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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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前黃燎原帶唐朝樂隊來西安演出,是錄制中央電視臺“同一首歌”那臺節(jié)目。搖滾終于可以在我們的國家電視臺上露臉了,但令人遺憾的是,不是崔健而是唐朝以及更加等而下之的零點花兒什么的。我和光頭黃燎原還有唐朝的兩位長發(fā)樂手在鼓樓的一家烤肉館喝酒,其間還呼來許巍,他正巧回西安休整。席間黃燎原談起他就要完稿的一部書,名叫《目擊——我所親歷的近二十年的中國文化》。由他來寫這樣一部書真是太合適不過了,所有的道他似乎都淌過,所有的人他幾乎都認識,只有他敢說自己是“目擊”和“親歷”。他談起我們在北師大的一間男生宿舍里初見時的情景,那是十五年前,我們都還是大一男生。據(jù)他說在場的還有日后小說極棒的那個狗子,我們在一些細節(jié)的記憶上有出入,他做出更有把握的樣子:我有日記,我是記了日記的!
喝到一個階段,我們準備轉場,想轉到大差市附近的一個酒吧再喝。我們在烤肉館門前的那條街上打車,光頭黃燎原有些動容地對著夜空長吁一口氣,他說:80年代連空氣中都有一種特殊的香味。他的話聽起來有點酸,在場的人中大概只有我能夠聽懂,并有那么一絲感動,我感動于我們這代人都玩在90年代,80年代還都是一群毛孩子,可我們又為什么那么深地懷念著它呢?懷念著一個壓根兒不屬于自己的年代?
這個故事就發(fā)生在80年代一個典型的有著特殊香味的夜晚。冬夜降臨,北師大教七樓燈火通明,五百座的階梯教室正在等待著一個詩歌講座。6點30分,我和小鐘提前到場。我們要做的是要在講座開始前把一百張《散文詩報》賣掉。事情的由來是這樣的:我和小鐘都是太陽風詩社的骨干成員,小鐘還是這個詩社的副社長,這一百張《散文詩報》是當晚要來做講座的老詩人差人提前送來的,那個老詩人正是這個《散文詩報》的主編,他也是以散文詩起家的。他差人送來一百張《散文詩報》的意思是明顯的,賣掉這一百張報紙就是他今晚動了口舌的報酬了——那時候這方面的制度不夠健全。身為副社長,賣報的任務便落在小鐘身上,因為正社長要負責接待來賓和主持講座,他拉上我純粹是因為關系好,我們是一個宿舍的,而且他是睡在我上鋪的兄弟。
“賣報!賣報!《散文詩報》!”
隨著來人增多小鐘吆喝上了,他擬報童的發(fā)音引來一陣陣哄笑,也起到了良好的促銷效果,有些人可能原本不打算買,但看到這個賣報的家伙如此好玩,那就買一張吧。
“ 賣報!賣報!《散文詩報》!五毛一張,《散文詩報》!”
小鐘得了鼓勵,喊得更起勁了。負責收錢取報的我手上愈加忙碌,我問他:“菜票收不收?”他說:“收!”那時候,四毛菜票可以在我們的學生食堂買份葷菜。
“賣報!賣報!《散文詩報》!五毛一張,《散文詩報》!《散文詩報》,一看就笑!”
小鐘的喊聲開始變得怪腔怪調,哄笑聲又一陣陣響起。我知道原因,我在收錢取報時偶一抬頭,看見尹玲玲進來了,和她同宿舍的一個女生,在中間靠邊的座位坐下。我知道尹玲玲和小鐘的關系,是他三聚三離的女朋友。那時候,讓我想想,應該是他們第二次分手的時候。我知道小鐘是表演給尹玲玲看的,用一種自嘲自虐的方式來博取對方的惻隱之心,他的意圖通俗易懂。
“賣報!賣報!《散文詩報》!……”
我知道小鐘的目的是非把尹玲玲喊上來不可,我想尹玲玲也明白他的意圖,開始她還繃著,在座位上堅持不動,后來他的聲音越發(fā)聲嘶力竭地折磨人,她便站起來,沿著階梯教室的臺階一步步走下來,她走到我面前說:“你們是不是想喝酒?說著掏出五塊錢:我買十張。”發(fā)生的一切小鐘也是看在眼里,他說:“快把錢收好,別辜負了尹小姐的美意。”那張多肉的臉上,一雙瞇眼里漾著得意的笑,他的目的達到了。
“不賣了,不賣了。《散文詩報》,已經(jīng)賣掉!”
他那么喊著,不管我手里還有那么十多張。我知道他已失去了吆喝的動力,就趕緊收攤。這時正好詩社社長陪著一位謝頂老頭走進來,走上講臺。五百座的教室已經(jīng)全滿。
我們撤到階梯教室的門口,小鐘問我:“講座你聽不聽?”
我說:“不聽。我對老頭沒意見,但我對散文詩有意見!
小鐘說:“說得太對了!詩就是詩,什么散文詩!那你想不想喝酒?”
我說:“隨你!
他說:“那走!
從北師大北門出去沿街往東走上那么百十米在路口有家小飯館,是典型的北京80年代的平民飯館,陳設簡樸,什么都做,而且味道不錯。在我的記憶中它永遠散發(fā)著騰騰的熱氣,在騰騰熱氣中隱現(xiàn)著幾張生動無比的面孔,嘴唇翻卷著吞下涮肉咬破餃子也高談文化。在我的印象中北京在80年代出現(xiàn)的許多激動人心的東西,比如說《今天》詩歌,比如說地下?lián)u滾,都是和這種小飯館的氛圍融為一體的,就像我想象中咖啡館之于巴黎的許多事物。當年我們作為追求文化的小屁孩出入于這種場合,也有種趕時髦的意思在里頭。十多年后——就是今年年初,我?guī)е粋初到北京的哥們兒來找過這家飯館,發(fā)現(xiàn)它已變成一家賣日本面的裝潢考究的面館了——也頗符合時代的變遷。
當年,那個晚上,我和小鐘是尋著一股涮羊肉的氣味來到這里并隱沒在那片熱氣騰騰的燈光中的。我們要了涮羊肉和零打的二鍋頭,盡管是已在學生食堂吃過晚飯,可那陣兒青春強健的胃有著見肉立馬又餓的出色反應。
小鐘把酒小心地倒入杯中并顯出怡然自得的神情,他說上學期他在留學生樓陪。ū睅煷笥羞@傳統(tǒng))時與一位來自丹麥的留學生酒逢對手,啤酒他是每喝必栽,那小子可以那么一直喝下去,從上午一直喝到晚上,從來就沒醉的時候。后來有一次他弄來兩瓶二鍋頭,他往碗里倒上一點兒,然后劃了一根火柴丟進去,那老外頓時目瞪口呆站了起來,嘴里用中文高叫著:火!火!在他面前的桌面上確實是一碗火。由于這老外堅決不喝這火的酒,這一次就算是小鐘贏了。
“火!火!”小鐘還在模擬那個老外的山東腔(老外說中文都像山東腔),我也樂了。
小鐘在我們年級的男生中算是比較能喝的幾個之一,四川人嘛。那時我也算是能喝的,或者說叫敢喝,所以我倆喝酒還是有點兒氣氛的。我們喝二鍋頭是因為我們只能喝得起二鍋頭,說起來很好笑,那時我給自己喝二鍋頭找到了一個特別的借口,那就是二鍋頭對于嗓子眼兒的刺激力可以立馬讓你的嗓音變得滄桑無限,像虎妞她爸,所以我尤其喜歡在女人面前喝二鍋頭。
酒過不知幾巡,小鐘說:“來,給我剝皮!”
我說:“得得,你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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