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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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登第一次縱馬從巴爾虎草原的懸崖上俯沖而下時,只有八歲。
那也是他第二次見到昆特。
午后,昆特開始給自己的那匹黑馬備上鞍子,同時示意云登也一起出行。
云登從氈包里搬出了那副雕花的銀鞍,他本想將馬鞍直接放在氈包外小巴特爾的乘馬背上。但昆特制止了他,指向他自己牽來的那匹青馬。
那匹青馬,說是青馬,但顏色卻是介于青和白之間一種模糊混濁的灰白色,而且太瘦,三岔骨都支棱出來,而肋骨更是清晰可見。因為過瘦而又四腿細(xì)長,耳朵與其他的馬相比也似乎有些長得離譜,看起來像一只剛剛開春時跑過草原的脫了毛的長腿兔子。而更多的時候,它都是有氣無力地耷拉著腦袋站在拴馬樁邊昏睡。
這樣的馬,云登實在喜歡不起來。
無論如何,這匹馬都不能和昆特遠(yuǎn)道而來時每次騎的這匹漆黑如炭的黑馬相提并論,他一直弄不明白,昆特在騎著黑馬到來的時候,身后為什么總是牽著這匹青馬。
云登相信昆特,就搬著馬鞍向那青馬走過去。馬鞍沉重,以前備鞍都是小巴特爾直接幫他備好。但在此時,他無論如何不希望讓昆特意識到自己還太小,小得給馬備鞍也有些吃力。但這匹青馬比小巴特爾的那匹黑馬還要略顯高大,要想將沉重的馬鞍放在它的背上,確實有些艱難。
急切中,云登索性猛地將馬鞍以過頂?shù)姆绞剿ι像R背。還好,總算搭在馬背上,但那副銀質(zhì)的沉重馬鐙敲打在馬的肋腹上,發(fā)出沉鈍的聲響。顯然,馬被這粗野的碰撞磕痛了,它不安地戰(zhàn)栗著,但也僅僅是轉(zhuǎn)過頭來,那溫和的眼神讓云登頗感羞愧。
昆特走過來,將馬鞍扶正,系好馬肚帶。云登注意到昆特在收緊馬肚帶時,先將另一只手插到馬肚帶下,把馬腹上的毛理好,以防肚帶的搭扣夾住馬毛,然后才小心地收緊肚帶。
顯然,為了更保險一些,他還將肚帶收得更緊一些。
這個系肚帶時將手墊在下面以防夾到馬毛的動作,讓云登感覺非常受用。小巴特爾在給馬系肚帶時一直如此,他曾經(jīng)不止一次告訴云登這一給馬備鞍的要點。確實,很多牧人在系緊肚帶時,經(jīng)常猛地收緊,一勒到底,搭扣夾進(jìn)馬毛,夾痛了馬,馬會痛得驚跳,回頭咬人,久而久之,會對備鞍這件事心存恐懼,一看到牧人搬著馬鞍過來就驚跳不已。
云登將左腳插進(jìn)銀鐙中,但由于這青馬過于高大,他即使用力地向上躥,還是沒有翻上馬背,于是尷尬地僵在那里。昆特就在此刻扶住他的腰,將他扶上馬背。
這是屬于云登的雕花銀鞍。那雕鞍的前橋是如此精美,在他癡迷地輕輕撫摸著馬鞍前橋上銀質(zhì)鞍條古老的花紋時,昆特已經(jīng)呼哨一聲,打馬離開了。
而這匹青馬,在聽到這呼哨聲的同時,猛地一震。一瞬間,那種云登剛才看到的無力松垮就立刻消失不見,渾身的肌肉驟然繃緊,向前躥去,沒有準(zhǔn)備的云登被閃了一下。不過,對于四歲即被昆特扶上馬背的草原牧人的孩子,終歸不會有什么閃失。
云登懂馬,知道身下這匹青馬與剛才相比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他之前看到的一切都是假象。此時,當(dāng)它輕顛著開始奔跑時,渾身上下都洋溢著熊熊燃燒的火一樣的活力,每一塊緊緊附著在骨頭上的肌肉都在繃緊、拉伸,煥發(fā)出無盡的生機(jī)。
云登明白,昆特的那一聲呼哨喚醒了這匹沉睡的馬。
青馬很快追上了昆特所騎乘的黑馬。昆特此時只是用兩根手指鉤著韁繩,以一種非常舒服的慵懶姿勢斜坐在馬背上。
青馬與昆特的黑馬并肩而行,緊緊相隨。在這時,云登感覺到這青馬剛才渾身的緊繃似乎有所松弛,步伐也呈現(xiàn)出一種更為閑適的節(jié)奏。
就這樣,兩人騎著馬沉默無言地走了一段路,昆特回頭看了一眼,云登也回頭看時,注意到氈包已經(jīng)越來越遠(yuǎn),只是隱隱約約地浮現(xiàn)在地平線上的灰白色圓點兒。
昆特看了云登一眼,那目光中帶著鼓勵,并有些許俏皮。隨后,他突然又發(fā)出一聲如鷹啼般凌厲的呼哨,這一次,呼哨更為尖厲而悠長,令云登感到自己的耳膜為之一震。因為有了之前青馬隨著昆特的呼哨而突然前躥的經(jīng)驗,云登條件反射地勒緊韁繩,雙腿用力夾住馬腹。果然,云登身下的青馬幾乎是隨著那呼哨聲響起的同時屁股后坐,然后像彈簧一樣伸展腰身,以這彈跳般的步伐,開始飛跑。
云登意識到,昆特是在確定已經(jīng)跟氈包有了一定的距離,走出小巴特爾和烏蘭的視野之后,才領(lǐng)著云登這樣縱情飛奔。
云登很少有機(jī)會這樣打馬飛奔,小巴特爾不會讓他這樣騎馬,怕他受傷,也怕累壞了馬。
直到此時,云登才明白這匹青馬的與眾不同之處,它奔跑起來腳步如此輕靈,沉穩(wěn)如滑過平靜水面的小舟。云登胯下的馬鞍對于他這樣一個孩子來說有些過大了,但就是在如此松闊的馬鞍中,他仍然坐得十分平穩(wěn)。
初秋的草原,穗尖微微泛黃的牧草,在清爽的微風(fēng)中搖擺,這是草原最令人愜意的季節(jié)。
這樣騎在馬上縱情狂奔是云登期待已久的。他知道自己的胸中有些積淤的東西一點點地散盡了。
風(fēng)吹拂著云登的袍子,颯然有聲,他松了韁繩,伸展開雙臂,想象那是翅膀。真正的好馬騎起來,就像是飄浮,或者飛翔。這種奔跑的輕盈根本不是小巴特爾的那匹老馬可以比擬的,與這匹青馬相比,小巴特爾那匹老馬奔跑起來簡直就像是笨重的牛。
昆特的到來,帶給云登在無邊的草原上這樣縱馬狂奔的機(jī)會。
就這樣,騎著青馬如同飛翔般向前飛馳,云登微微地瞇著眼睛,像是要睡在這溫暖的風(fēng)中。
跑了一會兒,云登睜開眼睛。
前面,無邊的草場被攔腰折斷,出現(xiàn)一道深達(dá)幾十米的斷崖。在遙遠(yuǎn)的年代里,這里曾經(jīng)是浩蕩的大河,經(jīng)歷了漫長的歲月,洶涌的河水在草原上沖出這如斧砍刀削般陡立的深壑。但那已經(jīng)是久遠(yuǎn)的世紀(jì),后來,河流改道,這里也就被河流遺忘了。
每次來到這里,云登都以為這兒是世界的盡頭。
令人目眩的陡直斷崖,有四五十米的高度,下面是寬闊而平坦的古河道,寬約一百米。
那斷崖越來越近,但昆特并沒有勒住韁繩的打算。既然昆特沒有放慢速度,那么云登也不會,他會像昆特一樣,一直向前。
斷崖近得已經(jīng)可看清下面那一片開闊的河谷,只是在雨季雨水最為充沛、洪流肆虐的季節(jié),河谷的正中才會出現(xiàn)一道若隱若現(xiàn)的溪流,但很快那溪流就會消失在這廣闊的河道之中。其他所有的季節(jié),這里就是平坦如砥的曠野。
斷崖近在咫尺。
云登想象著自己即將縱馬跌入這深淵,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恐懼,呼吸困難,手心在出汗。但他并未收緊韁繩,信馬由韁;而青馬也沒有減慢速度,甚至連呼吸的節(jié)奏都沒有發(fā)生變化。
云登相信昆特,他也沒有試圖拉緊韁繩,而同時,他也驚恐地意識到,這高速奔進(jìn)的馬,恐怕也不是他可以拉得住的。
這不是夢境。
在那高崖之下,一只巨碩的草原雕正乘著氣流緩慢地飛升,即使在高速奔馳的馬背上,云登仍然看得清這只金棕色的猛禽,它巨大而強(qiáng)悍,能夠叼起羔羊飛走。對于這種大鳥,云登往常只是遙望它們在云端飛翔,從未如此真切地看到它們的飛翔方式,巨大翅膀的翅尖在風(fēng)中翻動,敏銳地尋找著氣流的方向,還有那靈活地擺動的尾羽,他甚至看清了它背部如鱗片般羽毛的輪廓。
云登從未想過自己會以這樣的角度,俯視一只飛翔的草原雕。
這只雕分散了云登的注意力。
幾乎就在距離懸崖的邊緣還有十幾米的時候,昆特再次打響那熟悉的呼哨,但與之前的略有不同,呼哨短暫有力,戛然而止。
跑在前方的黑馬猛地向后坐住,其實,這并不是馬擅長的動作。緊隨其后的青馬為了避讓黑馬,在后坐的同時一個側(cè)轉(zhuǎn)身。
云登無力控制自己胯下的青馬,它從黑馬的身邊一掠而過,但還是站住了。折斷般地決絕,它只愿意永遠(yuǎn)和昆特在一起,并不在意云登──騎在它背上的陌生人。于是,云登像一件貨物一樣在慣性的作用下被扔了出去。
他感覺到那種墜落,他的心臟已經(jīng)收緊了。
但有更為強(qiáng)大的力量在對抗這種墜落,他感覺到自己被猛地提起,等明白過來的時候,自己又重新被放回到青馬的背上。
云登在墜落到懸崖下的一剎那被昆特拉住了。
在后來很多年以后,云登在回憶起那一刻時,仍然恍如重回夢境。他有機(jī)會看到昆特與自己的青色駿馬那夢幻般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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