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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節(jié) 第六章

與何齊通過電話,醫(yī)院的電話也來了,是莎莉的弟弟出生了。林薇帶她趕過去,找到病房,兩人圍著嬰兒床看了許久。

才出生的嬰兒只那么一點(diǎn)大,皮膚紅紅皺皺,像個小老頭,不管對他笑還是說話都沒什么反應(yīng)。

莎莉多少有些失望,從病房出來就對林薇說:“他什么時候可以變得像個真正的小孩子?”

“他本來就是真正的小孩!绷洲甭牭煤眯。

“你的弟弟從前也是這樣?”莎莉又問。

“嗯,”她想一想,說,“差不多!

其實(shí),怎么會是差不多呢,畢竟她有那樣一個媽,奇葩的林燕青女士。林凜生下來,連生父是誰都不知道。她的父親也已經(jīng)走掉,包括親眷一起舉家搬走,集體不知所蹤。那時的她也是很迷茫的,不知道事情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后來人大起來,就看開了,他們還能怎么辦?對著一個死不悔改的癮君子,除了避出去,就是傾家蕩產(chǎn)家破人亡,除此之外還能怎么樣?大概是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他們并沒有帶走她。

當(dāng)初聽到消息,林燕青大怒,連她的姓也改掉,信誓旦旦地說,自己一個人也可以把孩子帶大。

多有志氣的豪言壯語,林薇每每想起來就想笑。幼時的她常常長頭虱,用洗衣粉洗澡,下雨天沒有雨鞋也沒有傘。林凜年紀(jì)小,更慘。

林燕青與娘家那一邊的親戚也已經(jīng)斷了來往,直到有一天,她又進(jìn)去了,林薇和林凜被送到派出所,然后又被送去街道。那時,林薇仿佛是八歲不到,林凜兩歲半,今后往哪里去,全由一群陌生人決定。

這時候,她想起外婆來。所幸外婆曾在一所中學(xué)教書,得過嘉獎的高級教師,再怎么躲總是有跡可尋的,戶籍民警輾轉(zhuǎn)找到聯(lián)系方式,電話打過去,對方沉吟良久。的確,不管是對誰,這都不是個容易做的決定。

大概是因?yàn)楹ε,林凜突然哭起來,聲音傳到電話那邊去。

“好,”那邊終于開口說,“我過來接他們!

后來,他們就跟著外婆過了。

那時,外婆已經(jīng)轉(zhuǎn)到一間民辦學(xué)校工作,收入不好,住一間很小的舊房子,卻還是干干凈凈的一個人,哪怕手上只有一點(diǎn)點(diǎn)資源,也可以把生活經(jīng)營得很好。林薇始終想不通,這樣一個女人怎么會有林燕青這么個女兒。但她暫時可以不用想了,總算有一片屋頂,無條件替她遮蔽風(fēng)雨,供她休憩。

回到韋伯家,兩人吃過午飯,莎莉又開始動歪腦筋。

“要不要去游泳?”她問林薇。

“又是昨天那個地方?”林薇一口回絕掉,“不可以,而且我也沒有泳衣。”

“林薇,你膽子小。”莎莉奸笑,“那里好像死過人,像鬼屋一樣,你是不是害怕?”

林薇被她捉到軟肋,心里:害怕?信不信姐就是鬼屋里出來的?

況且,對那個地方,她不是不好奇的。昨夜看不真切,但也足夠看到墻頭染了些灰黃的花崗巖,讓她想起電影里蝙蝠俠的城堡。冷肅,莊重,與韋伯家的簇新的方盒子般的房子完全是兩種不同的格調(diào),盡管那時的她見識甚少,卻也明白這又是另一個階層了。

于是,那天下午,兩人又舊地重游了一遍。

這一次,林薇總算記住來的路,那座大宅與莎莉家的小區(qū)隔著一條河,河上有座陳舊的拱橋,從橋上過去,又是一片樹林,幾乎全是香樟,枝繁葉茂,遮天蔽日,像是有許多年了。那里離公路很遠(yuǎn),周圍一個人都看不到。林薇存心嚇莎莉,說曾經(jīng)聽老人家講,解放前這一帶曾經(jīng)有過一個公墓,也不知是不是離這里很近。莎莉又興奮又緊張,倒還真有種探險的味道。從林子里鉆出來就是一人多高的棕石圍墻,有扇小鐵門,莎莉跳一跳摸了一把鑰匙下來,就把門打開了。林薇不禁覺得自己昨晚是在夢游,這樣蹉跎坎坷的一條路她竟然可以一點(diǎn)印象都沒有。

到了泳池,莎莉朝那一池碧水沖過去,抱膝一跳,水花激得老高,又一下子憋氣游出很遠(yuǎn)。林薇跟在后面,嘴上喊著“當(dāng)心”,其實(shí)也看得心癢。她脫了鞋,在池邊坐下來,兩只腳浸在水里。池水倒真的是干凈,映出池底深深淺淺的馬賽克拼花,主人并不來,還是維護(hù)得這樣好,林薇想,這大概就是金錢的力量。

坐了不多時,她聽到不遠(yuǎn)處有人講話,林薇循著聲音抬頭看,是有人站在露臺上打電話。那是個頭不高,身材微胖的男人,目測三十來歲,穿一件墨綠色T恤,胸前一片花里胡哨的印花,林薇本來不懂這些,多虧這些日子在Ash的熏陶,才勉強(qiáng)認(rèn)出是一個意大利牌子,腕上的手表,腳上的皮鞋也都新的扎眼。胖子愛出汗,這才幾句話的工夫衣服都有些濕了,前心后背各自洇出一個心形圖案來。

她看著胖子,胖子也看到了她,皺了皺眉,并沒說什么,繼續(xù)打他的電話。

林薇突然有些失望,這座大宅的神秘主人原來是這個樣子的。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失望,又憑什么失望,這樣一座房子,配上一個市儈的商人模樣的主人似乎也沒什么不對。

既然主人默許,林薇膽子也大起來,挑了個吹得到風(fēng)的好位子,撐開遮陽傘,又拖了把躺椅過來睡下。她帶了書來看,看得困了,還能蓋著臉?biāo)X,多么愜意。

閉了會兒眼睛,她突然覺得天好像陰了,睜眼拿掉書,才發(fā)現(xiàn)有人站在她面前。

那人歪著頭看她,背光,她看不清他的臉。

“《Sailor on Horseback》(馬背上的水手),”他輕聲念封面上的書名,“講什么的?”

“杰克·倫敦傳記!绷洲被卮稹

“I would rather be Ashes than dust.(我寧愿作灰燼而不愿作塵土。)”他輕誦。

“I would rather that my spark should burn out in a brilliant blaze than it should be stifled by dry-rot.(我寧愿我的柴火化作熊熊火焰,而不要干癟腐朽。)”林薇接下去。

“嗨,陳,你好!”莎莉從水里躥上來,撐著池邊朝這里揮手。

他聽到聲音回頭,也朝莎莉揮揮手。

“這是你的房子?”林薇總算反應(yīng)過來。

“對,我的房子。”他回答。

林薇坐起來,面前的人看上去年紀(jì)不大,至多三十歲,瘦,但是有寬肩和結(jié)實(shí)的手臂。

“這里有多少大?”她問他。

他手插在褲子口袋里,環(huán)顧四周,說:“算上花園,大約十六畝!

她存心反應(yīng)夸張,倒抽一口冷氣:“來來來,教教我,你怎么賺到這么多錢?”

那人卻也很繃得住,一本正經(jīng)地反問:“從哪里說起呢?”

“比如,你靠做什么挖到的第一桶金?”

他笑,回答:“靠賣假藥!

林薇將信將疑,以為他在開玩笑,卻沒想到他繼續(xù)講下去,時間地點(diǎn)人物詳詳細(xì)細(xì)。

“你多大?”他先問她。

“問年齡做什么?”林薇怕他是在誆自己。

“那是差不多十年前的事情了,你要是太小可能不知道!

“我足夠大,你說吧!

“記不記得那時流行過一種東西叫‘腦健康’?”

“好像有,”她回憶,“有人到學(xué)校里來推銷,一套要好幾百塊錢,但還是有很多人買,特別是畢業(yè)班的學(xué)生,好像不買就必定考試失敗。”

她家貧,自然不會去動腦筋買這些東西,而且,外婆也看過那種藥的傳單,對她說:肯定是騙人的,念書哪里會有靈藥?

外婆就是這么端正的一個人,處處與林燕青截然相反,林薇也努力想讓自己端正起來,有時候卻覺得自己從骨子里就是歪的。

男人笑,像背書一樣重復(fù):“本品是世界腦神經(jīng)健康協(xié)會依據(jù)現(xiàn)代生物科學(xué)、神經(jīng)學(xué)和中華傳統(tǒng)的醒腦健康法,運(yùn)用頂尖的生物技術(shù)研制而成的新型高科技產(chǎn)品,成份天然,性質(zhì)溫和,經(jīng)長期試驗(yàn)試用,從未發(fā)現(xiàn)任何不良作用,被中國知識產(chǎn)權(quán)局審批授權(quán)為國際發(fā)明專利,專利號ZL0210××,同時填補(bǔ)了全球健腦的歷史空白,被美國認(rèn)定為有益健康的高品質(zhì)產(chǎn)品,認(rèn)證號AO3578……”

“那東西是你賣的?”這一次是真的驚訝。

“對,”他點(diǎn)頭,“吃了也無礙,你放心。”

原來,還真讓外婆說著了,就是假藥。

她實(shí)在意外,倒不是因?yàn)椤澳X健康”是假藥,而是此人實(shí)在坦率,旁人若是發(fā)跡,一定不肯再提這些雞鳴狗盜的事情,他卻完全無所謂,一副“管你怎么想”的架勢。

“后來呢?你越來越有錢,從一個老貴族手里買了這座房子?”她覺得神奇,就好像是又一個蓋茨比的故事。

“不是,”他笑,回頭看了看身后的大宅,“這里是我爸爸留給我的!

她大失所望,嘴里“嘁”了一聲:“這么老的笑話,你還在講!

小男孩問富翁怎么發(fā)財,富翁說小時候省下蘋果不吃,拿出去賣,賺到錢買兩個蘋果,然后又賣,再買四個蘋果回來,小男孩若有所思地說:我好像懂了。富翁又道:你懂個屁啊,后來我爸死了,我繼承了他的財產(chǎn)。

這個故事,無論是誰都聽過許多遍。

“我說的全是真話!蹦腥素Q起兩根手指發(fā)誓。

林薇笑著搖頭。

“陳效!彼麑λ斐鍪,仿佛她信與不信與他全無關(guān)系。

“林薇。”她回答。她不信他,至少不全信,要么他不是賣假藥起家,要么就沒有留下巨額遺產(chǎn)的爸爸,這不科學(xué),沒有人可以占盡這兩樣。既然有機(jī)會過得像王子一樣,又有誰會去菜市場當(dāng)流氓?

兩人正說著話,就有人過來叫他:“陳效!

林薇回頭,見來人就是方才在露臺上講話的胖子。

胖子好像有話要講,看見有旁人在,略一遲疑。

“沒事,你說吧!标愋λ。

“那邊八成要上訴!迸肿舆@樣講。

“怎么了?” 陳效走到泳池邊,伸了個懶腰。

“療養(yǎng)院那邊一直有人在走動!

“醫(yī)學(xué)院那里呢?”

“暫時沒什么事。”

他又蹲下來伸手劃拉兩下水,道:“那不就得了,讓他們?nèi)ッΠ。?

胖子點(diǎn)點(diǎn)頭,接著又補(bǔ)充:“還有,賴Sir打電話過來,說他想見見你!

陳效停下手,回頭笑了笑,問胖子:“你猜他什么意思?虎落平陽來拜山門?還是來給咱一個下馬威?”

胖子明顯不知道怎么回答這個問題,只說:“你自己說自己是狗,也別拖上我啊。”

林薇聽得無聊,從躺椅上起來,那倆人好像這才想起她還在。

“這是王俊,這是林薇。”陳效隨手指了指,替他們倆介紹,又對林薇笑道,“十年前賣假藥的,就是他和我兩個人!

胖子倒好像急了,趕緊打斷他:“這種話怎么好亂講,我不承認(rèn)的哦!

“是,是!标愋ё焐线@么說,實(shí)際還是那副無所謂的樣子,“王俊是律師,他說的為準(zhǔn)!

胖子無奈,對林薇點(diǎn)點(diǎn)頭,算是打招呼,眉頭卻還是皺著的。林薇總算看出來,此人皺眉頭并不是因?yàn)樗,而是天生這么一副憂國憂民的表情,她本以為天下的胖子都應(yīng)該是喜慶的,現(xiàn)在看起來也不盡然。

那天的雨是突然而至的,地面原本被太陽曬得滾燙,雨落下來,很快又蒸騰而起,帶著一股青草和泥土的氣味。他們跑到泳池的穹隆下面去躲雨,莎莉沒有衣服換,身上就披著塊浴巾。

等了片刻,雨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陳效說送她們回去,結(jié)果卻是前后三部車子一道開出去。他和莎莉、林薇坐一部,王俊坐另一部,還有一部派什么用場,林薇也不知道。

“這么大排場?”林薇詫異。

他笑一笑,回答:“有人等著看窮人乍富,那么總要做到位的!

林薇不懂,卻也沒有多問。

其實(shí)是很近的,不過五分鐘就到了韋伯家門口。車子停下來,林薇伸手去開門。

陳效說:“等一等!

林薇不明所以,直到司機(jī)繞到她這一邊,把門打開。

“聽說過那句話沒有?女孩子最忌諱自己開車門!标愋λf。

林薇不屑,抱一抱拳,玩笑道:“賜教了。”

他捧場笑了一笑,沒來得及再說什么,莎莉已經(jīng)搶先從車上跳下來,揮手跟他說再見。

“再見!绷洲币策@么說。

“哪天再來?”他問。

“?”她不懂。

“是你說再見,”他解釋,“我不見得每天等在這里!

林薇知道是玩笑話,便也笑了笑,還是自己動手把車門關(guān)上了。

怪人,她在心里說,拉著莎莉,轉(zhuǎn)身朝韋伯家的房子走過去。

沒人知道那場雨便是臺風(fēng)的前奏了,隨后的一個禮拜,太陽都沒有出來過。風(fēng)雨來勢洶洶,新聞里全是救災(zāi)的消息,主城區(qū)也有許多地方淹了水。

那個時候,韋伯太太已經(jīng)出院回家,林薇也回到原先的狀態(tài),白天帶著莎莉,夜里去Ash上班。

何齊只在印度見識過比這更大更久的雨,那還是念大學(xué)的時候,他去南亞旅行。他一直喜歡盛夏的大雨,不必?fù)蝹憔涂梢栽谟昀镒,淋到渾身透濕也不要緊,十分過癮。直到這一年,他看到林薇,才知道對大多數(shù)現(xiàn)實(shí)世界的人來說還是風(fēng)和日麗更好一些,任何壞天氣都只能讓他們原本就辛苦的生活更不易,除此之外,一點(diǎn)多余浪漫也不會有的。

何齊跟林薇提出,開車接送她上班。林薇嫌他麻煩,但他十分堅(jiān)持,對他來說,除去花些時間,并沒有什么妨礙,更何況他并沒有其他非做不可的事情。他的時間是最不值錢的,也愿意花在她身上,與她一起消磨。幾經(jīng)爭論,林薇輸給他,讓他接送。

第一次去韋伯家,何齊就在想,這么巧,此地離雨林道的房子那么近。

放下林薇,他忍不住又繞過去看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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