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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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等到岳芪洋第二次“教導”她的機會，半個月后，她接過盛青陽的班，去了急診內科。
這次黎糯的帶教老師是在實習生中頗具盛名的嚴姐姐，又是一位年紀輕輕當上副教授的女超人，也是編制隸屬于急診科的唯一一個女醫(yī)生。
嚴姐姐如此著名的原因，在于她兼具圣女貞德的氣場和千手觀音的速度。據說她最高紀錄是只身一人同時擋七輛救護車與整個搶救室，并且從容不迫，醫(yī)囑該開的開，病危該告的告，會診該請的請，病人該收的收、該轉的轉、該送的送。所以幾乎所有內科輪急診的醫(yī)生，無論長幼資質，哪怕回了科后再碰到她，都會恭恭敬敬地叫一聲“嚴姐姐”。
黎糯第一天跟隨嚴姐姐，正巧遇上市衛(wèi)生局領導春節(jié)前下基層慰問，同行的還有不少電視臺記者。
全院的醫(yī)務工作者都在說，終于可以讓領導近距離瞧瞧醫(yī)療資源分配是有多不均，三甲醫(yī)院是有多超負荷。而門急診大樓作為一附院的第一道防線，急診科大主任在早晨交班上立誓要讓他們水深火熱的現(xiàn)況上新聞，叫老百姓看看，不只有你們“看病難”，我們同樣“難看病”。
偏偏那天，事與愿違，從上午八點到下午兩點，急診掛號人數(shù)創(chuàng)幾年來的最低，且一輛救護車都沒來。
連嚴姐姐都忍不住嘀咕：“什么情況？工作到現(xiàn)在沒遇到過�！�
不過也拜難得清閑所賜，急診的同志們居然整點吃上了飯，居然在上班時間還能聊幾句天、還能起身上廁所。
結果下午領導和記者們一撤，病人瞬間如潮水般涌入。黎糯每刷新一次系統(tǒng)，瘋狂上跳的數(shù)字都要讓她瞠目結舌一下。
三點多來了那天第一輛救護車，是個從路邊“撿來”的昏迷患者。
120的院前急救人員一邊把老大爺運進搶救室，一邊在感嘆：“今天真是中邪了，全市120下午兩點前都沒有出過車。領導不愧是領導，連病人都能鎮(zhèn)住，絕對霸氣！”
送來的老爺爺，名字無、鈔票無、家屬無，俗稱“三無”。
病人生命體征平穩(wěn)，但呼之不應，沒有意識。
救人要緊。
嚴姐姐頓時開啟女超人模式。
“讓護士先去急診藥房借藥�！�
“打開靜脈通道，吸氧，上心監(jiān)。”
“小黎，去打搶救常規(guī)全套�！�
“血氣分析帶進�！�
“叫神內會診，你直接去神內急診把醫(yī)生拖過來。”
“掃急的頭顱磁共振�！�
……
兩個小時后，病人的兩個兒子現(xiàn)身，看了一眼無明顯異常的輔檢報告，一口咬定嚴姐姐診斷不明確，而且毫不作為的將身無分文的病人丟棄在搶救室。
黎糯真覺冤：這兩個口口聲聲號稱自己“孝順”的兒子，完全不知道與其中一人同住的老父失蹤，還在警察通知到后兩個小時才出現(xiàn)，甚至強詞奪理地認為沒看見醫(yī)生搶救就是沒搶救。
嚴姐姐上前一步拉下她，站到家屬面前說：“我們做的，攝像頭里記著，你們也可以看我寫的精確到分的搶救記錄……”
“我們不管這么多，你只要告訴我們老頭子到底為什么會昏倒！”家屬的手差點指到嚴姐姐的臉上。
“神經和心臟病變已經排除。我考慮可能是過服了導致中樞抑制的藥物，但是你們無法提供病史，病人也不配合不能洗胃……”
“�。磕銢]本事就把錯賴在我們頭上��？我告訴你！我爸離休干部！不缺錢！平時健康得要命都不吃藥的，能過服什么？你什么醫(yī)生？看病用猜的��？我警告你！我爸要是死了都是你的責任！”
家屬的拳頭即將揮向嚴姐姐。
“你們是想打架？”嚴姐姐臉一沉。
兩個兒子沒有繼續(xù)向醫(yī)生揮拳，而是沖到搶救室大聲吵嚷和踢砸設備。保安勸阻無效，最后把三班喚了下來，并出動了110。
嚴姐姐被警察“請”到旁邊的屋子協(xié)助調查，她什么都沒說，一個電話打到保衛(wèi)科調出搶救室和辦公室的監(jiān)控攝像。
“我很忙，也不想說什么，請你們自己看�！�
那天晚上見到岳芪洋，她就迫不及待地把急診驚心動魄的故事說與他聽。
“然后呢？”他配合地問道。
“后來啊，病人自己悠悠轉醒了唄。一問，老大爺正是因為小兒子想把他趕出家門，才一氣之下嗑了幾十粒安乃近。”她答。
“嚴姐姐真神啊，這都能猜到！”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自最初的互動之后，她履行對他的承諾，做他吐苦水的對象。之后的幾乎每天，從岳家花園離開后，不論多晚，在荒郊野外小樹林的跑車中，她都會陪他坐一會兒。
只是她本意是做傾聽者，實際卻變成了傾訴者。而一旦她閉了嘴，車內即又陷入一片沉默。
黎糯每次忍無可忍地張嘴，瞅著環(huán)抱雙臂望向遠處的他，又不知該說什么，于是繼續(xù)沉默。
兩人并肩而坐，僅僅相隔幾十公分的距離，她卻感覺很近，又很遙遠。
其實她明白，他需要的是一個遠離醫(yī)院、喧囂、是非、人群以及科研、實驗、入組、數(shù)據的地方，一段大腦放空的時間，就像高速旋轉的機器需要休息一樣。
有一次，他們就這么在安靜的環(huán)境下雙雙睡了過去。
她醒來時天已蒙蒙亮，他也剛清醒，伸手取出儲藏抽屜里的紅牛一仰而盡。
“空腹喝這個不好。”黎糯小聲說。
岳芪洋頓了一下，繼而又取出了第二罐。
她擋住了他的動作：“真的不好，不要多喝。我以前考試復習時曾經每天喝兩罐，后來就覺得肚子難受，甚至還停了經。”她補充理由。
“紅牛在體內功效時長四小時左右，然后會隨體液排出體外。作為女生，影響經期原因很多，包括自身的情緒變化，比如考試緊張、考前憂郁等，還有外界環(huán)境的改變�！彼f道。
要從藥代動力學角度分析紅牛的副作用她一定慘敗，但論通俗易懂那就不一定了，“你不想想，長打雞血能健康嗎？而且，”她說，“我不想守寡。”
事后，黎糯不斷深深地斥責自己沒睡醒就亂講話的惡劣行跡。但回想起那刻岳芪洋錯愕的表情，她又感到欣慰。
黎糯和岳芪洋，說來也認識了近二十年，無論是在模糊的幼年記憶里還是長大后的重逢，他一直只有一種表情——沒有表情。
只有這次是例外。
也許她無意中找到了打開他冰冷軀殼的鑰匙，她想。
一月份最后一次院周會，領導們回顧去年，展望今年，提出了新的一年中各科室將要完成的指標。
在如今這個自負盈虧的時代，為了應付不斷上漲的醫(yī)療成本及醫(yī)保帶來的壓力，醫(yī)院必須創(chuàng)收，而首當其沖的就是各大外科。繼外一獨立出外科大樓建成胸心大樓后，其他外科同樣面臨著再次擴大床位的處境，其中外三由原先的兩個病區(qū)增至三個，整整一層半樓面，再不夠就去占日間病房。
黎糯是從急診醫(yī)生們的交談中聽聞了這個消息，他們直嘆氣，說：“這不是要整死人的強度嗎？以后急診半夜要開刀的直接往C24送好了，反正每個醫(yī)生都下不了臺�！�
她想起岳芪洋，一陣陣擔憂。
果然，他在當晚就對她說：“恐怕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來不了這里了�！�
“因為指標？”
“嗯�！�
她看著他擰起的眉頭，無奈嘆道：“指標年年上漲，什么時候才是個頭？”
“不知道�！彼f，“除非招聘一批新的醫(yī)生，但把新手培養(yǎng)到主刀是個漫長的過程，至少得花上幾年�！�
“規(guī)陪出來的也不行？”
“完全不行。有些水平跟你差不多，更別提主刀了�！�
黎糯靜默了片刻，然后向他伸出手，“手機號�！�
“嗯？”
“你難道不認為我應該了解一下你的死活嗎？”她嫣然一笑，說。
岳芪洋點頭，乖乖拿出手機。
那晚，他破天荒地說了許多話。他說他喜歡飆車，因為在急速飛馳的過程中頭腦只能關注前方，從而所有紛亂的思緒都變成了簡單的單線條；他還說，自己在美國的時候每天工作十六個小時，半年沒回過家；說他有本小本子，從在美國主刀第一個病人開始就在上面畫正字，而到現(xiàn)在已根本來不及畫了……
最后，他將跑車開回岳家花園，換了黑色帕薩特將她送回寢室。
黎糯回到宿舍時，室友們早已就寢。
她沒開燈，一個人徑直走到陽臺上，吹著寒風。望向不遠處城市的霓虹已然暗下，而三幢住院大樓里的醫(yī)生辦公室和急診大廳依舊燈火通明，她忽然無聲淚下。
她發(fā)現(xiàn)，她真的喜歡上了他。
做手術時的他，給她醫(yī)用紗布的他，沉默寡言的他，侃侃而談的他。
掏出手機，點開那個最新的聯(lián)系人。
我對你能救活幾個人沒有興趣，只希望你能顧惜自己的身體。加油，我等你。
想了想，刪掉了最后三個字，點了發(fā)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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