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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jié) 第一章

1

父皇又要去江都了,可這回偏不肯帶上我。我賭氣窩在園子?xùn)|南角的牡丹花叢里,任季子焦急地一路找尋,也不肯露面。

我叫楊昀,當(dāng)今的幺公主。父皇喊我“蘭因”,據(jù)說這個(gè)從佛教典故中來的名字是他送給母親的信物。宮人們傳說,那個(gè)月華如水的夜晚,他一手挑撥著琴弦,一手?jǐn)堉赣H,含著醉意在她耳邊喃喃低語。她的高髻被父皇的琴聲撥散,黑漆一樣的長發(fā)披散在羊脂玉般的頸項(xiàng),琴聲如浪覆蓋過鳴蟲的喧鬧,只有楊花揚(yáng)揚(yáng)飄落陪伴著母親嬌聲婉轉(zhuǎn)。

當(dāng)時(shí)父皇還是太子,滅南陳破突厥,功勛彪炳,天下皆稱以為賢的太子楊廣。而母親卻是伴著他的鐵蹄成為亡國公主的陳國六公主陳婤。

乳母曾絮絮叨叨在我耳邊重復(fù)著這個(gè)在后宮已經(jīng)流傳了千萬遍的故事:

在那個(gè)一片肅殺的冬日清晨,建康城混亂一片,隋軍已經(jīng)攻入宮城的消息惹得后宮雞飛狗跳,貴婦宮女們都紛紛夾帶著金銀細(xì)軟從邊門逃亡,陳后主抱著寵妃楊麗華、孫貴嬪躲入枯井。年幼的六公主正張皇無措,晉王的兵馬突然闖入陳國奢靡的宮苑。

“你叫什么名字?”騎在馬上的晉王笑吟吟地問怔怔看著來勢洶洶的大軍的陳婤。

她驚恐地凝視著這個(gè)被朝陽照耀得如戲臺上的神仙郎君般的騎士,努力定了定神,端出公主的儀范答:“我是陳國六公主,你是何人?竟敢踏我宮苑!”

他仰面大笑,翻身下馬走到她身邊,俯身捏捏她的小臉,道:“原來是張麗華的女兒,難怪天生的美人胚子!

陳后主被隋軍從井底帶上來后,和皇族一起被隋軍遷至洛陽?稍陂L達(dá)好幾里的遷徙隊(duì)伍中陳婤怎么都找不到她的母親,隨行的宮女們偷偷告訴她,傾國傾城的張麗華被晉王下令斬于青溪。

她淚如雨傾地找到晉王,在他的帳篷里,拿著暗藏的小匕首指著他,咬牙恨恨道:“你殺我母親!”

一身白袍的晉王喝退正欲將她推出門外的兵士,放下書卷,走到她跟前,蹲下,目光溫和,不怒反笑。

“你還我母親!”她哭啞了的嗓子像是在城外枯枝上呼嘯的寒號鳥一樣凄厲,“你為什么殺我母親?”

“你母親不是我殺的!彼f。

她一愣:“那是誰殺的?他們都說是你殺的!”

他嘆口氣,拿走她手里鎦光嵌寶的小匕首:“是你父皇殺的!

“你騙人!我父皇為什么要?dú)⑽夷赣H?父皇明明很寵愛她!”

“就是他的寵愛殺了她!彼焓置嗣粶I水打濕的鬢發(fā),“你父皇因?yàn)閷檺鬯鰢,所以陳國的子民需要(dú)⑺孕剐念^之恨!

“就因?yàn)樗軐檺?”她聲音顫抖?

“不,是因?yàn)閷檺鬯氖莻(gè)無力保護(hù)妻小的昏君!

她呆住,繼而癱倒在地號啕大哭。晉王抱起她,一身白袍被她的淚水打得斑駁,她想到成天醉醺醺的父皇和那些勢利的宮人,她無助地哽咽:“母親死了,我怎么辦?”

晉王將她放在榻上,微笑地問她:“你今年幾歲?”

“八歲!

“好,等你十六歲時(shí),我來娶你,好不好?”

她怔怔地看著他,身體還在控制不住地戰(zhàn)栗。

他漆黑的眉宇間似有星光熠熠。

“那就這樣說定了,你十六歲的時(shí)候,我來接你!

我忍不住打岔:“母親也是公主嗎,為什么她從來沒說過?大父就是陳后主嗎?他現(xiàn)在在洛陽嗎?為什么我從沒見過?”

乳母邊幫我梳頭邊說:“后主在公主殿下出世的那年就去世了。陛下追封他為長城公,謚號為煬!

我隨手拿起一枚犀角梳,無聊地敲敲檀木首飾盒,問:“建康很冷嗎?比大興還冷嗎?為什么到冬天就一片肅殺呢?我們的園子里到冬天父皇總教人扎上綢緞花,看上去可熱鬧了。大父為何不如此?”

“公主殿下,當(dāng)時(shí)陳朝正如大廈傾頹,那就是亡國之相啊!

“那是不是父皇殺了我外祖母呢?”

“不,圣人(隋唐時(shí)對皇帝的日常稱呼)說得對,是陳后主殺了她!

我搖搖頭:“可外祖母還是死于父皇之手呀。那為什么母親還要嫁給父皇呢?我要是母親,才不會嫁給父皇,反而會殺了父皇報(bào)殺母亡國之仇!”

“噓!”乳母趕緊捂住我的嘴巴,“小祖宗,這話可不敢亂說!被別人聽到,傳到圣人耳朵里可不得了!

“嘿,這有什么,父皇不會罰我的!

后宮中從不缺乏傳奇,總有流言說父皇殺了他的太子哥哥,奪了他的皇位,也有人說我的嫡母蕭后是蘭陵蕭家最不受寵的庶女,甚至還有人傳說當(dāng)年祖父賓天前,父皇就非禮了宣華夫人。

我日復(fù)一日在這些故事中長大,漸漸學(xué)會對任何故事都不再好奇。

后宮是個(gè)很寂寞的地方,所有的人都在等待:妃嬪們等著君王寵幸,宮女們等著后宮唯一的男人蝴蝶般愛遷徙的目光為她們停駐,哪怕一小會兒;宦官們等著飛黃騰達(dá),連父皇都在等著天下一統(tǒng)、四海歸心?纱蠖鄶(shù)的人都在等待中斗志消磨,逐漸白頭。所以這些飛短流長、真真假假的故事,就像在他們生活中反復(fù)上演的一出戲,不管已經(jīng)說過多少遍,他們還在喋喋不休地重復(fù)著,不停地咂吧著嘴品嘗著那點(diǎn)殘羹冷炙的余味,仿佛這樣才能讓這個(gè)冷冰冰的宮廷和自己產(chǎn)生一點(diǎn)兒親密的聯(lián)系。

十歲的時(shí)候,陪伴我長大的乳母被送出宮了,走之前她攥著我的手淚眼婆娑:“公主殿下,老奴怕再也見不到你了!

“不會的,不會的!蔽壹泵μ嫠脺I,“你家不就在大興城里嗎?等哪天你想我了,叫人給我個(gè)信兒,我派人接你去。”

她苦笑著摸摸我的鬢角:“好公主,宮門哪是這么好進(jìn)的呀?”

“那你就別走了,好不好?我去和父皇說!

她搖搖頭:“我的孩子還在外面挨餓呢,我得回去照看他們呀!

“挨餓?他們?yōu)槭裁磿ゐI,你的俸祿不夠嗎?”

她嘆口氣,欲言又止。

我拔下生日時(shí)父皇賞賜我的翠翹:“這個(gè)給你,你拿去給他們。你還有什么難處只管和我說。”

乳母抱緊我,哽咽道:“公主殿下,您能救我們一家,救不了天下人啊!

“天下人怎么了?不是有我父皇照看他們嗎?”

乳母沒有答我,只是替我最后抿了抿鬢角,拍拍我的臉頰,道:“公主保重,老奴的地址您記好,將來萬一有什么事記得來找老奴。”

我現(xiàn)在就想找乳母哭一場,打小有什么事兒都是乳母替我排解。她愛將我摟進(jìn)懷里一口一個(gè)“好囡囡”地哄著,告訴我她小時(shí)候受委屈時(shí)總愛跑到高高的茅草地里去,躺在重重深綠淺綠之間,很快眼淚就被青草的香氣蒸發(fā)。乳母沒有母親美,但她身上有一種能讓我想睡覺的味道,讓我覺得安心溫暖。

母親此刻正在打點(diǎn)行裝吧?我想著眼淚就要掉出來了,父皇平日里還說最疼我,結(jié)果連去江都這樣好玩的事兒都不肯帶上我,季子比我小都可以去呢!連宇文姐夫和南陽姐姐都可以伴駕,獨(dú)獨(dú)留下我,做大興宮里的孤家寡人!

“公主。”突然我的侍女鴻雁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我愕然抬頭一看,她竟站在花叢邊的石頭棱上看著我,她微微皺著眉,板著臉說,“公主,貴人和趙王都在找您呢!您還不快出來!”

我不情愿地看著她,嘟起嘴,在地上撒賴不肯起身。

她又說:“公主,仔細(xì)小蟲子鉆進(jìn)您的裙子里去,這花叢里最多愛咬人的小蟲子了,待會兒殿下遍身都是小疙瘩才后悔呢!”

我嚇得立馬跳起來,連連撣著裙擺。上回和季子捉蛐蛐兒,不曉得被什么蟲咬得胳膊上一排紅疙瘩,足足癢了我三五天,敷了幾日難聞的膏藥才好,還被母親念叨。

可我這一露頭就被季子發(fā)現(xiàn)了。

“昀姐姐!”他氣喘吁吁地朝我跑來,紫袍上都沾著塵土,像是在泥地里打了幾個(gè)滾。

“昀姐姐,原來你在這兒!”他在我面前站定,弓著背用手撐住雙膝,喘著粗氣說,“我還跑去北邊墻角尋你呢!我以為你一不開心,又去找蛐蛐兒了!

“我才不找蛐蛐兒呢,這一叢牡丹花開得這樣好,花影下又遮著太陽,我在這兒休息休息,你尋我做什么?”我故意問,“都要和父皇去江都了,還有空和我玩兒嗎?”

“昀姐姐,”他面色無奈,“你就別生氣了,我替你向父皇求了好幾遭,他就是不肯松口。連母親都說這回不行,你得留在大興呢!”

我越發(fā)生氣,得,只許你們出門耍樂!我發(fā)狠地調(diào)頭就走,充耳不聞季子的嚷嚷。

鴻雁趕上前來攔著我:“公主,貴人派奴婢來找殿下回去!”

“不回去!”我賭氣地說,“你就和母親說沒找著我就是了!”

“皇上也在貴人那兒等著殿下呢!”

“等我做什么?不是嫌著我嗎?”說著,我的眼淚就忍不住滾下來了,我更覺得羞憤,立即用手抹掉那兩行沒出息的淚。

鴻雁笑起來:“殿下,貴人說有好消息要告訴您,您聽完好消息再哭也不遲啊!

“什么好消息?”我還沒說話,季子就搶著問,“是父皇要帶昀姐姐去了嗎?”

鴻雁搖頭:“奴婢也不知道,殿下還是快回去吧!

我看一眼季子,“撲哧”一聲笑出來。季子推我:“快去看看,咱們一塊兒去江都坐龍船多好,我聽說父皇這回還要鑿?fù)ń虾訋覀內(nèi)!?

我提著裙裾一溜兒小跑。水磨石子路邊鋪著細(xì)竹絲編成的席子,宮人們正將采下的海棠、丁香和薔薇攤開晾曬,好做這一年的香粉和干花。我跳過石階,一腳恰踩在一捧丁香上,白色的花汁沁出來,染在鞋上像是一痕白云,恰好和上邊的仙鶴做伴。我仿佛聽見它疼得在我腳下“哎呀”叫了一聲。真是罪過罪過,我在心里內(nèi)疚道,但又顧不得,朝著回廊一路跑回母親的宮殿去。

“父皇,你找蘭因嗎?”我掀開簾子,直往母親寢殿去,一股蘭花香氣撲鼻。兩邊兒侍立的宮女們見我的猴急樣都掩口笑起來。

“蘭因,越大越不成樣子了!蹦赣H正坐在金瑣窗邊撫琴,我一進(jìn)來琴音就停了下來,她蹙起像遠(yuǎn)山一樣青黛色的眉說,“趕明兒有了婆家可怎生是好?”

我不理她,用手抹一把汗,腆著臉挨到父皇身邊,仰著臉問:“父皇,你可是有好消息告訴蘭因?”

父皇瞅著我,抿嘴笑:“蘭因也覺得是好消息嗎?”

“帶我去江都自然是好消息!”我眼巴巴地看著他,父皇的神色像極了園子里開足了一個(gè)春天的桃花和柳樹,嫵媚鮮妍得緊。我曾和母親這樣說過,結(jié)果她笑我:“蘭因偏心父皇喲,可哪有拿桃花和男人作比的?那是形容女人的。男人該比青松翠柏才是!蔽乙稽c(diǎn)兒都不覺得青松翠柏有什么好看的,我就愛父皇眉眼清俊、身姿風(fēng)流。

“要是父皇不帶蘭因去江都呢?”他笑著問我。

我撒賴地拉著他的衣裾:“那蘭因再也不理父皇了!再也不和父皇好了!”

父皇伸手點(diǎn)點(diǎn)我的鼻尖:“小東西,一晃眼都這么大了。”

他的語調(diào)突然唏噓起來:“仁壽四年,朕剛剛即位,秋天你母親就生了你,你剛出世時(shí),小小的一團(tuán)肉,額發(fā)濃黑、肌膚雪白,遠(yuǎn)遠(yuǎn)看去,竟像一團(tuán)月光。朕覺得你是佛賜給朕的小蘭花。你那時(shí)成天只知道哭,聲音不大,像是小貓哼哼,可憐極了,連你太子哥哥和南陽姐姐都來抱你哄你。這么多年一晃就過,太子過世了,南陽也做了母親,就連小蘭因也要嫁人了!

我聽到最后一句唬得跳起來:“誰?誰要嫁人了?”

這回是母親和父皇笑我了,母親含著笑嘆了口氣:“要出閣的姑娘了,還這么孩子氣!

父皇說:“我最喜歡蘭因這一團(tuán)天真!

我傻呆呆地來回看著他們,這是怎么了?不是說江都的事兒嗎,怎么又扯到出閣的事情上去了?還有,我怎么就要出閣了?

父皇將我汗?jié)窳说念~發(fā)理了理,微笑著說:“蘭因還記得蕭釗嗎?梁國公的小兒子,小時(shí)候在皇后宮里待過好一陣子,跟你和季子一塊兒玩過。”

蕭釗?我茫然想了半日,卻毫無印象。

“她成天瘋玩的,還記得那些?”母親揶揄我。

“父皇將你許給他,好不好?”

我愣愣地看著父皇,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他在說什么:父皇這是要將我嫁給那個(gè)叫蕭釗的小子啦,就像南陽姐姐嫁給宇文姐夫一樣,以后就不能待在宮里啦。

我面上一熱,跳下榻來,嚷道:“不好不好,我就留在宮里,哪兒也不去!”

“胡說!”母親輕斥道,“哪有姑娘家不出閣的道理?你父皇替你留心好久才選定下梁國公的親事,還不謝恩?”

“父皇!”我急了,湊到父皇身邊哀求道,“蘭因不想嫁人,蘭因就想伴駕江都,一直和季子一塊兒陪著父皇!”

父皇摸摸我的頭,慈愛地看著我:“小蘭因終是要長大的,連季子從江都回來都要住進(jìn)趙王府去了,哪能一輩子留在宮里呢?”

“為什么不能留在宮里?”我急得眼淚直打轉(zhuǎn),“父皇,你就帶我去江都吧,我保證不再調(diào)皮,會跟著師傅們好好練字彈琴的!

父皇站起身,將花梨木桌上的一尊金蟾鎮(zhèn)紙拿開,捻起一幅字來,說:“蘭因來念念!

我噙著淚接過來一看,上頭寫著“新安公主”四個(gè)字。

母親說:“你父皇要封你做新安公主呢!”

父皇將我攬至懷中,道:“蘭因這次就乖乖待在宮里,等父皇明年從江都回來,就替你正式舉行冊封儀式下嫁梁國公幺子。父皇一定會給蘭因一個(gè)舉世無雙的盛大婚禮!

2

我貓?jiān)谑拫遄∷臇|邊墻垛下學(xué)了三聲貓叫。不一會兒,季子偷偷溜了出來。

他訝異地看著我滿面淚痕:“昀姐姐,你怎么了?父皇不帶你去江都嗎?”

我“嗚”的一聲哭出來:“不僅不帶我去,還要將我嫁給什么勞什子梁國公的小兒子,母親說我這一年得在宮里學(xué)女紅和規(guī)矩,準(zhǔn)備出閣呢!”

“昀姐姐要出閣了?”他嚇一跳,轉(zhuǎn)眼又笑道,“這不是好事兒嗎,姐姐哭什么?”

我瞪他一眼:“好什么好!我出了宮誰和你玩誰陪你做伴?”

他笑道:“我去求父皇將姐姐的公主府修在趙王府邊上,咱們不就可以繼續(xù)做伴了?”

我轉(zhuǎn)念一想,也對,可心里依然覺得委屈。

“昀姐姐,梁國公的小兒子我見過幾次,心地倒是不錯(cuò)的呢!

“你認(rèn)得蕭釗?”我問。

“嗯,他這回也去江都!

“好啊,連他都能去江都!”我鼻子又酸起來。

“姐姐待嫁自然是不能離開大興宮的,”季子說,“可不要緊,要是一路上有什么好吃好玩的,我都命人給姐姐送來,有什么好玩的事兒我也寫信來給姐姐說,可好?”

我哼了一聲:“你說的啊,燈籠紙鳶可別忘了我的份,還有瓊花和干絲,我都愛的。”

他笑著應(yīng)道:“我自然記得,季子還會給姐姐準(zhǔn)備大婚賀禮呢。”

我臉上“騰”地一熱,害起臊來。

春天的大興城向來少雨。去江都前,父皇率宗親大臣去太廟求雨。有傳言說,關(guān)中平原內(nèi)大旱,鬧得人心惶惶、民心凋敝。

我和季子躺在草地上看著宮人們曬花,天上的云朵一會兒一個(gè)花樣,日頭曬得大興宮暖洋洋的。

我隨手撿起一朵薔薇,放在鼻前嗅了嗅。

季子悄聲說:“我聽人說,現(xiàn)在很多地方都亂了!

“因?yàn)榇蠛担俊?

“不知道!奔咀訐u頭,“父皇挺愁的,但我母親不許我問,說父皇自有主張!

我點(diǎn)頭:“是哪,父皇在,沒什么事兒的。趕明兒下場大雨把關(guān)中都澆得透透的就沒事兒了!

他不吭聲,我扭頭看他面上憂色濃重,推他一把:“傻子,擔(dān)心什么哪!要是天下真不安,父皇還會去江都嗎?”

我將手邊的花瓣都聚在一塊兒,裝在錦帕里,兜頭將它們一齊灑在臉上。

季子瞅著我的怪樣,笑道:“你又做什么怪呀?”

我閉著眼躺在花瓣下,答:“要是哪年我死了,你就這樣埋我,春天用薔薇,夏天用荷花,秋天用桂子,冬天用水仙。將我埋在花里,不用封土和陪葬,就讓我隨它們一起化了!

季子咯咯笑:“果然姑娘越大越古怪,還沒出閣呢就想著死了!

我睜眼看著他:“你別笑,你看太子哥哥不也好好的就突然沒了嗎?”

他戛然沉默下來。

我用手指戳戳他:“哎,你想過沒?你若死了,想怎么樣?”

他漆黑的眼珠定在一處一動(dòng)也不動(dòng),過了一會兒說:“我想留在大興宮里,陪著你們,陪著這春花秋月、玉樹瓊枝。”

我們這回誰都不說話了,躺下來看云朵和東風(fēng)捉迷藏。遠(yuǎn)處有燕雀婉轉(zhuǎn),和宮人們的低聲笑語繞在一起,在大興宮里飄飄揚(yáng)揚(yáng)。

父皇在求雨時(shí)遇刺的消息頃刻間傳遍內(nèi)宮。

我和季子在王氏那兒玩耍時(shí),恰巧聽到她和宮女們竊竊私語。我們傻了,連忙扔下手里的花草,奔回母親的寢殿,抓著母親問:“父皇受傷了嗎?賊人抓住了沒有?”

母親正在和蕭嬪說話,聽見這話忙掩住我們的嘴巴,輕聲道:“別說了!”

季子問蕭嬪:“母親,到底怎么回事?”

蕭嬪為難地看母親一眼,嘆口氣:“你們父皇沒事兒,賊人也抓住了。這話你們別再提了,免得皇上不高興!

母親點(diǎn)頭:“你們記清楚了,見到父皇照舊問安。誰都不準(zhǔn)再提一個(gè)字兒,知道嗎?”

“為什么?”我問道。

母親瞪我一眼:“聽著吩咐就好了,別打破沙鍋問到底。這可不是玩兒的事兒!

我閉上嘴將一肚子疑問勉強(qiáng)吞了下去。

季子的臉色變得難看極了,半晌后他問蕭嬪:“那,江都還去嗎?”

母親和蕭嬪面面相覷,竟一時(shí)間沒人開口,只聽見爐鼎內(nèi)的香一寸一寸燒成灰。

當(dāng)夜母親和蕭嬪被皇后召去商量事情,三更過了才回來。我和衣盤腿坐在榻上,胡亂翻著母親的經(jīng)書,強(qiáng)撐著不肯睡。好不容易等到母親回來,卻見她進(jìn)屋時(shí)滿面愁容。

我忙問道:“母親,怎么了?不去江都了嗎?”

母親搖頭,將金釵卸下,坐在鏡前,神色凄然。

我心里七上八下起來,躡手躡腳地走到母親身后,用熱乎乎的臉依偎上她冰涼的頸項(xiàng),喃喃撒嬌道:“母親!

她伸手拍拍我的面頰,說:“你父皇決定江都之行照舊,不僅如此,后天宮內(nèi)還要舉行宴會。”

“為什么?”我愕然,“又有誰生日了嗎?”

“為了頌揚(yáng)我大隋國威,祝禱國運(yùn)昌隆。”母親的笑看上去像是哀傷,淺淺地掛在唇邊刻在眼角。

父皇平日里最喜歡大擺筵席,碰上蕭皇后或者后宮哪位的生日,又或者像上回父皇三征高句麗凱旋,那就分外熱鬧了。當(dāng)時(shí)父皇為了頌揚(yáng)國威還特命高句麗的歌姬們奏異族樂曲,舞姬們也跳起異邦舞蹈,比平日里聽?wèi)T的九部樂還要旖旎新鮮,那一晚樂聲通宵達(dá)旦,聲動(dòng)九霄。

這天一大早宮人們就扛著大卷大卷的綢緞將大興殿烏油油的大梁用明黃和大紅的綢緞裹住,窗欞和高臺上掛滿了銀質(zhì)的燭臺燈盞,連御花園里都被成串的紅燈籠點(diǎn)綴成紅海。大殿正中的銅鼎被燒得紅彤彤的,百合香氣一直飄到內(nèi)宮里來。

我一整天都在和鴻雁鬧脾氣,她怎么都找不到我最喜歡的那件繡著仙鶴的襦裙,直到母親派人送來一條大紅繡著金線的石榴裙,看上去倒比我那件更加明艷,配上明月珰,竟將我面上的一團(tuán)孩子氣減去好幾分,我這才破涕為笑,歡歡喜喜地盤髻梳妝。

天剛晚,賓客齊聚,身著繡著霓彩華云的華麗裙裳的宮人們忙著將腌制過的玫瑰花瓣盛在水晶盤里,和羊羔肉、紅鯉、數(shù)百道河鮮蔬果一起分到每個(gè)人面前的小桌上。我和季子挨著母親坐,南陽姐姐帶著小禪師坐在我們對面,蕭后伴著父皇坐在高高的御榻上。除了皇室宗親外,三品以上官員皆攜眷出席,殿內(nèi)百人之眾,頓時(shí)熱鬧喧嘩鼎沸一時(shí)。

開宴的舞曲奏畢,所有人舉杯共祝父皇萬歲千秋。我端起盛滿西域進(jìn)貢的葡萄汁的琉璃杯,隨眾人一起下拜。

父皇身著袞冕,從御座上緩緩起身。他面色鄭重地左右四顧一番,說:“我大隋如今四海一統(tǒng),國祚穩(wěn)固,正是千秋盛世之兆。朕半月后將由東都巡幸江都,到時(shí)江南河通,又一千古幸事,必將有助于大隋國運(yùn)!近日來,朕聽聞京城內(nèi)一些妄言社稷的流言甚囂塵上,更有奸佞小人意圖以此愚弄百姓,以天災(zāi)為由攻擊朝廷,實(shí)乃大逆不道!朕素來最惡以攻擊君上而博個(gè)人雅名之所謂諫言,如有查實(shí),朕必當(dāng)殺一儆百!今日朕與諸卿同樂,須得開懷,來,滿飲此杯,祝我大隋國運(yùn)昌隆!”

殿下百余人一齊山呼萬歲:“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大隋萬歲萬歲萬萬歲!”

父皇的臉上露出滿意的神色,愈發(fā)顯得俊朗神秀。

父皇命人取來聞名遐邇的“焦尾”,放在膝上開始彈奏,一曲《陽春白雪》清新明快,和著殿內(nèi)熏籠里正燃著的清甜甘爽的百合香,直教人意興勃發(fā)。

一曲未終,我高興地拍起手來,母親嗔怪地看我一眼。父皇循聲望來,笑瞇瞇地對我招手:“蘭因,到父皇這兒來!

我起身走上御座,父皇攬著我的肩,和藹地問:“蘭因最近和師傅們學(xué)了什么曲子?”

“近來師傅正在教俞伯牙的《高山流水》,蘭因剛剛練熟!

“來試練一番怎樣?”父皇問。

我面上發(fā)熱,有點(diǎn)膽怯,可又心想著前日都當(dāng)著母親面練過了,算是拿得出手吧,于是壯著膽子問道:“蘭因若是彈得好,父皇可有賞賜?”

父皇和蕭后聞言大笑,父皇說:“蘭因若是彈得好,這把‘焦尾’就送給你了!”

我趁勢說道:“父皇金口玉言不可反悔!”

“絕不反悔!”

宮人們安置好琴榻,我在玉盆里洗凈手,整理罷衣冠,端然在琴邊坐下。殿下此刻闃寂無聲,大家都等著我一展身手。

我緩緩將手指搭在弦上,一邊右手挑托抹鉤、左手吟揉,一邊凝神運(yùn)氣,將那洋洋水聲、巍巍山色都納在十指間。

此曲開篇莊嚴(yán)處似群山巍峨、高聳入云,清脆處如水滴石穿般柔和流暢。逗人趣致的三兩聲后曲調(diào)轉(zhuǎn)入酣處,時(shí)而水波細(xì)密流淌,時(shí)而群巒雋永瑰麗,時(shí)而流水撞擊孤山,時(shí)而山河共鳴跌宕激越、揚(yáng)揚(yáng)悠悠繞梁而行。末了,又似高山之巔、汪洋之上、松根之下、魚躍之間有萬云赴壑、輕舟渡海。

我沉一口氣在丹田處,閉上眼不管今夕何夕此刻何地,只管將十指當(dāng)作開山之斧、撥水之槳,心弦一同隨之震蕩飄游。曲子既終,我猶未回過神來,只聽得父皇在耳畔鼓起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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