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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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妮可滿血復(fù)活的速度比我想象得要快,沒過多久,每天早上甩床單的啪啪聲又 重新響起來了。
我照例每天穿著底褲沖出去抱床單、聞床單。 她照例滿院子攆我。
我一度想撮合她和安子。
安子也住在仙足島,他租了房子想開客棧,但不知怎么搞的,開成了一家收留 所,他們家連客廳里都睡滿了人,全都是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以及朋友的朋 友的全國各地的朋友,沒一個客人。
有些朋友講情調(diào),直接在客廳里搭帳篷。大部分的窮朋友對物質(zhì)的要求沒那么 高,一只睡袋走天涯。
安子性情純良,對朋友極好,他沒什么錢,但從不吝嗇給浪蕩天涯的游子們提 供一個免費的屋檐。他極講義氣,是仙足島當(dāng)年的及時雨呼保義。
安子家每天開伙的時候那叫一個壯觀,一堆人圍著小廚房,邊咽口水邊敲碗。 沒人繳伙食費,也沒人具體知道這頓飯要吃什么,每個房客你一把蔥我一把面 地往回帶食材。
掌勺大廚是安子,他守著一口咕嘟咕嘟的大鍋,拿回來什么都敢往里面放,然 后一把一把地往里面撒辣椒面。
他是川人,做菜手藝極好,頓頓麻辣雜燴大鍋菜,連湯帶水,吃得人直舔碗。
我們時常去蹭飯,吃過一系列組合詭異的菜肴:豬肉西紅柿燉茄子、花生土豆 煮扁豆、牛肉燕麥香菜折耳根面片子湯……
我們吃嗎嗎香,他是做嗎嗎香。
那么反社會的黑暗料理食材搭配,也只有他能駕馭。
安子長得高大白凈,文質(zhì)彬彬,典型的陽光男文青。
他那時在一家小報社工作,跑社會新聞也寫副刊雜文,靠條數(shù)領(lǐng)績效工資。可 拉薩就那么大點兒地方,哪兒來那么多事件新聞啊,有時候跑一整天,一條也 搞不來。安子沒轍,就拽著客棧里的人一起編心靈雞湯和人生感悟湊版面。 他客棧里的人普遍太“仙”,張嘴不是馬爾克斯就是杰克• 凱魯亞克,于是他 經(jīng)常跑到妮可的客棧來湊臭裨將。
那時大家都年輕,沒什么社會閱歷,編出來的文字一派校園文學(xué)氣息。
大家七嘴八舌,安子默默寫筆記做整理。安子是個大孩子,編完了還要大聲朗 誦,各種文藝范兒,各種陶醉,各種自我肯定。
我煙火氣重,聽不來白衣飄飄的年代,他念他的,我玩我的俄羅斯方塊。妮可的純情度比安子有過之而無不及,安子的文藝朗誦是她的最愛,聽得高興了經(jīng)常一臉崇拜地鼓掌,還顛顛地跑去燒水,問人家要不要喝豆奶。豆奶香噴噴的可好喝了,我也想喝……但她只沖給安子喝。安子喝豆奶的樣子很像個大文豪,意氣風(fēng)發(fā)一飲而盡。怎么就沒燙死他?
我看出點兒苗頭,串聯(lián)了滿屋子的人給他倆創(chuàng)造機會。
這倆人都還是純情少男少女,都不是主動型選手,若沒點兒外力的推動,八百年也等不來因緣具足的那一刻。
妮可客棧里那時候有輛女式自行車,大家齊心合力把氣門芯給拔了,車胎也捅 了,車座也卸下來藏起來了。那輛自行車是大家共用的交通工具,為了妮可, 不得不忍痛自殘。
我們的算盤打得精。
沒了自行車,需用車時就攛掇妮可去向安子借,不是都說借書能借出一段姻緣 嗎?那借自行車指不定也能借出一段佳話來。
佳話迅速到來了。
那天,妮可要出門買菜,我們連哄帶騙讓她洗干凈了臉、梳了頭,并換上一條 小碎花裙子,然后成功地忽悠她去找安子借車。
大家擠在門口目送她出門,還沖她深情揮手,搞得妮可一腦袋問號。
她出門沒到十五分鐘就回來了,我們都好生奇怪,怎么個情況?安子沒把車借 給你?
她傻呵呵地說:是啊,他沒借給我……
哎喲!怎么個情況?
妮可傻呵呵地說:安子聽說咱家的自行車壞了,就把他家的自行車送給我了。
送?
好吧,送就送吧,我們追問:然后呢,然后你怎么說的? 妮可說:然后我說我們家還缺打氣筒。
我們追問:然后呢,然后他怎么說的?
妮可傻呵呵地說:然后……他把打氣筒也送給我了。
你怎么不說你們家還缺個男朋友?!
安子的自行車是老式 28 錳鋼,妮可腿短,騎出 100 米歪把三四回,我們怕她摔死, 一周后替她把車還了回去。
我們還是時常去安子家蹭飯,安子還是經(jīng)常跑到我們客棧來編人生感悟,編完 了就高聲朗誦,每回妮可都給他沖一杯豆奶喝。
妮可和安子沒發(fā)展出什么下文來,他倆之間的緣分,或許只限于一杯純白色的豆奶。 是為一憾。
失去安子的音訊已經(jīng)很久了,六年?七年?我記不清了。
輾轉(zhuǎn)聽說他回到內(nèi)地后,安居在一個叫豐都的小城,收斂心性娶妻生子,撰文 為生。
仙足島的歲月已成往昔,如安子那般仗義的江湖兄弟如今寡鮮。如今是自媒體 為王的年代,人們懶得付出和交流,只熱衷于引領(lǐng)和表達,微博和微信上每天 都可以刷出成堆的心靈雞湯人生感悟,無數(shù)人在轉(zhuǎn)發(fā),卻不知有幾人能真正做 到知行合一。
我亦俗人,有時也轉(zhuǎn)發(fā)一些人生感悟,有時一邊讀一邊想,個中某些金句,會 不會出自安子的筆端。
也不知他現(xiàn)在過得好不好,多年未見了,有些許想念。
(八)
需要想念的人有好多。
月無常滿時,世事亦有陰晴圓缺。
2008 年 3 月 14 日。
我的家人紛落天涯,我的族人四散。
我慌著一顆心從濟南趕往拉薩,橫穿了半個中國卻止步于成都,無法再往前行。
很多人撤到了成都,妮可也在其中。
她站在寬巷子的路口,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尖尖的,死死地摳在我胳膊上,她 哭:哥!家沒了。
我說:你他媽哭個屁!不許哭!
我說:人在哪兒,家就在哪兒。
一個月后,新家在成都落成,位置在東門大橋的一座“回”形商住樓里,名為 “天涯往事”,隔壁是 amigo(阿米果)的“蜂后”。
我?guī)湍菘稍趬Ρ谏袭嫯嫞嬃怂目ㄍㄏ�,又畫了自己的,然后忽然不知道�?再畫誰的了,我回頭,妮可站在吧臺里擦杯子,葛莎雀吉的吟唱回蕩在偌大的 loft(寬廣開放的自由空間)里,空曠的屋子里,只剩我們兩個人。
我站到門口抽煙,行人慵懶地踱過,“胖媽爛火鍋”的味道飄過,滿目林立的 店鋪,聞不到煨桑的煙氣,望不到我的拉薩河。
“天涯往事”開業(yè)的第二天,我返程回北方。
臨行前,妮可給我做飯吃,炒了牛肉,燉了牛肉,一桌子的肉,沒人和我搶。
她送我到樓梯口,忽然停下腳步。
她問:哥,我們什么時候回拉薩?
我站在樓梯末端,轉(zhuǎn)身,伸手指著她,只說了一句:不許哭。 她使勁憋氣、使勁憋氣,好歹沒哭出來。
她站在樓上往下喊:哥,常來成都看看我。
我沒能在成都再看到她。
一個月后,“5• 12”大地震。
新開業(yè)的“天涯往事”沒能撐到震后重建的時期,迅速地變?yōu)橥�,與許多往 事一起,被隔離在了過去。
震后,妮可背著空空的行囊回了廣東,她在 NEC(日本電氣)找到一份日文 商務(wù)翻譯的工作,躋身朝九晚五的白領(lǐng)行業(yè)。
之后的數(shù)年間,她到濟南探望過我,我去廣東看望過她。 2008、2009、2010、2011、2012、2013、2014。
除了妮可、二彬子和趙雷等寥寥數(shù)人,當(dāng)年同一屋檐下的家人如今大多杳無音 信了。
二彬子也來濟南看過我一次,他回北京后結(jié)婚生子,挺起了啤酒肚,儼然已是 一副中年人的模樣。我和他提起小二胡,他借酒遮面打哈哈。和趙雷見的次數(shù)算多的。
有時在簋街午夜的粥鋪里,有時在南城他的小錄音棚里,他一直沒放下那副刺 猬脾氣,也一直沒放下吉他,巡演時路過濟南,聽說也曾路過拉薩。這個世界奔跑得太快,妮可一直沒能再遇見他倆。
(九)
2013 年除夕,妮可來找我過年,我們一起在麗江古城包了餃子,那里有我另 外一個世界的另外一群族人。大家都很喜歡妮可,昌寶師弟尤其愛她,包餃子 時蹲在她腳旁拿腦袋蹭她。
我們喝酒、彈琴、唱歌,把嗓子喊啞。12 點鐘聲敲響時沖到門口放鞭炮,滿 世界的喜氣洋洋,滿世界的噼里啪啦。
我醉了,滿世界給人發(fā)紅包,發(fā)到妮可時,我敲敲她腦袋,問她開不開心啊, 喜不喜歡麗江啊,要不要留下來啊。
她坐在門檻上 , 火光映紅面頰,映出被歲月修改過的輪廓……妮可妮可,蒙奇 奇一樣的妮可,你的娃娃臉呢?你的眼角怎么也有皺紋了?
妮可也醉了,她說:哥,我不哭。
我說:乖,不許哭,哭個屁啊。
她抬起一張濕漉漉的臉,閉著眼睛問我: 哥,我們什么時候回拉薩?
除夕夜里的麗江,煙花開滿了天空,我輕輕抱了她一下,拍拍她的背。 妮可你看,好漂亮的煙花。
妮可,我曾悄悄回過一次拉薩。
2010 年 30 歲生日當(dāng)天,一睜開眼,就往死里想念。
一刻也不能等了,一刻也不容遲緩,臉都沒洗,我沖去機場,輾轉(zhuǎn)三個城市飛 抵拉薩貢嘎機場。
再度站在藏醫(yī)院路口的時候,我哽咽難言,越往里走,大昭寺的法輪金頂就越 看得真切。那一刻,我是個近鄉(xiāng)情怯的孩子,匍匐在滾燙滾燙的廣場上,一個 長頭磕完,委屈得涕淚橫流。
端著槍的武警過來攆我,他說:走嘍走嘍,不要在這里躺。
我打車來到仙足島,客棧林立,沒有一個招牌是我熟悉的。我翻手機,挨個兒 打電話�?仗�、空號、忙音……沒了,全沒了。
很難受,自 17 歲浪蕩江湖起,十幾年來第一次嘗到了舉目無親的感覺。 沒有什么過不去,只是再也回不去了。
兩年后,我隨緣皈依三寶,做了禪宗臨濟宗在家弟子。皈依的那天跪在準(zhǔn)提菩 薩像前我念:往昔所造諸惡業(yè),皆由無始貪嗔癡……
我想我是癡還是貪?愿我速知一切法吧,別讓我那么駑鈍了。
大和尚開示我緣起論時,告訴我說萬法皆空唯因果不空。他說,執(zhí)念放下一點 兒,智慧就升起一點兒。
可是師父,我執(zhí)念重,如縷如麻如十萬大山綿延無盡。 我根器淺。
時至今日,我依舊執(zhí)著在和拉漂兄弟們共度的那些時光里。 他們是我的家人,我的族人,我彌足珍貴的舊時光。
若這一世的緣盡于此,若來生復(fù)為人身,我期許我能好好的,大家都能好好的,這個世界也是好好的。我期許在弱冠之年能和他們再度結(jié)緣于藏地,再度沒皮沒臉地做一回族人當(dāng)一回家人,再度彼此陪伴相互守望,再度聚首拉薩。
(十)
給我一夜的時間吧,讓我穿越回九年前的拉薩。
讓我重回拉薩河上的午夜。
那里的午夜不是黑夜,整個世界都是藍色的。
天是清透的鈷藍,一伸手就能攥得。月光是淡藍,渾樸而活潑,溫柔又慈悲, 不時被云遮住又不時展露真顏。每一片云都是冰藍,清清楚楚地飄啊飄,移動 的軌跡清晰可辨。
星星鑲在藍底的天幕上,不是一粒一粒的,是一坨一坨的,漂亮得嚇人。
星空下是藍波蕩漾的拉薩河,河內(nèi)是藍瓦藍墻的仙足島,島上住著我熟睡的家 人和族人,住著當(dāng)年午夜獨坐的我。
我習(xí)慣在大家熟睡后一個人爬上房頂,抽抽煙、聽聽隨身聽,或者什么也不做 只是仰著頭看天。
藍不只代表憂郁,漫天的藍色自有其殊勝的加持力,覆在臉上、手上、心上、 心性上,覆蓋到哪里,哪里便一片清涼。
四下里靜悄悄的,腳下房間里的呼嚕聲清晰可辨,這是二彬子的,這是趙雷的, 那是妮可的……
我想喊叫出來。
聲音一定會沿著拉薩河傳得很遠。
我想翻身爬起來踩著瓦片爬到屋頂最高處,用最大的聲音喊啊,喊:我心里很 高興啊,我很喜歡你們��!
管你們被吵醒后生不生氣,反正我就是想喊啊。 我想著想著,然后就睡著了。
趙雷有首歌 , 叫《畫》,他唱到:
為寂寞的夜空畫上一個月亮
把我畫在那月亮下面歌唱
…………
畫上有你能用手觸到的彩虹
畫中有我決定不滅的星空
畫上彎曲無際平坦的小路
盡頭的人家夢已入
…………
曾經(jīng)有一個午夜,他和妮可一起,悄悄爬上屋頂,悄悄坐到我旁邊。
他不說話,從口袋里掏出三根皺皺巴巴的“蘭州”,遞給妮可一根,自己叼一 根,給我點上一根。
煙氣裊裊,星斗滿天。
妮可伸出雙臂,輕輕攬在我們的肩頭。
沒有人說話,不需要說話。
漫天神佛看著呢,漫天遍野的藍里,忽明忽暗的幾點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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