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jié)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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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混五六年(六)
第二天醒來已是大中午,可能空調(diào)溫度開得太低,一夜冷風(fēng)吹得我頭昏腦漲,喉嚨也疼,隨便拿了點家里現(xiàn)成的感冒藥吃了,正要去樓下理發(fā),古青云打來電話,說朝陽那邊有一個搖滾音樂節(jié),他有幾張免費的票,問我去不去。我想了幾秒鐘,覺得反正閑著也沒什么事干,去看看搖滾風(fēng)味的美女也挺好,問他來不來接我,他說車今天被老婆開走了,我也是自己打車,要不你打車過來我給你報吧,我說靠,那地方一路死堵,還不如我坐地鐵去。
以北京的交通特征,市區(qū)之內(nèi),出行最方便的往往不是私家車,不是出租車,更不是公交車,而是地鐵。因為地鐵不用堵車耗時,不用看紅綠燈臉色,一兩分鐘一趟,時速還不錯,雖然擠了點,但是一般情況至少時間上有保障,因此是上班族或其他趕時間人士的首選。我通過逢包就驗的安檢,穿過密密麻麻的人群,好不容易擠上地鐵,發(fā)現(xiàn)地鐵里的空調(diào)比我家昨夜的溫度還要低——冷風(fēng)吹,冷風(fēng)吹,你想感冒誰?也許別人無恙,反正我是頭疼加劇,喉嚨也干,渾身不舒服之際,感覺舌頭也似起了口瘡般疼。舌頭一疼,我又想起了往事。
不知為何,我這人天生火大,從小到大,大病沒有,小病不斷,經(jīng)常光顧我這賤軀的經(jīng)典病例就是口舌生瘡。別人一般上火喝個王老吉就能好,我則往往吃上幾盒解毒片都無效,因此經(jīng)常要吃很多難以下咽的上清丸清心丸解毒丸等中成藥。高二下半年,可能因為學(xué)習(xí)實在太累,經(jīng)常熬夜,我那口舌生瘡的病癥又發(fā)了,這次病魔洶洶,來者不善,我吃遍了平常所吃的各種藥都無濟于事,一直難受得口不能言,食不能咽,夜夜無眠,氣息奄奄,眼看再熬不過來就要請假回家找爹住院,就在這個時候,斜刺里沖出一員女將,面如敷粉,眼若青杏,此人便是唐小雅。唐小雅見我半死不活,兇多吉少,二話不說帶著我就去找到一個老中醫(yī),這位老中醫(yī)原來是她們家遠房親戚,號稱專治疑難病癥,尤擅把脈,開的一手好藥方。拜其所賜,我在學(xué)校里喝了一個月苦藥水。
人生十九不如意,喝點苦藥算個屁。所以,其實令我真正不安的是唐小雅。我在男生宿舍喝了一個月中藥,她就在女生宿舍熬了一個月中藥。當(dāng)時,我們所讀的中學(xué),學(xué)校不大,男女生宿舍就在一棟樓上,男生住二樓,女生住三樓,二樓和三樓之間的拐角處有一道鐵柵欄隔著,柵欄上一把碩大無朋的大鎖不知道哪兒弄來的,自從我到這個學(xué)校讀高一直到畢業(yè),從來沒有見它開啟過,所以好長一段時間里,我甚至懷疑這把鎖的鑰匙可能早就被某個值班老師弄丟了——因為反正也沒什么用。三樓到一樓,另有路過教學(xué)樓的一條道可走,不從男生宿舍經(jīng)過。當(dāng)時男生宿舍管得特別嚴,嚴防死守,禁止一切煙火,所以那幾付中草藥抓回去以后一直無處可熬,我只有聞味兒等死的份,后來唐小雅靈機一動,在她們管得相對不嚴的女生宿舍里弄了一個簡易酒精爐,又買了一個小號砂鍋,從此開始給我煎藥,早晚吃兩次,一煎就是一個月。
那中藥每次要煎半個小時,因此每天天不亮她就得起床,先給我煎上藥,然后開始洗漱,洗漱完畢藥好了,她拿自己的飯缸把藥湯澄出來,藥渣倒掉,給砂鍋里換上新藥泡上,然后通過二樓與三樓之間的那個鐵柵欄把藥湯遞給我,我喝完藥以后再把她的飯缸還給她,這個時候正好趕上出早操,出完早操她拿我喝過藥的飯缸去吃早飯,然后接著晨讀,晨讀之后開始一天的繁忙功課,接著吃午飯,再上課,吃晚飯,吃完上自習(xí),自習(xí)完了再復(fù)習(xí),復(fù)習(xí)完了再給我煎藥——把早晨的事情再做一遍。第二天再重復(fù)第一天的。每當(dāng)她給我煎藥的時候,整個二樓和三樓之間都會飄散著濃濃的苦藥味兒,每個聞到的人都會不自覺地捏緊鼻子,或者屏住呼吸,飛一般逃回自己宿舍關(guān)上門。而她,現(xiàn)在想來,從來沒有做過飯更沒煎過藥的她,當(dāng)時還是個孩子的她,連吃壞肚子喝點兒藿香正氣水都嫌苦的她,又是怎么樣說服自己心甘情愿地呼吸了那么多給我煎藥的苦味兒?她們同宿舍的女生,因為她給宿舍帶來的那些苦藥味兒,又給了她多少我所不知道的白眼,和她發(fā)生過多少我不知道的口角,她又怎么樣做通了使她們一個月都沒有向老師舉報的工作?
這些本來顯而易見的困擾,當(dāng)時的我卻沒有想到。有一天早晨她給我藥湯晚了幾分鐘,導(dǎo)致我喝完后出早操就遲到了,被體育老師狠狠訓(xùn)了一頓,我回來把滿腔怒火發(fā)向她,她也沒有解釋,只說以后我起得再早一點就好了。后來我才知道,因為頭天夜里看書到很晚,那天早上她起得晚了幾分鐘,一看表就說“壞了”,手忙腳亂給我煎藥,洗完臉頭發(fā)都顧不上梳,慌慌張張地給我澄藥,一不小心手一抖,就把手腕給燙傷了,可她還顧不上自己,還得趕緊忍痛去給我送藥,可是我卻……那個時候都沒有手機,宿舍也沒有電話,迎湯送碗全憑事前約定和心靈默契,現(xiàn)在想想,她為我付出的,真的是太多了,而我對不起她的,又豈止是這一件事。
高三后半年,高考日益臨近,人人如臨大敵,許多同學(xué)開始背水一戰(zhàn),最后沖刺,有些家長干著急使不上力,就開始給孩子買各種各樣的所謂補品,唐小雅的媽媽也給她買了一個療程的兩盒忘了是什么牌子的補腦口服液,說是喝了這個可以增強記憶力,考試全無敵。唐小雅拿到后卻說這玩意兒怎么看也不像可以提升記憶力的,自己不喝,非要給我。我更不信,堅決不要,最后推來推去道理講盡終于達成共識,一人喝一盒,每人半療程,反正我們也不信這玩意兒真能管用,就當(dāng)是飲料分著喝了,用唐小雅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說,這叫“一人一半,公平合理”,我當(dāng)時就樂了,說早知道我那中草藥也該分你一半來著!她卻說的確有她一半,不過她是煎藥的,我是吃藥的,雖然分工不同,但是殊途同歸……
我那折磨人的口舌生瘡,在唐小雅辛辛苦苦的一月煎熬付出后,終于徹徹底底好了。用她的話說是:中藥治本,喝一個月以后就不會再犯了。
我那折磨人的高中生活,也在唐小雅分我喝了一半的補腦口服液之后,轟然結(jié)束在那個夏季,我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專科院校,可是唐小雅卻出人意料地名落孫山。
在那個時候的那個窮鄉(xiāng)僻壤,很多人連吃飯都倍感壓力,教育水平更可想而知。照例,我們那一屆的高三學(xué)生里,又是一個考上本科的都沒有,俗稱“推光頭”,意思就是全軍覆沒?嫉米詈玫氖俏遥闶强嫉搅吮本┑囊凰^好的?。其他同學(xué),多數(shù)上了職業(yè)院校,也有少數(shù)上了本地的二流?。還有回家待業(yè)不再上學(xué)的,而唐小雅,就是其中的那一個。那個時候的我,無論如何都想不通,我說你可以再復(fù)習(xí)一年,重新考一次,我在北京等你不好嗎?唐小雅臉色沉重地說:我的基礎(chǔ)我知道,再復(fù)習(xí)一年也還是考不上,差得太遠!
我說你平時不是考得挺好的嗎?這次肯定是一時沒發(fā)揮好,你不要灰心喪氣,再復(fù)習(xí)一年應(yīng)該不會有太大問題!她突然眼淚汪汪地說:你知道什么,我平時考試都是作弊取得的成績!我一下子頹然無語,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知道該說什么好。難過了半天才突然想到一個細節(jié),連自己都不相信地說:都是我害了你!我要是不喝你那一半補腦口服液,你一個人把一個療程的全都喝了,也許你就能考個好學(xué)校了!
她不說話,只是哭,眼淚又咸又辣,大顆大顆地流經(jīng)她的兩個酒窩,最后噼噼啪啪地掉到我的臉上,那一瞬間,我感到了那個夏天從未有過的寒冷穿透了我的心……
到了朝陽那邊的那個俱樂部,古青云和他的幾個朋友早已到了,吃著冰棍吹著牛,看著美女等著我。見我到了,簡單打個招呼,呼啦啦作鳥獸散,爭先恐后往搖滾音樂節(jié)的現(xiàn)場涌。我緊跟其后,邊走邊東張西望,希望發(fā)現(xiàn)想象中的美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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