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節(jié)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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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筆錢對他們來說不是小數(shù)目,舅舅是知道的,也沒有出聲,那意思就是不跟他們計較了。林薇拿著存單、身份證、戶口本、死亡證明去銀行拿錢。柜臺里的女人告訴她這幾張存單幾天前有人掛失取走了。她傻在那里,一開始以為是舅舅那邊變卦了,后來到保衛(wèi)科看錄像,是一個中年婦女領(lǐng)著一個老太太來辦的,那個老太太林薇不認識,但中年婦女是認得的,雖說錄像不大清楚,而且很久沒看見過了,但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來是那個女人是林燕青。她覺得自己傻透了,外婆是高級教師,從前任教的學校退管會在晚報上登了一則簡短的訃告,她那時沒有多想,就算想到也覺得不會這么巧,偏偏就讓她媽媽看見了。
林薇去找林燕青,舊號碼打過去,還真有人接了。
“從前我找你們,現(xiàn)在你們找我,哈哈哈哈……”林燕青在電話那頭大笑。
林薇聽出來她不清醒,知道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錢到她手里只會有一個去處,早已經(jīng)灰飛煙滅了,求她也是白求。
掛斷電話,林薇又帶著林凜去找舅舅。但這一回,卻是舅媽出來跟他們講話。
舅媽對她說:“你已經(jīng)滿十八歲了吧?你們學校有助學貸款吧?現(xiàn)在勤工儉學的機會應(yīng)該也很多的,房子已經(jīng)無償給你們住了,存款也是你們拿著了,我們也是平頭百姓,還要我們怎么樣?”
“可是林凜年紀還小……”林薇試圖解釋他們的困境,林凜在旁邊拉她,她甩開他的手。
那時的林凜剛過了十三歲的生日,個子在同齡人里算是高的,有一米七幾,人卻是精瘦的,像根黃豆芽,清秀的一張面孔,此時漲得通紅。林薇骨子里也是很硬氣的人,平日里打碎了牙齒也會不動聲色地咽下去,這個時候卻是不得不低頭了。
舅媽很淡定地打斷她,至于要說什么,一定是早就想好了的:“林薇,媽在世的時候,你叫我們一聲舅舅舅媽,現(xiàn)在媽去世了,我們之間說到底也就沒有關(guān)系了……”
林薇不懂這番話里的意思,傻在那里。舅舅過來作勢打圓場,其實是把這姐弟倆拉走了。
出了家門又下了樓,舅舅才開口解釋給她聽:“你媽媽到我們家來的時候已經(jīng)十幾歲了,她是你外婆的學生,家庭比較復雜……我們也勸過你外婆,可是……你也看到了,這么多年,我們林家對你們也算是仁至義盡……”
林薇突然覺得好笑,居然是在這種境況之下,讓她弄明白這個千古之謎:外婆這樣端正的人怎么會有林燕青那樣的女兒?外婆膝下一子一女,舅舅大她媽媽好多歲,雖然是沒什么成就的人,但也中規(guī)中矩,沒有任何出格的地方,她媽媽就完全不同了。她從前也隱約有過猜想,卻又不敢細想下去,更加不敢開口問。外婆這里是她和林凜唯一可以容身的地方,她舍不得放掉。
而事實,原來是這樣的。
林薇謝過舅舅,帶著林凜回家,一路上都沒講話。到家之后,兩人動手收掉靈堂,打掃房間,整理外婆的遺物,最后把遺像掛到墻上。
林薇站在凳子上掛,林凜在下面替她扶著凳子。
他突然叫她:“姐姐!
“嗯?”林薇回頭看他。
“沒事!绷謩C搖搖頭,這么說著,眼睛就紅了。
他忍著不哭,林薇倒先落了淚,從凳子上下來,一把抱住他,靠在他身上哭。十三歲的男孩子身體還是單薄的,卻努力做出一個男人的樣子來,緊緊摟著她,伸手在她背上安撫。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們倆都清楚地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她沒有別的肩膀可以倚靠,而他也只有她了。
哭過之后,林薇開始算手上剩下的錢,幾塊的、幾十塊的湊起來,總數(shù)僅夠一個多月的開銷。他們住的房子并沒有產(chǎn)權(quán),承租人也改成了舅舅的名字。辦手續(xù)的時候,她不曾多想,沒有提出任何異議。
直到此時,林薇才真正明白錢的意義。仔細回想起來,她并沒怎么嘗過貧窮的滋味,更沒有挨過餓,至少,八歲以后沒有。幼時跟著林燕青,大概也有過三餐不繼的時候,但當時年紀實在小,有很多事都不記得了,又或者是存心忘掉的。后來,有外婆照顧他們,雖然手頭從來就不寬裕,但拮據(jù)歸拮據(jù),卻也沒為吃飯穿衣念書的事情發(fā)過愁。他們有東西吃,有地方住,房子小卻干凈,穿的簡樸卻也不難看,外婆是典型的上海女人,又做了一輩子的老師,是很會過日子的一個人,經(jīng)她手的一切都是井井有條的。外婆待他們這樣好,尤其是她。林凜有時嫉妒,說外婆偏心。外婆總是笑答:“因為姐姐是女孩子,你是男子漢,也要待她好一點。”
就這樣一夜夢醒,林薇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是那么無助地活在世上,就像那篇英文課文里說的故事,一個小孩突然意識到自己就是傳說中的“窮人”。
不過,她和那個孩子不同,她總有個模糊的信念,覺得自己遲早會有錢的,只是不知道從一文不名到腰纏萬貫,這之間又會有怎樣的曲折呢?
第二天一早,何齊又被電話鈴聲吵醒。
“你醒了沒有?”電話那一頭,是林薇的聲音。
“醒了醒了!彼r來了精神。
“那我過來了。”她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何齊從床上翻下來,拖鞋只找到一只,光著另一只腳就去開門。門打開來,林薇剛好走到門口。
“林凜說你撞到頭了!彼龑λf。
“嗯,這里!焙锡R低頭指給她看。
走廊里光線暗,她沒看出名堂來。
“你都沒看到……”何齊突然覺得挺委屈。
林薇無奈,進屋把他按在窗邊的沙發(fā)上,再拉開窗簾細看,果然有一塊青在額角,破了一點皮,已經(jīng)結(jié)痂。
“昨天怎么不說?”她伸手摸了摸。
大概是手重,他嘴里發(fā)出“嘶”了一聲,伸手抱住了她的腰。她真是瘦,好像只用一雙手就可以把她整個人包裹起來。
“松手!”她打他的手。
“哎!疼!”他撒嬌。
“就破那么一點皮,疼什么疼啊!彼稽c同情心都沒有,伸手推他,想掙脫出來。他也不相讓,就是不松手,抱得更緊。
終于,他求她,聲音沉在喉嚨深處:“你別動了,林薇。”
“你干嗎?”她覺得他不對勁,低下頭,呼出的氣就落在他臉上。
何齊看著她,心想大約傻瓜都看得出他想做什么,只有她不懂。他慢慢站起來吻她,手伸到她的T恤里去。
她總算明白了,臉騰地紅起來,輕聲說:“不行,你別這樣!
“為什么。俊彼麊,然后干脆開始裝蒜,“你說什么不行,我聽不懂!
“裝什么裝?你個流氓……”她罵,卻還是啟開嘴唇接納他,眼睛里似有沉迷的神色。
嘭嘭嘭,一陣敲門聲傳進來,而后就有人一迭聲地喊:“姐姐,林薇……何齊,我姐在不在里面?林薇,你弟弟找你,林薇,你弟弟快要餓死了,你還管不管?”
屋里的兩人像是被抓了現(xiàn)行,立時停下來。何齊一臉懊喪,林薇看他那樣,捂著嘴暗笑。
“你們到底開不開門?我都聽到你們的聲音了!”外面那個繼續(xù)叫。
最后還是林薇先緩過來,低頭在何齊臉上親了一下,扳開他的手就去開門。
門外面自然就是林凜,大大咧咧地走進來,四下看了看,問:“你們在干嗎?”
林薇看了何齊一眼,拉了林凜就走。
林凜還不罷休,一路問過去:“姐,你怎么一大早就不見了?你們到底在干嗎?”
門又關(guān)上了,何齊仍舊站在原地,突然覺得周圍空蕩蕩的,這房間,還有他心里面也是一樣。自父親去世,或者更久,這種空蕩蕩的感覺就在那里了,好像只有抱緊她的時候,這空虛才能稍微得到絲毫彌補。
九點鐘之前,何齊送林薇去上白天的班。車子一直開到韋伯家門口。林薇要下車,何齊拉住她,又膩了一會兒才放手。
“再見。”林薇對他說,“替我看著點林凜!
“那當然,”何齊笑答,“那小子我是得好好開導開導。”
“你說什么?”林薇問。
“沒什么沒什么,”何齊又笑,“我一定好好看著他!
他總算一步三回頭地開車走了,天還在下雨,林薇把書包頂在頭上跑進去,她以為沒人會看見,結(jié)果一進韋伯家的門口,莎莉就奸笑著跳過來問:院子外面那個開黑色跑車的人是誰?
林薇自然不肯老實回答,待到靜下來,卻又忍不住回味那些擁抱和吻。她想到臉紅心跳,又突然意識到,早上如果不是林凜突然闖來,她跟何齊肯定就不只是做這些了。
外婆在世時,家教是很嚴的,尤其是對她。十歲以后就連短一點的裙子她都沒穿過,那些道理也一直都在講——女孩子要自重,不能隨便要別人的東西,欠別人的人情。
但現(xiàn)在呢?她穿著短得不能再短的裙子,化著濃妝在酒吧賣酒,在夜總會認識一個人,沒有多久就住到人家那里去了。她的道德觀仿佛也就是這么松散。她又想到林燕青,自己身上大約總有那么一點來自于母親遺傳,至于是哪一點,又是什么時候顯現(xiàn)出來的,她完全不知道。
林薇在韋伯家看孩子,何齊則依約看著林凜。
林薇脾氣犟,平日里又忙得神龍見首不見尾,兩人認識差不多一個月,何齊從沒給她買過什么東西,也沒什么機會帶她去有意思的地方玩。但林凜就不一樣了,何齊存了心要討好這小子,先是帶他去酒店附近的商店買衣服,男人買東西總是目的明確,牛津襯衣、卡其西褲、T恤、牛仔褲、運動鞋,不一而足,全都是整套配好買下來,何齊看過覺得不錯就點頭,然后刷卡,簽字,金額看都不看。
名店的衣服就是這樣,雖說樣子簡單,卻有型有款,穿到身上通體熨帖,林凜人雖然瘦,但骨架已經(jīng)長得很好,再加上面孔漂亮,個子也不矮,換下一身舊衣,立時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乍一看倒像是有十七八了。人都是愛漂亮的,就算是老和尚也有幾分虛榮心,更何況是林凜這樣年紀的小孩子,打扮好了往巨大的穿衣鏡前面一站,被幾個年輕鮮亮能說會道的專柜小姐輪番夸獎,便飄飄然起來,自我感覺好得不得了。
從商店出來,何齊又帶著林凜去吃飯,江邊的西餐廳,工作日的午市沒有多少食客,他們兩個人坐一張正對江景的桌子,好幾個西服革履的侍應(yīng)生站在邊上待命。林凜生平第一次出入這種地方,什么都不懂。少頃,侍應(yīng)生送了面包和奶酪上來,他指著攤開的菜單就要點菜。侍應(yīng)生愣了愣,知道他不懂規(guī)矩,臉上露出一絲不屑。林凜是敏感的人,何齊看出他不自在,覺得是自己做的不妥,不該來這種地方,也攤開餐單點菜,點完了,又刻意看了那個侍應(yīng)一眼。那侍應(yīng)自知做得不妥,立馬變得殷勤起來。何齊不吃這套,等菜都送上來,就把那幫人都遣走了。沒有旁人在,那頓飯吃得也就輕松了些,林凜是聰明人,不多時就將刀叉用得很好,再沒有什么露怯的地方。
雨天沒有多少地方可去,飯后,兩個人去看了場電影,再去打壁球。林凜不會打,何齊就手把手地教他。何齊是獨子,突然冒出個弟弟一樣的角色,感覺似乎也不錯。林凜也是一樣,這一天下來,早就對他沒了戒備,除了喜歡,還佩服得五體投地,覺得他什么都懂,什么都見識過,漸漸的,話也就多了起來了,說了不少學校里的事情。何齊笑著聽他說,突然發(fā)覺這姐弟倆的性格其實是很像的,林凜甚至比林薇還要酷一些,家境雖然不好,也沒什么朋友,卻沒有人敢惹他。
傍晚,何齊帶著林凜去接林薇,到韋伯家門口,五點還差幾分鐘,兩人便坐在車里等。
“我將來想做醫(yī)生,但是醫(yī)學院最短也要讀七年,我不想我姐養(yǎng)我這么久!绷謩C對何齊說起他的夢想來。
“不做醫(yī)生,你還想干什么?”何齊問。
“初中畢業(yè)考個職校吧,能早一點出來工作。”林凜回答。
何齊聽得一愣,他從來不知道一個十多歲的男孩子還需要考慮掙錢養(yǎng)家的問題,他有些愧疚,覺得自己就是歷史書上的瑪麗·安東奈特再世,讓吃不起面包的人去吃蛋糕。
“你這么想,你姐知道嗎?”他又問林凜。
林凜搖搖頭,道:“她要是知道了,肯定不同意!
何齊看著他,想了想終于把話說出來:“不要考職校,你姐知道了會難過!
“可她是女的,以后要交男朋友,要結(jié)婚,她給我錢,人家會嫌棄她!
“小子,你當我死的?”何齊伸手按他的頭,“有我在,你姐還交什么男朋友?”
林凜笑起來。
何齊又揉揉他的腦袋,道:“只管好好讀書,記住沒有?學費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林凜點點頭,看樣子也沒太當真,靜了半晌才又開口:“何齊,我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
“說!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你問這個干嗎?”
“我就是想知道做什么才可以掙很多錢,可以開這樣的車,住這樣的房子,買東西連價錢都不看?”
何齊一時語塞,完全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這個問題。他是誰?到底是做什么的?又憑什么坐擁這一切?他二十一歲,大學畢業(yè),身體健康,智力正常,但他什么都不曾做過,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如果非要說一個出來,那么眼下他最想做的事情無非就是和林薇上床。他沒有夢想,甚至還比不上眼前這個十三歲的孩子。
正說著,林薇從韋伯家出來了,她上了車,看到林凜,就對何齊說:“人到你手里才一天,就變樣了。”
何齊不確定這是在夸他呢,還是批評他,林薇也沒再多說什么。想來應(yīng)該還不錯吧,畢竟他并沒有虧待林凜,林凜也玩得很盡興。
林薇和林凜總共在何齊那里住了三天,三天之后,臺風走了,林薇便急著要回去收拾房子。那天正好是周末,何齊找了人來,把林薇家的房頂徹底翻修了一遍,外墻漏水的地方也一一修補好,連鄰居家也沾了光。等工人走掉,林薇和林凜在家打掃,何齊也來湊熱鬧。
天氣早已經(jīng)轉(zhuǎn)晴,太陽一曬,氣溫又升上去,老房子通風差,不一會兒三個人就都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的一樣。掃完屋子,林凜去公共浴室沖了個冷水澡,出來就吵著叫餓,林薇累得不想動,給了他點零錢,讓他自己去附近小吃店解決,順便買外賣帶回來。
何齊自然是跟著林薇的,林凜走掉,屋子里只剩下他們兩人,他又湊過來膩在林薇身上,林薇打掉他的手,說:“去去去,一身臭汗。”
“那我也去洗一洗,馬上就好!焙锡R道。
“算了吧,”林薇潑他冷水,“那種地方你肯定用不慣。”
何齊卻不以為然,他在英國念的中學是一間有幾百年歷史的老學校,校舍、宿舍無一不老舊,有集中營那樣的公共浴室和蹲著上的廁所,他以為自己什么沒見過,真的走進去才知道是怎么回事?珊蠡谝餐砹耍荒苡仓^皮,草草沖了一把了事。
等他從浴室出來,回到那個小屋,卻發(fā)現(xiàn)林薇已經(jīng)躺在閣樓的床上睡著了,那張床原本就小,她整個人蜷在那里,就好像一只敏感的小動物。他蹲在床邊,湊近了看她,她睡得很熟,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他又貼上去吻她,她睫毛掀動,還是沒有醒。他不忍心再吵她,拉了毯子來給她蓋上,自己也躺下來,下巴抵著她的額頭,輕輕抱著她。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再醒過來,林凜已經(jīng)回來了,正在下面抹桌子,背著身對他們說:“我買了冷面回來,你們吃不吃?”
林薇也醒了,抬頭看著他,大約是睡糊涂了,一時忘了自己是誰,又身在何處,眼神里有中難得的迷茫。
于是,他又低頭吻她,做口型說:我愛你。
許多年之后,林薇每次回憶起這段往事,眼前便會閃過無聲的畫面,好像又看到那間老屋、那個閣樓和里面的那張小床,她躺在床上,伸手就能摸到房頂上那扇斜開的老虎窗。夏日午后的艷陽透過薄薄一層棉布窗簾照進來,在周遭渲染出膠片電影里那種略帶陳舊的暖色,細小的灰塵在光線里飛舞,何齊就在她身邊,俯身吻她,然后做口型對她說“我愛你”,林凜剛剛買了冷面回來,一碗碗擺在桌上,問她:“姐姐,你要不要吃?”
一切都是那么完滿而寧靜,一切又都是那樣稍縱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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