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金湯勺里的挽歌:貴族之貴,貴在血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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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王安從容不迫地做了秦國的階下囚。
出宮獻降的時候,他面色肅穆,氣定神閑,表情自若地向內(nèi)史騰遞上正式的投降文書。除過受到幾個姬妾影響流了些眼淚外,韓王安努力保持了一個國主應(yīng)有的威嚴(yán)。
在傳令的秦卒飛馬殺到前,天真到愚蠢的韓王安仍然認為,盡管已經(jīng)交出了璽綬和佩劍,但只要自己公開臣服在秦王腳下,他就可以繼續(xù)充當(dāng)這片土地的主人,享受韓國百姓上繳的賦稅,如同之前安然運行了八百年的周王朝。至于秦王,他將來是新的周天子或秦天子,韓王安真的不想在乎。
直到幾個秦國士兵上來剝掉他的弁冕和端委,已成廢王的韓安才從夢中驚醒——嬴政并不打算做原先的天子。
這一幕來得太過突然,令冗長的拜見貴族隊伍頓時大驚失色;他們爭先恐后脫掉身上的朝服,極力向占領(lǐng)軍表現(xiàn)來自韓國最高層的示好和忠誠。
隊伍的末尾處,被人架來的姬公子不屑地甩開拽著他的幾個韓國貴族,徑自坐上馬車,離開被熱鬧的貴族們吵嚷得有些聒噪的廣場。
他的不羈行為絲毫沒有讓那些舊貴族臉紅,反而引起了秦人的警覺;內(nèi)史騰側(cè)目遙望遠處馬車上的青年公子,拉過一個人問:“那是誰?”
被揪過來的貴族老頭不敢隱瞞,哆嗦著撲倒在內(nèi)史騰腳邊:“回將軍的話,那是故宰相姬平家的公子,名……”
“宰相?”內(nèi)史騰沒有理會為討好自己而喋喋不休的老頭,反倒玩味地咀嚼起這兩個字,似乎其中有參破所有奧秘的法門。
姬公子的馬車此刻早已駛離韓王宮。臨出宮前,他特意回過頭,向還在正殿前對自己行注目禮的內(nèi)史騰投去惡狠狠的一瞥。
內(nèi)史騰已經(jīng)看不清遠處馬車上那位乘客的長相,準(zhǔn)備就此作罷,不想?yún)s始終有一股沒來由的痛感在腦中攪擾。
他望著姬公子離去的方向,那輛桀驁不馴的馬車像長槍般直闖宮門而去,有如橫掃千軍的戰(zhàn)車:“聽說就是這個公子,曾在王師入城前買人命抗秦?”
此言剛出,就令所有前來朝見的貴族們都嘩然不已,狹小的韓王宮廣場立刻變得喧鬧起來。
“將軍海涵,姬府五世相韓,姬公子自小嬌生慣養(yǎng),如今年輕氣盛,行人做事張狂了些,也是情理之中啊!北慌韱栐挼馁F族老頭聽出內(nèi)史騰話中的殺意,急忙為他開脫——作為曾經(jīng)韓王朝堂中的成員,他并不想看到秦軍甫一入城,就將屠刀揮向龐大的貴族階層。
可內(nèi)史騰根本不會考慮投降者的感受,對他來說,幾條韓國貴人的性命和幾萬炮灰沒什么區(qū)別;唯一的不同點,也只是動手快慢的問題。
“五世相韓?如果不是韓王獻上降表,這個年輕氣盛的公子應(yīng)該會承襲相位吧?”內(nèi)史騰玩味地笑道,冷峻的面皮上沒有一絲波瀾。
他的笑容,仿佛是在告訴眼前這幫怯懦的韓國貴族:你們沒有讓姬公子臣服,所以你們要替他受死。
但內(nèi)史騰終究沒有說什么。
他招來副將:“找些得力的細作好生照看那位公子,如果他做了什么出格的事,你們知道該怎么做!
交代完手下,內(nèi)史騰又走向被剝?nèi)ス诿帷⒄乖诘厣习l(fā)愣的韓安,用力收起快要溢出來的鄙夷,高聲念道:“大王有令:韓地不日并入潁川郡,原韓王宮室眾人不得再逗留鄭都,全員遷往陳縣。違令者,斬!”
他揪著韓安的耳朵:“韓公,你可聽真切了?”
韓安沒有答話,他呆呆地坐在土地上,任憑咸陽城的治安官玩弄自己肥碩的耳垂,一雙昏花的老眼只盯著被秦兵踩在腳下的朝服——那身衣服曾經(jīng)是他全部的榮耀。
“廢物!”內(nèi)史騰到底還是沒能忍住,他命兵丁拖走失語的韓安,轟開那些想要繼續(xù)討好他的舊貴族,跳上戰(zhàn)車返回駐地。
“連一個沒能耐的公子都不如,你韓國焉能不亡!”內(nèi)史騰氣鼓鼓地坐在車上念叨著。
他當(dāng)然有資格鄙視已成過去式的韓國貴族們:大軍進攻時,這些飽食的碩鼠沒有一個人肯為弱小的母國效死,滿腦子想到的只是自己身為貴族的特權(quán)地位和千萬家產(chǎn),甚至愿意為此放棄抵抗。
等到國君投降,做了秦國的俘虜,這些人就又興高采烈起來,仿佛保全國民都是他們的功勞,其實這些人真正保全的,不過是自己的項上人頭和不久后就將被充入秦王國庫的財產(chǎn)。
在秦國,他們形同叛逆的行為會導(dǎo)致全族都被五馬分尸。
如果不是秦王有明令,內(nèi)史騰當(dāng)場就會將這些韓國貴族斬首,用人頭換賞功;但如果有的選,他很愿意給那位姬公子的家人一條生路——這至少是個忠誠的人。
回到相府,姬公子來不及休息就急匆匆跑向焦急等待著的母親和弟弟。
“國君已經(jīng)被秦王廢掉,鄭都萬不可久留。請母親打點行裝,我們要離開此地!奔Ч诱f,隨后又請來府中的門客,向他們宣布自己的決定。
眼見韓國被滅,門客們對此已有心理準(zhǔn)備,因此沒有誰反駁姬公子的決定。但仍有一位門客表達了自己的擔(dān)憂:“少主,我等的去路不打緊,只是府中的仆役們該如何自處?”
作為五世相韓的宰相世家,姬府中尚有三百名奴仆聽差,且多數(shù)都是世代侍奉姬府。若姬公子打定主意要棄家出逃,這些仆人的出路就不能不考慮。
姬公子考慮片刻,說:“把他們的賣身契燒掉,贈予銀錢盤纏,從哪里來回哪里去吧。我既已定下心破家,就斷沒有理由再支使他們!
姬公子的選擇也是無奈之舉:秦王已然滅掉韓國,下一步必定是清除韓人中的頑抗者。對于五代相韓的姬府,那個內(nèi)史騰只消把他父親和祖父的名諱報給秦王知曉,殘暴的嬴政就會立刻派兵屠府。姬公子已定下決心,與其坐以待斃,干脆早作打算:逃出鄭都后,他將以宰相公子的身份高舉義旗聚眾抗秦,同時游說趙魏楚三國合縱出兵,將內(nèi)史騰的三萬秦軍趕出韓國,一舉光復(fù)失地。
韓國已經(jīng)破滅,身為宰相之子,姬公子未嘗想不到這個計劃的缺漏——趙魏窮于自保,楚國坐視不理。
但是如果有比這更好、更實際的計劃,姬公子想也不想就會全盤接受。之所以找不到其他的路,是因為現(xiàn)在的韓國里,只剩下這個年輕人還在為拯救韓國而心急如焚。
然而,就在全家人緊張準(zhǔn)備行李時,為府上請脈的醫(yī)者卻給姬公子送來一道攔路虎。
母親的病已經(jīng)不能再耽擱,也絕不能顛簸遠行,必須早作診治,否則——醫(yī)者始終沒有斟酌好自己的用詞,最后只能用模糊籠統(tǒng)的“益深”指代。
一邊是病重沉屙的母親,另一邊是立足未穩(wěn)的內(nèi)史騰,二者勢必難以兼得;在弟弟的勸說下,姬公子只得暫時放棄逃離鄭都的想法,遵照醫(yī)者的囑咐,安心在府中侍奉母親。
得到線報的內(nèi)史騰很高興,他認定姬公子不過是個擅長氣血上涌的幼稚青年,只是比別的老朽更精神些罷了。
他絕然猜不到,姬老夫人的病情之迅猛會超乎想象:短短數(shù)月,原本還算得上康健的姬老夫人已然被無常索向了鬼門關(guān)。
面對跪在榻前痛哭流涕的一對少子,行將就木的母親努力想憑著感覺再觸摸他們一次,可干枯的手臂等不及抬起,就有氣無力地垂了下去。
“我的兒,不要哭,人總是會死的!蹦赣H已經(jīng)看不清兒子們的容貌,她安詳?shù)靥稍谀抢,靜靜等待死神最后的宣判。
“母親!母親啊……”姬公子嘶啞著撲倒在母親身邊,幾個常年侍奉夫人的老仆也跪在一旁涕泗橫流。
“照顧好你弟弟!睆浟糁H,母親細聲道。
姬府大門外,那些秦軍派來的細作正坐在陰涼處有說有笑。
將母親的棺槨與父親合葬后,姬公子紅著眼睛召來全府上下的仆人,當(dāng)著他們的面將賣奴書投入火盆。
“我已徹底拋賣家產(chǎn),從今往后就不再是你們的少主了!彼簧砜c素,對著大家朗聲說道,“大家各自珍重罷。”
仆人們面面相覷,不明白少主為什么要將他們棄之不顧。
還是那位門客最先發(fā)問:“公子將要作何打算?”
問話的同時,他把目光投向還在同仆人們道別的小公子。
姬公子說:“趙魏積弱已久,齊楚則斷無出兵之理。我意已決,唯今之計只可自救;我不日就帶幼弟去淮陽拜師學(xué)藝,招徠天下義士,共舉義旗抗秦!
“公子決意不再回鄭都了?”
姬公子的語氣冷若冰霜:“等那些享樂誤國的待戮之徒死盡,我自然會回來!
在一個慵懶的清晨,姬公子親自駕駛著馬車,帶上弟弟離開了鄭都。
天色大亮后,那位最后的門客引導(dǎo)著姬府曾經(jīng)的仆人們,分批離開了府院——按照先前的約定,買家會在當(dāng)天日暮時接收這座金碧輝煌的宅邸。
接到延遲報告的內(nèi)史騰沒有多少意外,在他看來,這只不過是個心灰意冷的亡國奴選擇的自我放逐,就像那個在楚懷王被囚后悲憤投江的楚國大夫一樣。
選擇淮陽作為新的安置住處,姬公子有他的打算:這里原是楚國的都城,被秦國擊敗后才被迫遷都至壽春。此處離韓國、齊國、魏國都不遠,姬公子隨時可以根據(jù)需要前往任何一國。
他包下了城中最繁華的的酒樓,重金招待往來俠客名士;又帶弟弟拜本地最淵博的夫子學(xué)習(xí)禮法,刻苦學(xué)習(xí)充實自己。他要用自己的力量恢復(fù)韓國人的復(fù)國執(zhí)念。
然而,姬公子尚來不及施展抱負,晴天霹靂就再次降臨。
弟弟自小體弱多病身子嬌貴,又連番經(jīng)歷韓國滅亡和母親病逝的打擊,身體狀況一天不如一天。再加之長途跋涉來到淮陽,水土不服之下,弟弟幼小的燈芯竟然燃到了盡頭。
姬公子找來楚地的名醫(yī),用重金懇請他們使出渾身解數(shù),務(wù)必將弟弟從死亡線上奪回來。這些醫(yī)者來了又走,煎服了數(shù)百錢湯藥,弟弟卻始終未見好轉(zhuǎn)。
“姬公子,聽在下一句勸,小公子的身后事怕是要好做了!迸R走時,醫(yī)者們無一不這樣勸告他。
失去了國家和父親,沒有了母親的疼愛,現(xiàn)在上天連自己唯一的親人也要奪走。姬公子想不通,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惡事,竟要招致如此殘忍的報復(fù)?
“難道我注定要做一個孤獨的韓人嗎?”姬公子走進病房,抱起羸弱削瘦的弟弟。年幼的孩子身上已經(jīng)沒有了生命的跡象,只剩下幾許硬撐著的活力。
“兄長,我是不是要死了?”弟弟喘著粗氣,想要再多撐幾刻。
姬公子愛憐地為弟弟整理好頭發(fā),試著擠出笑容讓他看到,卻無論如何也做不好,只能苦笑著安慰說:“傻孩子,你還這么小,怎么會死呢?先生說了,你再吃幾服藥就能大好了!
“如果我死了,是不是就可以見到母親了?”弟弟有氣無力地抬起頭,慘白的面容僵硬如雪。
“不,你不會死的,相信我,你不會死的!”姬公子不想裝,看著親人離世的煎熬,簡直比讓他再經(jīng)歷一次滅國之災(zāi)還要痛苦千萬倍。
弟弟哭著說:“兄長,我想回鄭都;這里我誰也不認識,連我們的字都沒有。我不要呆在這里,我想回去找母親;我要母親用我們的字教我寫名字……”
酒樓外的街道上,人來人往,楚國的民眾經(jīng)過一天的忙碌后沉入夢鄉(xiāng),沒有誰想聽到這兩個年輕人的哭聲。
姬公子緊緊抱住逐漸冷卻的弟弟:“我們會回去的,弟弟,我們會回去的……”
第二天,應(yīng)酒樓老板的要求,收尸戶從姬公子懷中帶走了弟弟冰冷的尸身。
“公子,小公子的居所該起幾尺?”負責(zé)葬儀的淮陽官員恭敬地問道。
“不起!庇⒖〉墓用鏌o表情,“上垅,立石,不建廟,不出殯。”
官員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公子,這恐怕不合規(guī)制啊。小公子是世家子弟,如果不起居所……”
“我說不起就不起!”姬公子怒吼著將對方趕出酒樓。
弟弟,我不會把你葬在異國他鄉(xiāng)的背井之地?傆幸惶,我要把你風(fēng)光遷出帶回鄭都,回到母親和父親身旁,讓你以韓國宰相公子的身份厚葬。
在這之前,我要先為你報仇,為祖父、父親、母親,還有千千萬萬的韓國百姓報仇。讓那個奪去我們一切的人死無葬身之地。
我要親手埋葬攻掠我們家園的暴秦虎狼,我要讓那個嬴政為自己的殘忍和貪婪付出血的代價。
在弟弟的荒冢前,姬公子輕輕地叩下一響,然后起身離去。
他再也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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