衛(wèi)局局長鄧發(fā)一起策馬路過河邊。他事后想，鄧發(fā)帶著他走這條路，很可能是事先安排的，就是為了要在他的視線里出現(xiàn)一群夕陽下河邊的活潑女兵。
他記得鄧發(fā)一直在說，你看啊，看河邊啊，看到那群女兵了嗎？
鄧發(fā)又說，走，我們再走近一點看看。
鄧小平很不明白鄧發(fā)為什么要這么說。這時候鄧發(fā)就哈哈地笑起來，對他說，小平啊，毛主席交給我一個任務(wù)，主席說 “鄧發(fā)呀，你是飽漢不知餓漢饑呀，你的本家鄧小平三十五歲了還沒有媳婦，怎么能安心在前方打仗呢？趁他來延安開會，趕緊想辦法給他張羅一個帶走吧”。
鄧小平記得，那一刻，他的心一驚，舉起馬鞭指著鄧發(fā)說，亂彈琴，我找老婆可從來不要別人介紹。他記得鄧發(fā)急了，說，你在前線不是沒有條件嗎？你看河邊，清一色的青年女學(xué)生，機會難得呀，再過幾年，可都是別人的媳婦嘍。趕緊看看，有相中的告訴我，我給你當紅娘。
鄧小平也記得，他這時候確實是沉下心來了，于是往河邊多看了幾眼。他看見了卓琳。他當時問鄧發(fā)，你看那個在河邊蹦蹦跳跳的女娃叫啥？這時候鄧發(fā)也注意到那個姑娘了，說，小平，你有眼力啊，那個姑娘我認識，叫蒲瓊英，二十三歲，是云南巨賈宣威火腿大王浦在廷的小女兒。她是云南省第一個考上北京大學(xué)物理系的女生，也是第一批參加全國運動會的女子長跑運動員。鄧小平記得，他聽鄧發(fā)說到這里的時候幾乎嚇了一跳，心里想，這么一個大知識分子啊，這么一個厲害的運動員��！
那時候，鄧發(fā)又向他介紹說，這姑娘后來到了延安，延安公學(xué)畢業(yè)后入的黨，現(xiàn)在公安部工作。這女子心氣很高，我去給你問問看，可不一定行啊。
鄧小平記得他那一刻卻是上了勁兒，他對鄧發(fā)說，鄧發(fā)，你要這么說，我還一定要把她帶到太行山去呢。你先幫我偵察一下，再讓我看看她的檔案，回前線之前，一定攻克這個山頭。
鄧小平記得自己說完這句話，就扭轉(zhuǎn)馬頭離開了波光粼粼的延河。鄧發(fā)連叫幾聲也沒有把他叫回來。
其實，鄧小平嘴里這么說，心里也是懸著的，自己有了這份心，還不知道人家姑娘是怎么想的。很快，鄧發(fā)那邊就有了消息，可是這消息卻有點令人沮喪。鄧發(fā)是這樣說的：小平啊，人家說了，堅決不嫁老干部。
鄧小平問為什么。鄧發(fā)無奈地說，為什么，我也不知道，人家就是不給正面回答，卻給我講了個故事。她說，她有個朋友嫁了個老干部。晚上，兩口子出來散步，女的說今天的月亮真圓啊，男的說你管月亮干什么？女的又說要是有點音樂就好了，男的說你不嫌吵啊？
聽了鄧發(fā)的這番話，鄧小平記得自己忽然大笑起來，連聲說明白了、明白了，嫌我是個土包子。
鄧發(fā)那一刻顯得有些灰心，說，小平，我看咱們還是換一個吧，這個實在談不通。
沒想到鄧小平的執(zhí)著勁兒上來了，他說，老兄，麻煩你再去給我傳個話，就說我鄧小平想當面和她聊聊，只要她肯見我，你的任務(wù)就算完成了。
這行嗎？鄧發(fā)心里沒數(shù)。
連一個女娃子的思想工作都做不通，這個政委不是白當了？你就等著喝喜酒吧。
鄧小平記得他當時說這話，是斬釘截鐵的。他覺得只要自己弄清楚了那個姑娘心里的顧慮，就一定有辦法去消除。
果然兩人的首次見面，談話還比較順利。
鄧小平記得他先是向她介紹了自己留學(xué)法國的經(jīng)歷。鄧小平在法國勤工儉學(xué)以及后來參加共產(chǎn)主義運動的曲折經(jīng)歷，使姑娘的心靈被深深地觸動了。
鄧小平記得他后來又說起了莫斯科的風(fēng)云。那是在莫斯科中山大學(xué)，鄧小平努力地啃著馬克思主義的大部頭著作。這一段求學(xué)經(jīng)歷，使姑娘的眼睛更加亮了起來。
鄧小平后來就把話題引到了體育運動上，他對姑娘說，聽說你練過長跑，還參加了全國運動會。
他記得卓琳的眼睛那一刻突然就放出光來。卓琳說，我是隨云南代表團去上海參加運動會的，沒有幾個人報名，后來就沒有正式參賽。運動會一結(jié)束，我就跑北平來上學(xué)了，長跑不過是業(yè)余愛好。
鄧小平馬上說，一九二四年我在法國巴黎看過奧運會比賽。那一屆奧運會最引人矚目的項目是啥，就是長跑��！芬蘭的三位長跑巨星，一個叫科勒赫邁寧，第二個叫魯米，還有一個叫里托拉，他們?nèi)齻�包攬了中長跑項目的冠軍。特別是魯米，一個人奪得了一千五百公尺、三千公尺、五千公尺等五個項目的金牌。那時候，巴黎大街上到處都是魯米的畫像啊！
卓琳很奇怪鄧小平會去看比賽，而且還看那么多的項目，鄧小平當時是這么跟她解釋的：我們窮學(xué)生買不起票。那時候我是足球迷，當時最厲害的球隊是烏拉圭隊。為了看烏拉圭隊的比賽，我把外套都賣了。
兩個人的談話到了這兒，在情感的進一步發(fā)展上，應(yīng)該就沒有太大的疑問了。鄧小平記得卓琳當時很感慨地說了一句：沒想到你這個長征老干部還有這么有趣的經(jīng)歷和這么高雅的愛好，真是了不起。
鄧小平也記得，他就在那一刻成功了。于是他說了一句單刀直入的話：你看，老干部也不都是土包子。我們雖然年齡上有一定的差異，但這并不妨礙我們的交流。你愿意和我交朋友嗎？
卓琳回答出“我愿意”這三個字幾乎是沒有猶豫的。
鄧小平也記得他與卓琳的婚禮很簡樸。那是在延安楊家?guī)X毛澤東窯洞門口，一對是鄧小平和卓琳，一對是孔原與許明，兩對新人在大家的祝福下互相鞠躬。前來祝福的人很多，有毛澤東、劉少奇、張聞天及其夫人劉英、博古、李富春及其夫人蔡暢�；槎Y的場面也很簡樸，幾張長桌拼在一起，桌上熱氣騰騰的大白菜熬肉和幾個很平常的素菜，兩壇老酒，幾摞黑陶碗，就是婚宴的全部。當然，還沒忘記拍照。延安攝影隊的攝影師還是毛主席親自招呼來的，攝影師為這兩對夫婦分別拍了一張新婚照。那天，新郎鄧小平的興奮勁兒是不消說的，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咕嘟咕嘟喝了好幾碗白酒。酒是賀喜的人拉著他硬灌的，眾人都以為他快撐不住了，誰知他一直精神抖擻，酒色也沒有上臉，而另一個新郎孔原就被徹底灌翻了，瞪著一對醉眼，連自己的新娘也認不準了。進洞房之后，卓琳問自己的新郎說，你酒量怎么這么大�。苦囆∑秸f，還不是李富春和鄧發(fā)？原來鄧小平的這兩位老朋友特地為這位三十五歲的“新郎官兒”備了一大瓶白水，充作白酒。
想到這里，鄧小平嘿嘿地笑了起來，然后把煙頭掐滅了，走到正在種草的卓琳身邊問，你記得我們在延安拍的新婚照嗎？那張照片還在嗎？
卓琳一聽這問話就笑，說，你放心，我沒扔，每次搬家我都隨身帶著它，延安的照片就剩下這張了。
鄧小平點點頭說，找個時間，我們再照一張“全家�！卑�。
話剛說到這里，王秘書走過來報告說，田志遠同志和夏默同志到了。
鄧小平聞言，把剛剛握在手中的一把鐵鍬遞給了小兒子質(zhì)方，說，好，你們繼續(xù)勞動，我去辦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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