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馮憲珍:每一場都讓自己靈魂出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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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憲珍:中國國家話劇院一級演員。1954年生,1977年畢業(yè)于中央戲劇學院表演系。
主要戲劇作品:《大風歌》、《靈與肉》(獲中直文藝團體觀摩評比演出青年演員一等獎)、《哥們兒折騰記》(獲首屆梅花獎)、《一個死者對生者的訪問》、《命運的撥弄》、《老頑固》、《故意傷害》、《死無葬身之地》(獲文化部優(yōu)秀表演獎、中國話劇研究會話劇表演金獅獎)、《老婦還鄉(xiāng)》、《青春禁忌游戲》(獲上海白玉蘭女主角獎)、《SORRY》(獲梅花獎)等。
王毅:你是1977屆中戲的,當時中戲怎么1974年就恢復招生了呢?
馮憲珍:我是“文革”后期1974年入學的,1977年就畢業(yè)了。它是屬于江青搞的那個五七藝術大學,比如上戲有奚美娟、潘虹,中戲我和王潔實是一個班的,我們是第一撥,陳寶國是第二撥。只有這兩個班,然后1978年就恢復高考了。
老師是誰?
張仁里、徐曉鐘當時都在。
中戲沒有受到“文革”的影響嗎?
當然受影響,教學都是樣板戲的教學方式,到了后期才好一些。圖書館開放了,前期圖書館里都是一些“文革”時期的宣傳書籍,文學名著在1976年粉碎“四人幫”以后就多起來了。
粉碎“四人幫”的時候你還在上學?
對,后來回放當時學生大游行的錄像,打腰鼓,扎著小辮,都是我們班。
這個班是怎么招上來的?
也是全國招生,也要考試,跟現(xiàn)在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要政審,要工農(nóng)兵子女、革命干部子女。我還是挺感謝我們老師的,當時政審我們班就我沒過,我父親在接受審查。春季入學的時候,我直到四月份才最后一個拿到錄取通知書,別人都開學將近兩個月了。我當時以為肯定沒戲了。
你當時在哪兒?
在南京微分電機廠,已經(jīng)工作了。現(xiàn)在看這廠是相當不錯的,是軍工轉(zhuǎn)的。但那我也不愿意待。對我來說像在監(jiān)獄里面待著,受不了。
怎么就想到要考中戲呢?
我在工廠的時候就不安分守己,一直在外面折騰。當時不是有宣傳隊、演出團嗎?我又參加樂隊,又演又唱又跳,什么都干。所以當時一聽說中戲在招生,馬上就去考。
當時中戲的教學是什么情況?
教學的元素還是按照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體系的,從小品開始。老師還都是原來的老師。我們是中戲老師經(jīng)過“文革”沒有教學以后,接到的第一個班,師生關系特別好。那時候老師剛從干;貋,都沒有老師的架子,學生年紀又都很大了,有的都三十多了,跟老師像哥們兒,不像現(xiàn)在學生特怕老師似的,現(xiàn)在還經(jīng)常聚會。
畢業(yè)就到了中央實驗話劇院?
當時是中國話劇團。中國話劇團是“文革”時把兒藝、青藝和實驗話劇院合并了。當時還演了幾個戲,《楓葉紅了的時候》,粉碎“四人幫”的戲,特火。然后1978年開始分院,籌建中央實驗話劇院和兒藝、青藝。當時我在的劇組實驗話劇院的老人兒居多,所以說服我去了實驗話劇院。我還是挺幸運的,我們劇院很單純,都是各個學校的學生。
當時幾個比較有影響力的戲比如《靈與肉》、《大風歌》都是你演的。
陳白塵的《大風歌》演了近300場,《靈與肉》還是在《大風歌》之后。還有《最后一幕》,是我們劇院藍光寫的。
那時候一個戲演100場,一點都不稀奇。
一點都不稀奇,一般都是奔200場300場去的,比現(xiàn)在演電影還勤,而且還有日夜場。那時票也便宜,兩毛錢一張票。我們演一場才拿兩毛六。
而且所有演員都一樣,是嗎?
都一樣。沒有什么主角、配角的差別。
然后你的《靈與肉》、《哥們兒折騰記》就獲梅花獎了,那時候評梅花獎是什么狀況?
很嚴,因為是第一屆。我都不知道風聲。后來(徐)曉鐘老師給我打電話透了個信息,說有我,祝賀我。我高興得不得了。第一次嘛。
跟你一起得獎的演員現(xiàn)在都在干嗎?
那時候得獎的話劇演員有五個,李雪健、尚麗娟、劉文治、蔣寶英和我,現(xiàn)在只有我一個人還在演舞臺劇了。太老了,一說我的歷史就覺得太長了,是該退休了。
后來你比較被大眾熟知,是因為《愛你沒商量》那個電視劇吧?
對。當時導演來找我,我說我不拍電視劇,當時特瞧不起電視劇。結(jié)果導演見了我,就更加堅定,非要找我。后來我就納悶兒,為啥非要找我。我看了劇本,覺得這還真是非我莫屬。話劇導演當年我接觸得最多,尤其是女導演,像陳颙。我當時那個氣質(zhì),剃一個短頭發(fā),男不男女不女的,都不用化妝就是那個角色了。當時我胖得不得了。因為拍這戲之前出了一次車禍,被汽車撞得很厲害,牙都撞掉了,臉都破了爛了,被送到醫(yī)院急救。我愛人就勸我別拍這個戲,但他們還是老纏著我。當然后來拍的過程中和他們合作很愉快。但戲出來的結(jié)果我覺得反響一般。
當時覺得演電視劇和演話劇有什么區(qū)別嗎?
我覺得沒什么區(qū)別,能演舞臺劇,演電視劇就是手到擒來;但演影視的未必能演舞臺劇。我不贊同把演員分成舞臺演員、影視演員。在表演領域,演員應該是無所不能的。不能說你面對機器你就發(fā)怵,在舞臺上面對觀眾就撒歡;或者反過來,對著機器你無所畏懼,對著觀眾就犯難,這都不是好演員。我挺佩服蘇聯(lián)的那些表演藝術家,比如《辦公室的故事》那兩個演員都是舞臺演員,在鏡頭面前表演得非常自如,給他們配音都覺得他們的演技始終壓著你。
后來北京演出的《小市民》里面有一個演員就是《辦公室的故事》里的男演員。
對,我認出來了。他都七十多了,胖了。他就是舞臺演員。包括那個柳德米拉,有一年來,特意要求見我。
她也知道你給她配音了?
是啊,包括導演梁贊諾夫,還有《這里的黎明靜悄悄》的導演,激動得不得了。其實我們跟他們真的有血脈相連的地方,很親切。
你說話劇是生命中的唯一,現(xiàn)在說這話的演員很少。
但我覺得我不能干別的了。電視劇我也不看,自己都不看的東西我怎么去演。我沒有任何興趣去看某一個電視劇。
你覺得是劇本的問題,還是表演的問題?
我覺得它不是藝術。在家里干什么的時候都可以看,它不像劇場、不像電影,你必須去劇場待四五個小時,端端正正坐那兒看。那是你在為觀眾表演,那是藝術。我當時拍電視劇,去東北的小地方,天天在小餐館里,濺著醬油點子醋點子,你覺得你是在被褻瀆。說老實話,我這人骨子里比較清高。我特別熱愛話劇嗎?未必。但是,沒有其他事情可干。做買賣,我不會,遺傳里沒有這個基因。電視劇也拍過,但自己都不愿意看。話劇的東西我都存檔,有盤,有老劇本,可電視劇我沒有存的欲望。
但話劇受限制。
對,它是太沙龍了。
現(xiàn)在話劇演幾百場都沒可能,也就幾十場,北京、上海走一走。
我以前覺得我是生逢其時,但有一年去倫敦西區(qū)待了半個多月,每天看戲,看到人家一條街一個劇院挨一個劇院,而且半年前票就訂出去了,還有日場,而且演的都是傳統(tǒng)劇目,《推銷員之死》這樣的劇還在演。我看到這些,又覺得自己生不逢時。這么好的氛圍,我沒趕上。
這就是一個民族的文化。但這也不能操之過急!拔母铩睅砹艘欢勿嚳剩1978年是爆發(fā),這也是一個極不正常的現(xiàn)象。但現(xiàn)在這樣的現(xiàn)象也不正常,我覺得是正在不斷往上攀爬,路程艱難。現(xiàn)在完全市場化,電影搞成了那樣,戲劇也是,F(xiàn)在經(jīng)濟發(fā)達了,可道德水平在下降,這時候的戲劇是很悲哀的。我也反對用一個形式去拯救某某,你沒有這個義務去拯救誰,我不贊成拯救戲劇這個說法,不用拯救。就像一個人,你把他悶在水里十分鐘,他為了生存會反抗的,不會束手待斃的。只要他的心還在跳。
你之前說話劇就該小眾,就該沙龍。
不能像1978年那樣,人人下了班都騎自行車去看話劇,這也是不正常的。那時候經(jīng)濟極度衰退,人精神上極度饑渴。但現(xiàn)在的人,被經(jīng)濟這杯酒灌醉了,酒足飯飽到歌廳去,他還要文化干什么。
沙龍化會不會讓明白的人更明白,不明白的人更不明白?
但我現(xiàn)在就很喜歡去大學,跟學生搞劇社。這些學生未必是搞戲劇的,我想讓他們認識表演,認識戲劇。
有一年11月,文化部搞的送高雅戲劇進校園,把我感動得,就像到了1977年。孩子們說,怎么還有這么好的表演形式,我們在電視上只看到超女,看到這個都傻了。謝完幕學生都不走。我們當時演出的環(huán)境很差,就是一般的禮堂,沒有接待過正式演出,門都是開著的,根本談不上什么音響效果。為什么西部經(jīng)濟不發(fā)達地區(qū)的孩子,反而更能接受話劇形式,而經(jīng)濟發(fā)達地區(qū)卻拒絕戲劇,就是我前面講的那個原因。戲劇真不是沒市場,中國地域太廣了,不能光守著上海、北京這幾個地方。你要出去了,你會感到別樣的天地,你會覺得你活了。人都是平等的,他們有權利接觸高雅藝術,我們有義務把高雅藝術送到貧困的地區(qū),送到他們家門口。要培養(yǎng)觀眾,不是沒有觀眾,是我們沒有找到。
我不太贊成現(xiàn)在有的戲劇像游戲。因為我覺得現(xiàn)在的社會到處充斥著游戲和娛樂,F(xiàn)在我們只是用甜蜜來麻醉觀眾,那種苦、痛、沖擊少。包括所謂大片。演員在上面聲淚俱下,觀眾無動于衷,因為離觀眾的生活太遠。
做戲劇的,首先自己要為之所動。我演戲很使勁,每一場都讓自己靈魂出竅。年輕演員問我,說你這樣不累嗎?我生活中很輕松快樂,但就在舞臺上的兩個小時,我要讓自己筋疲力盡,我要大哭大笑,這是最享受的。我二三十歲的時候沒有這種感受,直到五十歲以后,慢慢發(fā)現(xiàn),人這一生不能只追求一種感覺,太乏味了。話說回來了,假如我現(xiàn)在像三十歲的時候那樣一貧如洗,我肯定會像無頭蒼蠅一樣追著拍電視劇,因為這個來錢快。我不反對年輕演員去拍電視劇,我很能理解。但人在物質(zhì)滿足以后,是需要精神的釋放的。我就是在演了《死無葬身之地》以后,這種感覺慢慢強烈起來。我發(fā)現(xiàn)我在舞臺上是最美的,在鏡頭前都沒有這種優(yōu)勢。我覺得我天生就是舞臺演員。我相信那些四五十歲的觀眾看了我的戲,會帶他們的孩子來看我的戲,話劇觀眾不會泯滅的。
我在一次兒藝的會上發(fā)言說,假如國家不重視兒童劇,就是不重視未來的戲劇觀眾。戲劇也要從兒童抓起。在兒童劇院門口會看到孩子因為沒買到票而大哭,在我們劇院門口就沒有這樣的情況。為什么?因為觀眾斷檔。我不是指望戲劇舞臺有什么突飛猛進、日新月異的變化,但改變是一步步來的。哪怕有的觀眾是為了炫耀高雅而來看戲,我也要讓他在走進劇場以后,忘掉自己的身份,跟著我的戲走。這就是你的成功。
現(xiàn)在很多作品不敢展示痛苦。比如我們的《青春禁忌游戲》,有人就說,為什么把這么殘酷的東西擺在舞臺上演,為什么不演一些美好的東西?但中國的苦難還少嗎?我們卻不去碰它,而俄羅斯人敢去碰它。
所以我覺得,戲劇去拯救一代人,是沒有這個義務的,但要讓觀眾慢慢覺得,劇場是一個溫暖的地方,舞臺的燈光很夢幻,他愿意走進來感受這一切。不能光在家里看盜版盤。
你特別難忘舒強導演對你的指導。
舒強是原來實驗話劇院院長,已經(jīng)去世了!蹲詈笠荒弧匪撬囆g指導,《靈與肉》他是總導演,《大風歌》也是。他是一個很各色的老頭,不茍言笑。在生活中遇到他,會很畏懼他。你心里沒底,不敢進他的排演場。他跟曉鐘老師不同,曉鐘老師謙虛和善得你不忍心頂他一句嘴。舒強是威嚴的。曉鐘老師是要求導演給一,你反三;而舒強是你不準備十你不敢進排演場,每天進表演場心里要有東西。他當時給我們排戲時,永遠在挑剔,很少鼓勵演員。我排《大風歌》的時候,導演琢磨孝惠帝讓誰演。假如用男演員,恐怕演不好這個小男孩的稚氣和柔弱。舒強最后出人意料地讓我來演。當時編劇陳白塵就猶豫,讓一個女演員來演男皇帝。但舒強堅持了,說我們到舞臺上看。舒強也比較了解我,我年輕時,是比較男孩子氣。
當時你多大?
28,將近30。我接到這個劇本的時候,也很緊張,戲不是很多,但激情戲很多。看完陳白塵的劇本,就會掉眼淚。這人物已經(jīng)活靈活現(xiàn)了,假如演不出來,就失敗了。對舞臺演員來說,假如劇本人物沒有血肉,發(fā)揮起來空間更大,但陳白塵的劇本不是,所以我的壓力很大。舒強排戲的時候,就像盯一個獵物一樣盯著我。他不太說話,記性特別好,誰在哪個位置,先邁哪只腳,下幾級臺階,他腦子極清楚,誰也蒙混不了他。這個角色磨合了三個多月。
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有人記得他了。但舒強能讓一個演員從不自信到自信,從毫無光彩變得在舞臺上光芒四射。就像一開始你是一個鐵絲搭的架子,他往上面鋪皮膚的質(zhì)感,到頭發(fā)絲,把你塑造成很細膩很完美的形象。我特別感謝他。《大風歌》完了后,緊接著是《靈與肉》,又是他導演,又是他主張讓我演女主角。我剛脫掉皇帝的大袍子,又來演一個美國的少女,一時很難從角色上轉(zhuǎn)換!洞箫L歌》里邁丁字步,拿著架子,一呼百應,現(xiàn)在要含情脈脈,談情說愛。在排練場,我不由自主就拿出了皇帝的架子演少女。舒強在排練場會很挑剔地指出來,苛刻得讓你受不了。
《靈與肉》里,我要親吻男演員。1980年代,在舞臺上要親吻男演員,心理上是很有障礙的。舒強就讓我回去想一個替代的辦法,我想得頭發(fā)都快掉了。第二天到了排練場,我就先親自己的手,拍到男演員額頭,再親手,拍到他的鼻子,無數(shù)遍反復,舒強看了高興。這既是美國人的表達方式,又是中國人能接受的,而且能表達女人的那種情緒。這是舒強第一次表揚我。他在排練時會給你造成一種壓力,但你會迎著這種壓力上,而不是退卻,退卻就完了。
這是跟他最后一次合作嗎?
對。后來他去兒藝拍了《報童》。后來他年紀大了,只給我們的戲做做藝術指導。他最好的戲就是上面這兩個,也是我在話劇院立足的兩個戲。我覺得他不是一般人。他內(nèi)心特別豐富,你能感覺到他滿腦子都是戲,思維在飛速流轉(zhuǎn),滾燙的激情讓你害怕。這個老頭很可愛。
他是延安魯藝的?
對。他最早是國立劇專(國立戲劇?茖W校)的。他跟曉鐘老師都是南京人,我也是南京人,覺得他真的是我的長輩。我特別為他感到惋惜。他沒趕上好時候,沒多排幾部好戲。我們劇院很多人像韓童生都是他帶出來的。我挺想念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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