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0節(jié) 魂歸黃花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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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3日,這一天廣州城上空烏云密布,細雨霏霏,街道上面行人稀少,整個城市都安靜得讓人近乎窒息。
諮議局前的氣氛顯得更加陰冷,潘達微和徐宗漢正在遺骸中忙碌,他們仔細地辨別死者的身份之后,便將遺骸裝入車內(nèi),準備將他們送往紅花崗埋葬。
這時候,忽然有一隊清軍的巡邏馬隊在這兩輛收尸車前停了下來。
一個清兵將領(lǐng)裝扮的人勒住韁繩,卻并不下馬,犀利的眼神在徐宗漢和潘達微的臉上一掃而過,隨即質(zhì)問道:“你們是什么人?”
潘達微聞言,舉起“善堂”的旗幟,不露聲色地道:“本人潘達微,乃是《平民報》的記者。”
那清兵將領(lǐng)大喝一聲,道:“你這廝好大的膽子,竟敢為黨匪收尸?”
潘達微面不改色,仰起頭,說:“黨人也是人,人死以入土為安。若是任由其暴尸街頭,豈不是天理不容?再說這天氣漸熱,萬一要是尸體腐爛,引發(fā)時疫,豈不是要讓全城的百姓都跟著遭殃?我將這些尸體拖去埋葬,應(yīng)該不算違法吧?”
兩個清兵頭目聽到“時疫”這兩個字,頓時變了臉色,因為廣州這時的天氣確實已經(jīng)比較炎熱了,若是任由這些尸體腐爛,倒真有可能會引發(fā)瘟疫。
清兵的隊列里開始小聲嘀咕起來,片刻之后,那將領(lǐng)指著車上的尸體,問道:“這里面有沒有匪首黃興?”
潘達微故意揶揄地說:“沒有。要有了當然好,我還想領(lǐng)賞去呢。賞格可不低呀!”
“嗯嗯嗯……”清兵將領(lǐng)覺得他的話有點怪,但又委實找不到什么毛病,“好,若是找到了匪首黃興的尸首,要立刻報告!”
“沒問題,您就放心吧。”潘達微答應(yīng)著。
清兵將領(lǐng)一打馬屁股,隨著馬的一聲嘶鳴,一行人揚長而去,馬蹄聲漸漸遠了。
徐宗漢這才松了口氣。黃興脫險之后,為了避免敵人的繼續(xù)搜查,凡是同盟會同志來詢問黃興下落的,她都一律告訴他們黃興已經(jīng)戰(zhàn)死。
這時,有一具年輕人的尸體被翻了過來,徐宗漢見了,趕緊用手絹輕輕地擦凈他臉上的血跡與灰塵。
潘達微也走過去,心焦地問:“是一歐嗎?”
徐宗漢搖搖頭,悲痛地說:“是美國回來的羅輝。”
潘達微沒有說什么,只是臉上的神情更加陰郁了。
“來,把他抬上去吧!”徐宗漢拍拍潘達微的胳膊。
潘達微點點頭,然后兩個人一起抬著羅輝的遺體,無比輕柔地將其放在車上,最后又看了一眼,似乎在做告別。
隨后,兩個人又投入了工作之中……
天色如磐,細雨斜篩,在刑場附近的江面上,若隱若現(xiàn)地漂浮著不少就義同志的尸體。潘達微劃著蓬船,徐宗漢坐在船幫上四下觀看。
喻培倫的尸體被打撈上來,徐宗漢的手有些發(fā)抖,她抱著喻培倫的遺體,將他安置在船上。接著,又有一具尸體被抬上船……徐宗漢用手絹擦拭著他清秀儒雅的臉,正是林覺民!摸到他頭部的鐵釘,徐宗漢只覺得手顫心緊,她強咬著牙,雙手的指甲已經(jīng)嵌進了血肉,淚水也忍不住奪眶而出。
江面上,一片死寂,吱吱嘎嘎的搖櫓聲,枯燥而單調(diào),撕人心肺。
船上堆集起來的尸體,層層相疊,他們似乎是躺在一起睡著了,臉上沒有驚恐,沒有怨艾,只有平靜。
徐宗漢揚起袖子,將眼中的淚水擦拭干凈。她為這些年輕的生命感到惋惜,同時,她又為他們感到深深的驕傲。
廣州起義前夕,黃興將十路軍改為四路軍,約定1911年4月27日(舊歷辛亥年三月二十九日)下午5點30分同時舉事,不料,陳炯明、胡毅生、姚雨平所率領(lǐng)的那三路由于種種原因沒有發(fā)動;新軍、巡防營也未能參加戰(zhàn)斗,所以,這次廣州起義,實際上只是一百二十多名革命志士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做的一次殊死搏斗。一些人在戰(zhàn)場上犧牲,一些人被俘后英勇就義,幸存者寥寥無幾。
革命黨人發(fā)動起義的當晚,清朝兩廣總督張鳴岐便下令關(guān)閉各方城門,派兵把守各個重要街口,禁止一切行人往來。他還傳令,不論采取什么方法和手段,只要是能夠殺掉革命黨的,即以殺人多少來計算,每一顆人頭賞一百零二元。盡管如此,廣州市民仍有許多人同情和支持革命黨人的正義行動,他們冒著全家被株連的危險,將革命黨人藏在家中,或為他們引路,或給他們贈送衣食……正是在群眾的保護之下,部分革命黨人才得以脫離險境,沒有喪生于這森嚴恐怖的廣州城。
整個廣州城都籠罩在一片恐怖的氣氛之中,革命黨人的遺骸散落在大街小巷,他們有的是在起義中英勇捐軀的,有的是被俘后從容就義的……天氣逐漸炎熱,這些遺骸已經(jīng)面目全非,腐爛發(fā)臭,蠅蟲縈繞。
直到第四天,清朝官吏才通知慈善堂,準許收殮尸體。
各慈善堂接到通知后,開始陸續(xù)派人把各處的烈士遺骸收殮起來,并將其放到東門外省諮議局門前的空地上,依次排列了十幾堆。遺骸斷頭折臂,血肉模糊,行人從這里經(jīng)過,都不忍目睹。那么,將這幾十具遺骸埋葬在哪里呢?這個問題在當時引起了不小的爭議,南海和番禺兩縣知縣(當時廣州分屬兩縣管轄)打算把埋葬的地點定在臭崗——埋葬被殺罪犯的地方。
同盟會會員潘達微雖然在起義的準備階段也參加了一些工作,但是始終沒有暴露身份。他以《平民報》記者的公開身份,在這時毅然冒險挺身而出,四處奔走,甘愿冒死收殮烈士遺骸。幾經(jīng)周折,他終于說服了廣仁善堂的董事徐樹棠,另外選擇埋葬地點。徐樹棠經(jīng)過一番考慮之后,決定用一個叫做“紅花崗”的地方來埋葬起義者的遺骸,紅花崗位于沙河馬路旁,毗鄰三望崗,地勢雖說不夠雄偉,但在危難之時能得到這么一塊凈土,已實屬大不易了。潘達微對烈士們的這個最終歸宿很滿意。
1911年4月27日廣州起義陣亡和就義的烈士共有八十六名,其中有二十九位華僑。烈士中最小的余東雄年僅十八歲,出生在馬來亞;年齡最大的羅聯(lián)已五十二歲,是越南華僑。
紅花崗共埋葬了七十二具烈士的遺骸,這就是史稱“七十二烈士”的由來。
潘達微是書畫家,覺得紅花崗這個名字有些俗氣,想改一個名。改什么好呢?他想到,梅、蘭、菊被中國文人視為花中君子,而其中的菊,既大氣傲然,又具有耐寒風(fēng)骨,象征貞烈之志,這不正暗喻著革命烈士們的高尚情操嗎?菊花又名黃花,因此,他把紅花崗改名為“黃花崗”。
“青山有幸埋忠骨”,黃花崗這個本不出名的地方,因為埋了七十二烈士而盡人皆知。
潘達微當初絕不會想到,這一場轟轟烈烈的廣州起義,竟以“黃花崗起義”名世。
室內(nèi)煙霧繚繞,彌漫著濃郁嗆人的煙味兒,在這朦朧的煙霧之中,隱約看到墻角處擺著一尊圣母像。
此刻,黃興正默默地坐在圣母像旁邊,靠著一張桌子,悶悶地抽著煙,地上的煙蒂已經(jīng)堆得像一座小山,但他卻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咳——咳——”黃興一陣咳嗽,臉色漲得青紫。
他的右手因為傷勢嚴重,現(xiàn)在仍然纏滿了紗布,一只手腕又腫又脹,卻不時地伸出手去,按住桌上擺著的那把手槍,渾然不顧手上的陣陣劇痛。
隨著一陣腳步聲,徐宗漢疲憊不堪地走了進來,她面容憔悴,發(fā)絲凌亂,一身湛藍的長布衫上還布滿了一塊塊的泥水痕跡。
一見到徐宗漢,黃興便猛然站了起來,問道:“犧牲的同志找到多少?都葬了嗎?”
徐宗漢一臉沉重:“一共七十二個,都葬了,葬在廣州郊外的紅花崗。潘達微嫌紅花崗這個名字有些俗氣,所以打算把那里改叫黃花崗。”
“有一歐嗎?”黃興小心翼翼地問。
徐宗漢搖了搖頭:“沒有……”
“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活著……”黃興燃起了一線希望。
“克強兄,別擔(dān)心,一歐那孩子機靈,我估計他沒事兒。再說,潘達微還在尋找……”
黃興點點頭。
說著,徐宗漢拿出一張紙遞給黃興:“潘達微怕你惦記犧牲的同志,畫了一幅黃花崗的草圖,讓我?guī)Ыo你。”
黃興的心里又是一陣悲痛,他將那張紙接了過來,攤開一看,雖說是草圖,但到底是畫家的手筆。只見那寥寥幾筆勾勒的荒山蔓草間,豎立著烈士的墓碑,前景是參天松柏,雖則寥寥,卻也偉岸挺拔;后景是一輪明月,清白無暇,十分悲壯。在這張草圖上,還有潘達微的題句:
七十二墳秋草遍,更無人表漢將軍。
這句詩出自清代詩人陳恭尹的《鄴中懷古》,但是其中卻飽含著潘達微對革命同志的一片深情。
黃興看后,心里仿佛刀割一般,越發(fā)難受。他將草圖放在桌邊上,默然坐下,一臉頹然。
徐宗漢見狀,也不知該如何勸解,遂岔開話題,道:“你先歇一會兒,我去洗洗手,再來給你換藥。”
黃興卻突然問:“看到喻培倫了嗎?”
徐宗漢掩飾著內(nèi)心的極度痛苦,邊答邊走進洗漱間:“他沒有在戰(zhàn)斗中陣亡,是被捕之后在江邊被鐵釘釘死的。”
房間里又陷入一陣死寂……
隨后,黃興沙啞著聲音,又問:“羅輝呢,找到他的尸體了嗎?”
徐宗漢點點頭,道:“已經(jīng)埋了。”
“還有林覺民,他逃出來了沒有?”黃興帶著一絲希望,接著問道。
“沒有。”徐宗漢答道,然后她脫掉被泥水和血水沾染的外衣,放水沖洗,以這嘩嘩的流水聲來掩飾自己心中的悲痛。
得知這一連串的消息,黃興不禁怒不可遏,他左手狠狠地在桌子上一捶,然后操起槍就要沖出屋去。
徐宗漢吃了一驚,趕緊不顧一切地跑出來,一把抱住黃興,喊道:“克強兄,你不能出去!”
“不要管我!我跟那些滿清走狗拼了!”黃興滿臉的怒容,臉上的肌肉一陣抽搐。
徐宗漢聞言,更用力地抱住黃興,道:“不能去!外面到處張貼著捉拿你的布告。他們都以為你已經(jīng)死了,正到處搜尋你的尸體想去邀功呢,你這樣出去,豈不是自投羅網(wǎng)?”
“放開我!就算是死了,也比現(xiàn)在這樣茍延殘喘來得強!”黃興用勁掙扎,想要推開徐宗漢,卻沒有奏效,于是,他大聲嘶吼道,“為什么他們都死了,而我卻活著?日后我到了黃泉,又怎么有臉面去見他們呢?”
徐宗漢不禁流下淚來,但仍然緊抱住黃興,一點也不放松,她哽咽著聲音罵道:“黃克強!你混蛋!混……蛋……”
在這一聲聲的斥罵中,黃興終于停止掙扎,他手里的槍也隨之掉落在地上。
“克強兄……”徐宗漢喚道。
黃興委頓地癱坐在地上,腦袋深深地垂在胸前。整間屋子,又一次靜了下來,靜得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徐宗漢擦了擦眼角的淚水,然后彎下腰,用依然發(fā)抖的手撫摸著黃興的頭發(fā),輕柔地說道:“克強兄,你想哭,就哭吧。”
黃興卻悲痛無聲。
徐宗漢見狀,再也忍不住心里壓抑已久的情緒,她心疼地抱住黃興,哭道:“我知道,你心里比死了還難受,你不哭我替你哭吧!知道嗎,一共埋了七十二個,七十二個同志!他們的血是不會白流的……”
“克強兄,革命大業(yè)尚未成功,你怎么能夠輕易赴死?再說,遠在美國的孫總理還指望和你一起做大事呢!你要是死了,一歐他們怎么辦?我……怎么辦?”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徐宗漢也不想再掩藏自己內(nèi)心真實的感情,遂道:“克強,你真要死的話,咱們一起死!若不然,咱們就要好好活下去,為那些犧牲的同志們活下去!咱倆可以再生一個孩子,革命黨是殺不絕的!”
“宗漢!”黃興也將徐宗漢緊緊抱住,鮮血從紗布中滲透出來,漸漸地,浸紅了女人的背……
黃花崗起義是同盟會領(lǐng)導(dǎo)的武裝起義中最震撼人心的一次,也是影響最大、最悲壯的一次。
孫中山對黃花崗起義作了這樣的評價:“是役也,碧血橫飛,浩氣四塞,草木為之含悲,風(fēng)云因而變色。全國久蟄之人心,乃大興奮。怨憤所積,如怒濤排壑,不可遏抑,不半載而武昌之大革命以成!則斯役之價值,直可驚天地、泣鬼神,與武昌革命之役并壽。……是役也,集各省革命黨之精英,與彼虜為最后之一搏。事雖不成,而黃花崗七十二烈士轟轟烈烈之概,已震動全球,而國內(nèi)革命之時勢,實以之造成矣。”
這次起義的確有如一聲春雷,向海內(nèi)外宣告:辛亥革命的風(fēng)暴很快就要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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