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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節(jié) 第五章

我知道哥哥在說什么。小時候他是我們那座鄂西北大山里的名人,他知道很多別人不知道的事情,他的作文寫得非常好,學(xué)校的老師總是拿他的作文當作范文在課堂上講。有一次他有一篇作文在縣里的報紙上發(fā)表出來,那一次把我們一家人嚇壞了。我還好,主要是父母,他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為什么他們的老大要在報紙上寫那種話,他們的老大滿腹憂慮,對從來沒有去過的世界有著刻骨銘心的念叨,這些奇怪的念頭讓人弄不懂,它們都是打哪兒鉆出來的。

有一段時間,父親擔心他們的老大走火入魔,不允許他再去學(xué)校,讓他在家里砍青杠樹,等冬天到來的時候,家里就有柴火烤火了。那一次父親揍了哥哥,他把不該砍的樹給砍了,而且留下了過多的樹樁。父親氣得渾身發(fā)抖,他剛被林區(qū)管會罰了款,他用捕狐夾捕捉到兩只兔子,拿到山下的鎮(zhèn)里去賣,被鎮(zhèn)上的人舉報了。林區(qū)管委會的人說那是華南兔,國家三級保護動物,為這個家里被罰得一個子兒也沒剩,但這樣已經(jīng)不錯了,要不是管委會手下留情,父親得坐三年牢。父親始終想不明白,他祖祖輩輩生活在這座大山里,他們獵過虎,套過熊,到了他這兒他就不再是這座山的主人了,連兔子都不能捉,捉了就得坐牢,他想不明白這件事情。

父親揍哥哥的時候哥哥本來想還手,但他不是父親的對手。他手里握著一根青杠木,全身發(fā)抖,眼里滿是委屈和仇恨,然后他丟下青杠木扭頭跑掉。他沒能跑出多遠,人撞到一棵他不久前砍掉的樹茬上,斷掉的樹茬深深扎進他的大腿,他當場暈厥了過去。

哥哥傷好以后落下殘疾,成了瘸子。再以后他離開家,我在半道上追上他,送他翻過五指梁。他在路上一句話也不說,臉色嚴肅得可怕,我被他那個樣子嚇住了,不敢跟得太近。后來他站下來,不看我,看更遠處的黛色的山。他說:“我再也不會回來了,以后你為他們送老吧。”他說完那句話以后就走了。我站在那里,看著他拖著一條瘸腿急匆匆消失在山路盡頭,我知道那就是他想要的,他不會再回頭看我一眼,我為這個難過了很長時間,并且為我沒有把他送出更遠而始終心存抱歉。

哥哥去了縣城,但沒能在那兒待多久。他瘸著一條腿,什么手藝都沒有,人家不會讓他寫那種不切實際的作文,他這樣在城里完全混不下去。后來他回到學(xué)校,但再也不寫優(yōu)秀的作文,而是到處找人打架,很快就成了遠近聞名的狠角,在這方面他可以說素有天分。朱老當帶著兩兒一婿氣洶洶到學(xué)校鬧事那一次,學(xué)校完全失去了主張,老師們躲在宿舍里不敢出來,學(xué)生娃哭喊著到處亂竄,校長當著全校師生的面給朱老當跪下,求朱老當放過學(xué)校。哥哥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臉色鐵青,手里提著一把磚刀。他把磚刀用力劈下去,在場的人發(fā)出“呀”的一聲。他不是劈朱老當和他的兩兒一婿,是劈他自己,他那條瘸腿。當他拖著血肉模糊的瘸腿不要命地向朱老當撲過去的時候,你就知道事情應(yīng)該結(jié)束了,不然誰都討不到便宜。

我在想,要是我也是個瘸子,我的一條腿給廢掉了,在我的兄弟去城里讀大學(xué)的那一天,我也決絕地離開大山,把自己交給莫測的命運,從此以后拿那條瘸腿來賭未來,誰要攔著我,我就把磚刀往大腿上劈下去,把那兒重新劈得皮肉綻開,要是那樣,我會怎么樣,會不會活得像個人樣?

“你是不是覺得沒幫她死,你對不起她,心里過不去?”哥哥喝了一氣啤酒,不懷好意地問我。他已經(jīng)喝了七八瓶酒,看上去已經(jīng)到量了,“別沒完沒了地說,就說一次,一次就夠了!彼プ揭恢辉谄孔焐蠏暝哪倔级,沒捉住,放棄了,“你是不是覺得,這件事我們應(yīng)該幫,做兒子的應(yīng)該幫助自己的姆媽去死,不幫就不對?”

我沒有回答他,回答不了。我在電話里簡單和他說過姆媽是怎么想的,話有點語無倫次,但還是說了。姆媽在鎮(zhèn)上撥通了我的電話,她告訴我,她覺得活得很難,沒有什么意思,不想活了,她想了斷自己,去找父親。她把這件事情告訴了我,然后她就解釋,越解釋越亂,最后連解釋都解釋不下去了。我猜她覺得這么做有點對不起我和哥哥,她得先和我倆打個招呼,要不然她連這個都不會說,對誰都不會說。而且她不知道該怎么了斷,用什么方法了斷,她希望我,希望我這個做兒子的替她想個辦法,最好能直接幫助她了斷,這樣她就不會因為想不出辦法而茫然了。就算那樣,她還是放心不下我們。

“你們現(xiàn)在過得不錯,很多事情姆媽幫不上了,要能幫姆媽一定會幫,但幫不上了!蹦穻屨f那句話時非常難過,她主要是為幫不上我和哥哥難過,而不是我拒絕幫助她去死,拒絕替她想個死的辦法難過。我把電話舉在耳邊,聽著大山里的風(fēng)通過電話皮線“嗖嗖”地傳過來,不知道能夠說什么。姆媽感覺到了,她叮囑我千萬別把這件事告訴哥哥,別告訴他她打算一了百了,“他會恨我,恨你父親,他從小就這樣!

姆媽說得對。她了解她的老大。哥哥從小就聰明,知道這是怎么回事,這些事不是一了百了能夠解決的,這些事誰也幫不了誰,爹媽和兒女也幫不了。

但她是我們的姆媽呀!她要死了,不是病,是自己了斷!在我拒絕幫助她了斷之后,她不再央求我,說她會自己解決。她提到喝農(nóng)藥,但嫌那樣臟,會帶一身藥氣,因此連累父親,讓兩年沒見的父親不安。上吊她也不愿意,擔心樣子不好看,嚇著父親。她最后選擇了跳崖,她希望等她了結(jié)之后,我能去山崖下找到她,為她收尸,把她摔碎的身子縫合起來,葬在父親身邊。壽衣她早已為自己準備好了,用我給她寄回去的錢,她在捐給報恩寺的時候留下了一小部分。她只需要我做一件事,去山崖下找到她,別的不用麻煩我。

但我什么也做不了,既阻止不了她自我了斷,又不能回到大山里為她收尸。還有哥哥,我們只是在談?wù)撨@件事,而且連談都談不下去了。

這個時候來了一個年輕保安,是哥哥手下的,可能是剛復(fù)員的軍人,穿一身黑色高仿特種兵制服,領(lǐng)帶打得十分整齊。他小聲向哥哥匯報著什么。哥哥要他去通知人,帶上家伙。年輕保安匆匆離開,是按隊列姿勢轉(zhuǎn)身走掉的。然后哥哥說他要去處理一件棘手的事。

我在哥哥站起來的時候攔住了他。我告訴他,我還有一個小時,一個小時以后天才亮,我能等到那個時候。我的意思是,這些年我存了一些錢,不多,也可以說很少,包下養(yǎng)蠔場肯定不夠,但我愿意把錢拿出來,借給他,只是他得回到山里去替姆媽收尸。我就是這么跟他說的。他看著我,我覺得他看我的時間比我倆做兄弟的時間還要長,然后他什么也沒說,一瘸一拐地朝海堤走去,站在那里朝大海里撒尿。

破曉時分,海面上浮著厚厚一層霧氣,海灣里有幾艘船,船上亮著忽上忽下的燈火,憑這個就知道大海一夜都沒有入睡。我看見了姆媽。我看見海光一晃,姆媽出現(xiàn)在海堤上,她猶豫了一下,朝哥哥走去,看上去她想對他說點什么,對她的老大說點什么。她走近她的老大,沖他張了張嘴,但她的老大沒有理她,系上褲子拉鏈,穿過她的身子徑直走掉了。

我覺得心口狠狠地被戳了一下。我覺得我的身子被什么洞穿了。我在想,接下來我怎么辦?有一點可以肯定,我會把存折里的錢全都取出來交給哥哥,他不能光是一次次往外抽自己的血,抽一次掙幾個積分,然后臉色蒼白地回家揍嫂子;他需要安頓好她,需要與生活和解。不管怎么樣,我還是希望在我去土耳其之后,他能夠改變決定,回去為我們的姆媽善后。至于我自己,我和哥哥不一樣,我一直沒有在是否還愿意回到山里去這件事情上動過腦子。我以為我會回去,至少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我會回去?墒,父親死了,姆媽也要死了,那棟早已破舊的木頭房子很快就會被野草和爬蟲類動物占領(lǐng),很快就沒有人再會找到它,要是這樣,我就真的回不去了,回去也沒有意思了,那個和我有千絲萬縷聯(lián)系的地方,那個我們叫作家鄉(xiāng)的地方,就徹底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但這個念頭并沒有要我的命。至少來說,我的生活剛剛開始,那個念頭還沒有那么強烈。

腦門發(fā)亮的中年攤主過來。我們要了四個菜,喝了九瓶啤酒,酒菜錢不貴。我接過找零,撐一下膝蓋從小桌邊站起來。這個時候,一個女人不聲不響地貼到我身邊。準確地說,是個女孩,最多十四五歲。她問我玩不玩一下。我說你是鄂西人嗎?她笑了,說原來是老鄉(xiāng),那就便宜你,給你打折。我說我沒有錢,之前有,現(xiàn)在沒有了。我倆站在那里說了幾句,是我們共同的家鄉(xiāng)的事情,然后女孩沖我揚了揚手,離開了。

天快亮了,碼頭上人多了起來,各種嘈雜的聲音在那里響起;一個光著上身的漢子在大聲叫喊著什么;幾輛拉魚鮮的小貨車晃著臟兮兮的大燈從遠處駛來;一只睡意惺忪的狗從巷子里走出,在海堤邊停下,漫不經(jīng)心地朝海上看了一眼,轉(zhuǎn)身離開。我向海堤上望去,姆媽還在海堤上。她支離破碎,隔著整個家鄉(xiāng)默默地看著我,我看不清她的臉,不知道我還能做什么。我換了一只腳支撐自己。我會等待哥哥處理完他的事,把我的決定告訴他,然后我就離開。

《廣州文藝》201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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